第42章 審問 論借勢的妙用
牢房內的光線晦暗, 不知時辰。
溫瑤半混半醒之時,突而聽到開鎖的聲音。她猛地紮醒過來,擡頭望去。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席雪色飄逸的長衫,清冷淩冽得仿佛把石室的溫度也降下了幾分。青年有着如遠山染墨的眉痕, 琉璃夜色的深瞳, 清朗的面容, 辨不清喜怒,唯有莊容威嚴, 讓人不敢亵渎。
溫瑤垂眸,袖中的手不覺捏緊了拳頭,以緩解緊張之感。
先前鹿瀝睡着後不久就發起了燒, 整個人燙得仿佛掉進了蒸籠。為了方便照顧,她拉着他重新收拾了傷口, 換好了衣衫, 又打了水盆在旁照顧。
眼下人剛退了燒, 還醒不過來。
溫瑤抿唇, 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來,走到男子面前, 直挺挺地跪下。
“你很好。”
仙人動怒也不會浮于表面, 仍是淡淡的,卻更讓人心生恐懼。
“倒是學會威脅我了。”
一字一句, 宛若尖錐敲在了心頭。知他之人,已知是極怒。
“徒兒不敢。”溫瑤腰身俯下, 額頭抵在地上。
“你哪是不敢, 而是太敢了。”寒光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修煉了這麽多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修為拖沓, 心思都用在了不入流的謀算。”
溫瑤呼吸一滞,伏地不語。
她自認自己那點心思瞞不過師尊,以身作局固然愚蠢,且是直當地利用寒光仙尊對自己的相護,但她別無它法。
師尊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弟子待在劍宗的地牢,與魔修為伍,那他就必然要插手鹿瀝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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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瀝身上湧動的魔氣十分駭人,唯有寒光仙尊這等超然地位之人去保,他才有活命的機會。
師尊的指責,全是事實。
她此番做法,定也寒了師尊的心。
溫瑤心中難受,但不後悔。
雪色的衣袍從她袖側擦過,冷冽的氣息指向了她身後。溫瑤心跳得極快,幾度忍住要開口的沖動。
她在賭,用他們所有的師徒情分賭鹿瀝說的話是真。
所幸寒光仙尊沒有動手,只是站在簡陋的石榻邊上,凝視着尚在昏睡的少年。
冷汗從溫瑤的額角滑落,滴在了石上。她長睫輕顫着,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了聲響,似是有人要進來了。
寒光目下瞥了仍保持着姿勢一動不動的人一眼:“還跪着準備作給誰看?”
溫瑤心中的秤砣終于墜地,能夠松一口氣。她踉跄地從地上站起,極快地穩住了身形,退到寒光仙尊身後站着。
進來的人是都靜婉和柳正清。彼此交換了下視線,但都有默契地沒說話。
兩人向仙尊行禮後,都靜婉先上前為鹿瀝探脈,眉頭微蹙:“心神勞損,氣血虧敗,身體透支嚴重,需得盡快出獄療養。”
“沒死就帶走。”寒光甩袖,先一步出去。
柳正清把鹿瀝背起,溫瑤和都靜婉一前一後護着他們。
守門的弟子放行極其順利。而前方的寒光仙尊,轉眼間已沒了身影。
溫瑤看見兩側牢房內的魔修都已被帶走,心中有了思量。
“師妹,”臨近門前,都靜婉喊住她,沉聲道,“這種事可一不可再。”
“我知道。”溫瑤回首,“此番多謝師姐師弟了。”
“算了,你自己有底就好。”都靜婉擺擺手,心情複雜,“等下要殿上公開對簿,孰是孰非,能不能活命,但看他自己,我們都插不了手。”
溫瑤看向少年蒼白清隽的面容,點了點頭。
“得罪了。”出獄門之前,劍宗的弟子重新為鹿瀝鎖上鐐铐。
溫瑤面色冷凝,但并未阻止。
劍宗的慎思堂,列坐了各派長老。寒光仙尊的位次在最上席,下首是本次宗門大比的東道主,劍宗的李舜華。
一些附屬宗門也在列次。但此次魔門之禍對他們的影響可謂是毀滅性的。剩下的人員參差伶仃,多半如禦獸宗,年輕一輩優秀的弟子,甚至連掌門都隕落在此。
溫瑤他們到的時候,練霓裳和齊和光等人已被審訊了一段時間。
單看練霓裳,昔日嬌嫩如鮮花的美人,如今老了十歲不止,整個人被折磨得已現癫狂之态。
柳正清把人放到了殿中另一側。溫瑤盯着寒光仙尊千斤般的視線,一路平穩地走到他身後的位置,垂眸靜立,期間多少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只當不覺。
寒光冷嗤了一聲。
溫瑤頭垂得更低一些,乖巧不敢語。
“少主!”見到鹿瀝,練霓裳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睛,掙紮着想撲過去,“少主快來滅了這些仙門狗碎,揚我血魔門之威!”
