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靜默了一會兒, 鹿瀝加快速度趕路。越是急躁,他臉上的神情越是淡漠。

一路上,他并沒有看到任何活物,死寂得仿佛整個世界只有他一人生存, 連晨昏都亂序, 天地破敗, 成了一個漏風的塞子。

他好似正處在一個随時會坍塌的危房中,卻覺得越來越親切, 好像他本來就該在這裏。

接連探頭的黑氣,嘗試着伸出觸角朝他靠近。

這次,鹿瀝沒再拒絕。

黑氣碰了碰他的手腕, 被墨翎劍擋開,它扭着身子拐到了另一側, 貼住他的手背, 蹭了蹭。

跟它仿若感染源一般散發的絕望相比, 這東西面上還能歡快地纏着他轉着圈圈。

鹿瀝低頭看着, 眸色深了些。黑氣好像知道他要找什麽,留了一絲圈住他的手腕, 剩餘的匍匐回地上。

血泥中的同伴如黑鋒一般漸漸聚成墨黑的一團, 隆起橢圓的頭朝他“看”了一眼,然後拉成了黑蛇迅速蹿出。

鹿瀝跟着它們, 禦劍沖行。

黑蛇邊走邊吸納黑氣,身體從手臂粗細膨脹到幾人都無法合抱的壯, 甚至光禿禿的頭頂逐漸變尖, 仿佛長出了幾個小角。

鹿瀝看到了,心裏逐漸生起了一股怪異的荒誕感。

很快,大黑蛇的速度慢了起來。前方出現了巨大的深坑, 延綿千裏,噴勃的黑氣從裏冒出,成了延伸到天穹之頂的絕望屏障。

察覺到有人靠近,屏障開始扭曲。漣漪下起伏着萬人恸哭。負面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鹿瀝被攝住了心神。

一眨眼,他看到了腐屍從坑裏爬出。

稚嫩的孩童,忙碌的婦人,勞作的漢子,誦讀的書生,巡街的捕快……

Advertisement

衆生百态,他們本在各司其職,過着忙碌充實,又或是一成不變的日子。但有一天,突然天昏地暗,世界驟滅,連什麽都未清楚,便歸于虛無。

他們的殘念,不甘地詛咒着這個世界。但被毀滅的,不僅是他們,還有那些脫于凡俗,有靈根的修仙者。他們聯結在一起,在這股巨大的能量沖刷之下,也卑微如蚍蜉撼樹。

數萬腐屍咆哮着,沖地而起。

墨翎劍“唰”地沖出,自發擋在了鹿瀝面前。相擊時暴起的風,把少年的碎發揚到了腦後,袍角翻飛。

鹿瀝握住了劍柄,起手一劍拉開距離。

掩目的陰影褪去,他眸中恢複了焦距,只見方才的屍坑不複,只有湧動的黑色長蛇。

為他帶過路的大黑蛇,在這些坑蛇面前顯得過分嬌小,但它拔地而起,奮勇地撲上前去撕咬。

黑氣撲騰着,似是在嘲笑它不自量力,但大黑蛇每一口下來,都會讓自己的身體又粗壯多幾分。

鹿瀝悠悠地看着,直到大黑蛇快被吞沒,他彈了下墨翎劍:“去幫忙。”

墨黑的劍身化去,星星點點聚成了一條黑色的巨龍。在它聚形的那一刻,坑蛇齊齊發顫,又爆發出恸哭,卻還是被巨龍甩尾,打出了空洞。

大黑蛇立刻抓緊機會,快樂地追逐着被砍碎的黑塊,壯大自己,身形也在逐漸發生變化。

在精神攻擊也無效之下,坑蛇別無他法。巨坑中的黑氣越來越淡薄,上頭游動着兩條越來越相像的巨龍在努力掃除最後的黑氣。

鹿瀝走到坑邊,兩條龍親昵地飛到他面前,碩大的龍眼看向他。

一條化作了墨翎劍,回到他手中。另一條旋身沖入了巨坑之中。

鹿瀝不曾猶豫,跟随着它,跳入了坑中。

只見大黑蛇化成的龍,頭也不回地撞入了一處,連帶着所有的黑氣,徹底消失不見了。

鹿瀝踩着血泥一步一腳印地走過去,眸中的黑氣漸漸翻湧,一本殘破的書冊躺着了地上。

書頁已經被損毀,被黑氣浸潤得發黑,看不出原來的色澤,上面遍布着裂紋,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徹底化灰。

但直至他用劍挑起,書頁都還沒散去。

沒有任何風,書頁自己快速翻動,然後停在了最後一頁,一搖,倒上了一頁。

少年掃到了“溫瑤”二字,本淡漠的臉上頓時止不住的驚愕。

透過書頁,他竟然看到一個帶着面具的紅衣人抓着師父的肩膀,把她丢到一個沸騰的血池中!

少年提劍沖過去,書卻自己合上了。

“帶我去她那邊!”他舉劍威脅。眸中的黑氣濃得要溢出來一般。

即便過程再荒誕,但直覺告訴他一切是真的。

師父有危險!

殘書不動。它再是破舊不堪,卻仍是能輕松抵擋住墨翎劍的劍氣。相擊之時,它身上隐隐浮現出一層金光,把一切的傷害都消弭。

鹿瀝握緊了劍柄:“你故意讓我看到,不就想我過去嗎?又在故意裝什麽呢?”

殘書抖了抖,仍是不動。

嗤笑了一聲,鹿瀝收劍,垂下的長袖掩住自己緊握的拳頭:“外部的攻擊對你無效,你是自己碎裂的吧?那你還能拖多久呢?這個世界已經這樣了,你也撐不下去了吧?”

他嘴角掀起幾分譏诮。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這本書是什麽,但聽到書頁的翻動之聲,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暴漲的金光把少年吞沒,世界徹底荒蕪。

下墜的過程仿佛初入秘境之時,鹿瀝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破碎之聲。

金書也跟來了。

殘書上的裂紋更密更細,它卷成了一團,遁入了少年的袖中。

“今天真熱鬧啊,又有人來了。”

鹿瀝極快地拔出墨翎劍,警惕地看向聲音源頭。

這并不是在他看到的血池,而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大殿之中。若要形容,這布設更像是俗世的皇宮,明黃玉砌,珠翠金磚。

但斜坐在龍座上,那個戴着面具的紅衫人,讓他知道殘書沒有傳送錯地方。

只見那人墨發半垂,紅衣也松松垮垮地披着,因姿勢原因,大半的胸膛都裸|露在外,慵懶中又帶着與生俱來的邪氣。

鹿瀝不敢小觑,他看不清他的修為,只怕要比他高得多。真交上手,他有多大可能可以壓制到,然後趁機尋找溫瑤?

在他警惕之時,紅衣人的視線也落在他身上。他的笑容逐漸消失,戲谑的眉眼倏爾冷了下來。

“是你啊,沒想到還能再見。”

鹿瀝愣了下。這是何意?他們認識嗎?

那股怪異感更重了。

下一刻紅衣人就出現在他面前。鹿瀝心一跳,下意識要揮劍,卻被按住了手,瞬間動彈不得。

“別暴躁啊,以我們的關系何必動刀動槍呢?”紅衣人嗤嗤笑着,當着他的面,緩慢地把面具卸下,“你說是吧?”

時間仿佛凝滞了。

鹿瀝仰頭,看着與他一模一樣的眉眼,徹底驚住了。

“弟弟。”

這兩個字,仿佛解開了什麽封印,一瞬間,大量的回憶湧入了識海。

又是那個把世界都炸得千瘡百孔的巨坑之中。

一個玉琢般精致的少年從黑氣中爬出。

他身負紅塵與清氣,天生就有無比醇厚的力量,能開天辟地。可他走了好久,都沒有找到任何的活物。

終于,他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殘存的一個村莊。

這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有活人的地方。是當初浩劫發生之時,由幾大宗門剩餘的修仙者,犧牲自己護住生命之地。

村裏人一開始很歡迎他。剩下的都是沒有修為的凡人,而他友善,強大,博聞強識,可以做到很多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歲月漸長,他也逐漸弄明白了當初發生了什麽。

曾經,修仙界有四大宗門,劍宗、幻月宗、慈陽寺,還有最為傳奇的,一門三化神的凝光宗。

凝光宗有最為強大的仙尊寒光,傳聞修為已超渡劫,離飛升只一步之遙。他只收了一徒,靈淳尊者,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的化身修士,只可惜運氣太差,隕落在了渡劫期的雷劫中。

但靈淳尊者收了一徒,雖然他前期修為不顯,但自從靈淳尊者不幸隕落後,他發憤圖強,不到一月突破到化神。

可惜的是,正當衆人都以為他能撐起落雪涯一脈的榮光之時,他也步了靈淳尊者的後塵,隕落在了渡劫期的雷劫中。

等到寒光仙尊出關,落雪涯只剩一山霜雪,空空落落。

仙尊痛失徒弟徒孫,心緒大恸,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這世界的浩劫就是因為仙尊修為太高,引爆的能量毀了一個世界,導致生靈塗炭,煉獄一片。

靈氣逸散,天地亂序,再也無人能夠修煉,也無人能夠離開這個絕望的世界。

少年捂着自己跳動的心,笑着聽完了這個故事。

他那顆縫合拼湊而成的心,告訴他,真相不是這樣的。但他沒有必要和其他人解釋。

次日,少年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村落,自己遠行。

只有他越來越強大,卻也越來越孤獨。

他累了,他想要一個能理解他的同伴。

可這世界除他以外,已經沒人能夠修煉。他制作出的傀儡,也徒有其形,根本無法交流。

所以,他有個大膽的想法——既然沒有,他就自己制造一個!

他不是有顆拼湊而成的心嗎?一半的冰心劍心,一半的紅塵濁心,本來也是來自于兩個人的,正好他們一人一半。

于是少年大膽而為,自創了功法,慷慨的分裂自己的神魂,一人一半,一人一個心。

但他沒想到的是,早傳言在當初和寒光同亡的天道竟然留了一手,把他剛分裂出的幼小魂魄擄走,送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們的聯系被切斷,無法感應到彼此。而他因分魂,被重創,修為倒退,一直無法恢複。

可他最終還是等到了。

見鹿瀝發愣,紅衣人也不催促,立在一旁安靜地等待,只是眉眼中那不加掩飾的惡意越來越濃烈。

“我聞到了你身上有它的氣息。是它帶你回來的嗎?”紅衣人指間輕點,一本殘損的破書從鹿瀝的袖間飛出。

只不等他握在手中,破書蹦出了金光,把紅衣人定住。

鹿瀝瞬間清醒了過來,握劍沖出了殿中。

不論如何,他要先找到師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