“大膽!到了刑堂還敢作亂!”弟子拉着束靈環把人拽回去,但本頹靡的練霓裳宛如被打了雞血一般,拼命地伸着自己僅剩的一只手想靠近鹿瀝,仿佛真把他視為救星一般。
見她這幅做派,衆人看向鹿瀝的目光極為不善。但到底礙于仙尊的面子,才有動作。
“把他弄醒。”寒光漠然道。
劍宗的弟子端了一勺清水,正待動作,柳正清擋了一擋,抱拳道:“師侄是內損昏迷,清水潑不醒。”
頂着重壓,柳正清面不改色地取出了都靜婉方才遞給他的銀針,紮在了幾處穴位。
鹿瀝轉醒過來,墨玉般的眼瞳焦距還是有點散。但對上柳正清的臉,倒是很快聚過神來。
“鹿師侄。”低語也逃不過殿內大能的耳目,柳正清沒有多言,只是把鹿瀝扶正,便退到了一側。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麽多了。剩下的都得靠他自己。
少年跪在地上,斂去了桀骜,蒼白的面容尤帶幾分意氣:“拜見師祖,師父,各位長老。”
仿佛來拜年似的。
這聲“師祖”喊得寒光眉心一跳,身周的氣息都寒了幾許。
這師徒二人倒是有默契地一前一後把他架了起來,也不知道這“師尊”、“師祖”喊得到底有多少真心。
怕是他再晚些出關,落雪涯都要更名了。
李舜華端看着寒光仙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請示:“仙尊,我們可否開始?”連“審訊”二字都不敢說出口。
寒光冷着臉點頭。
“堂下鹿瀝,你可知兆羊村?”李舜華立于殿中,正色開口。
“知道。”少年神情自若,“某便出自兆羊村。曾被鹿姓夫婦收養,十歲檢測出冰屬性靈根,被帶回凝光宗修煉。”
“你可認識鹿涿?”
鹿涿這名字有些陌生,但這是小白胖的大名。
“認識。他是鹿姓夫婦的親子。”
“據說你與村人關系不睦,鹿姓夫婦曾短你衣食,欺你辱你,可有此事?”
鹿瀝泰然道:“幼時神魂有傷,癡傻遲鈍,很多事追憶不着。”
“難道你對他們全無恨意?”
“仙凡有別。當初離村前,某曾磕頭跪謝養恩,從此兩不相欠,各有際遇。”
這般的回答,無漏洞可揪。
“神魂之傷,難以治愈。”李舜華臉色微變,朝寒光請示,“我需檢驗他神魂以驗證。”
如今壓在鹿瀝頭上的罪名主要有二:
一是屠村,濫殺凡人;
二是魔氣浩瀚,似邪魔歪道。
說到底,他們更懷疑他是幼時就被魔修奪舍,如此才能解釋這種種異常。
“準了。”
但待李舜華指派了長老前去之時,寒光突然開口:“我親自來。”
溫瑤長睫微顫,眼見着師尊離了座位,瞬移到鹿瀝跟前。
兩個人對上了眼。寒光瞥見了少年眼底掩藏的不馴,看向他的眼神宛若看着一只卑微的蝼蟻。
驗魂需要被人入侵到識海。鹿瀝幼時也曾被崇明尊者查看過神魂,但那時他尚未脫凡,識海就如曠野,來去一番也無多大痛楚。
如今即便他知不該抵禦,但身體會自動防備入侵的神識。寒光的靈力更是霸道,橫沖直入,并不在意他是否會受傷。
鹿瀝咬緊牙關,冷汗浸濕了額角,卻還在寒光看來之際,對他笑了笑。
幾息過後,寒光仙尊眼底閃過一絲困惑,但轉瞬即逝。他收回手,一步回到了坐位。
李舜華久等不到他的結論,不知是否該再派人去查,只能兢兢請示。
寒光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再次驗魂,長老彙報道:“并無奪舍跡象,身體與神魂契合,神魂确實有傷。”
如此,可解釋的緣由也多,可能是當初被魔修奪舍失敗,神魂被污染,也有可能當初被魔修重傷過神魂,導致染上了魔氣。
但當着寒光仙尊的面,李舜華不敢妄言。他接着問道:“自你被帶回凝光宗後可有再與兆羊村人接觸,或可有返回過兆羊村?”
“有,”鹿瀝也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二十年前,某領了宗門任務出外歷練。十年前曾到過兆羊村。”
“血魔門聖女練霓裳并一衆門人指認你為少主,言你當年為修煉屠滅與你有仇的兆羊村村人。你可認罪?”李舜華驟而厲聲喝問。
若是常人可能會被他吓得一愣,失了成算,但鹿瀝鎮定自若:“不認。非我之罪,為何要認?”
“大膽!還想狡辯!”旁側有長老見他傲慢,忍不住跳出來指責。
“師祖,我所言句句為實。”鹿瀝大聲道。
那長老頓時啞聲。一時間,衆人都忍不住用餘光去瞄那位“被點名”的師祖。
寒光仙尊面無表情,不知喜怒。
“稍安勿躁。”李舜華輕咳了一聲,轉向鹿瀝,“兆羊村被滅村的時間與你出現的時間基本一致,你可有什麽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