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場風波,似乎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李昊岩半坐在病床上,望着電視機裏的足球賽畫面,有些出神。
最近一段時間,除了每天的基本檢查之外,蕭瑜沒有給他做任何其他的治療。
他隐隐感覺到,對于自己的病,蕭瑜似乎陷入了瓶頸。
但她不肯說,他也就不問。
像她說的,他只需要相信她就好了。
說不上為什麽,這個女人就是能讓他産生,這種從未有過的、堅定的信任感。
突然,門被打開了。
李昊岩轉頭望去,看見了一個從未謀面的老人。
老人頭發花白,略有些禿頂,戴着一副無框眼鏡,看上去非常儒雅。他穿着雪白的醫師袍,顯然也是這裏的醫務人員。
面對長輩,李昊岩首先打了招呼,用英語說道:“你好。”
老人關上病房門,走到他床前,用一種略顯複雜的眼神注視着他,也用英語說道:“你好。”
他的英語很好,聽不出明顯的口音,至少李昊岩理解起來并不困難。
“請問您是……”
“我是蕭的老師,也是這裏的醫生,你可以稱呼我為海老名教授。”
李昊岩根本記不住那個拗口的日本姓氏該怎麽念,只好微微點頭,簡單喊了一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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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是蕭瑜的老師?
那豈不就是……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床頭桌,落在那一對可愛的金黃色小老虎身上。
海老名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眼神頓時變得更加古怪,低聲用日語喃喃:“居然是他……”
“教授,請問您有什麽事嗎?”李昊岩輕咳一聲,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海老名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看看他的腿,問道:“應該快拆石膏了吧?”
“蕭瑜說,明天就可以拆了。”
海老名點點頭,拉過一旁的椅子,在病床邊坐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李先生,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請講。”
“在此之前,我想請你保證,我們今天的談話,不會被蕭知道。”
李昊岩聞言,漆黑的眼睛裏驟然閃過一絲暗光。
“我可以知道理由嗎?”
“你聽我說完這件事,就會明白了。”
李昊岩想了想,謹慎地回答道:“如果是她不能知道的,我當然不會告訴她。”
海老名皺起眉,看着他。
李昊岩面色平靜地回視,沒有絲毫閃躲。
半晌,海老名輕嘆一聲,說道:“好吧,希望你不要後悔。”
接着,他用最簡練的語言,将科研部的要求講述了一遍,并總結道:“李先生,作為第三方,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如果你同意參與臨床試驗,那就必須承擔巨大的風險,但相應的,你的恢複幾率也會大很多。”
李昊岩的語氣淡漠,“大很多?那到底能大多少呢?”
海老名愣住了。
“教授。”李昊岩看向他,眼神深邃靜默,如同一片漆黑的湖泊,“我想,這麽大的事情,我的主治醫生不會不知道吧?能告訴我她的态度嗎?”
海老名猶豫一陣,坦承道:“這件事,蕭是堅決反對的。”
李昊岩聽到“反對”這個詞,下意識地就覺得心裏輕了一下,之前那種時有時無的愉悅感又一次浮現出來。
他問:“她反對的理由呢?”
海老名又是一聲嘆息,“她也問過你剛剛問的那個問題。”
說到這裏,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微沉了聲音說道:“李先生,作為蕭的老師,有一件事我想我有必要向你問清楚。”
李昊岩修眉一揚。
“蕭說,她曾經跟你保證過,一定會治好你的腿,是真的嗎?”
原來是這件事。
事實上,李昊岩最近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現在也不例外。
他努力保持着平靜的表情,動作輕松地點了點頭。
然後就看見面前儒雅的老人頓時勃然而怒,“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李昊岩心裏一緊,“教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你怎麽敢要求她做出那樣的承諾!你知道那對于一個醫生意味着什麽嗎?”海老名怒斥,“你難道想害她嗎?”
“教授!”李昊岩放重了聲音,“我聽不明白你的話,我沒有要害她,那句話怎麽了?”
“你,你……”怒意之後,一股頹唐感驟然襲來。
海老名教授頹然坐回椅子上,緩緩道:“你不明白,你當然不明白。”
“對于一個醫生來講,沒有任何一臺手術、任何一次治療,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但對于結果,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們都唯有選擇接受。”
“蕭說,她承諾了一定會治好你。她這是……把她的職業生涯拴在你身上了啊!”
老人的聲音裏,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懊惱。
“說實話,我并不看好你的病情。即使你同意了科研部的提議,換了仿生關節,康複的幾率最高也不超過五成,可她居然……居然就這麽把她自己給搭進去了!”
他驟然擡頭看向李昊岩,控制不住地叫道:“你知道她有多優秀嗎?她是東大醫學院的第一名,最優秀的畢業生!她參與過四次國際科研項目的攻關,三次擔任項目帶頭人,并且每一次都獲得了巨大的突破!而且她還這麽年輕,她才剛剛二十六歲!她的未來會有多輝煌,誰也無法預料!”
“可是!就是因為你!她把她自己的一切都搭進去做賭注!她這是在賭,賭她自己能治好你!可這分明是一個不可能贏的賭!”
海老名教授激動得臉頰通紅。
此時此刻,他恨不能穿越回一個半月前,将這個叫李昊岩的病人,随便扔給別的哪個醫生去管!
只要不是他最優秀、最出色、最前途無量的弟子!
而李昊岩,早就呆住了。
他的手指不停顫抖,但仍然死死地在被子下面攥成了拳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将身體裏那些激烈沖撞着的情緒,全都給硬生生地逼回去。
他一直知道,她很重視那句承諾。
可他從來不知道,那句話對她來說,竟然意味着那麽多,那麽重。
多到連他都不敢負擔,重到連他都忍不住害怕——如果她真的失敗了怎麽辦?
如果他的腿真的不争氣,怎麽辦?
他不是沒問過她這個問題。
可她的回答是那麽雲淡風輕,她說,“沒有不行”。
沒有不行……
這個女人,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就連他都覺得,不值得。
他對于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還是個脾氣很壞、總是喜歡跟她作對的陌生人。
那為什麽還要為他付出那麽多?甚至付出了,都不肯告訴他?
真的只是……為了她自己的驕傲嗎?
心髒在劇烈地震顫,有什麽東西在血液裏徒勞地沸騰,然後滾燙地流遍全身。
李昊岩将躁動的情緒死死壓住,然後沙啞着聲音,說道:“我很抱歉,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海老名教授長嘆一聲,“我也沒有想到,我甚至想不通,為什麽她會對你這麽看重,可她偏偏就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令所有關心她的人都會感到心痛的選擇。”
李昊岩垂下眼,咬緊了牙。
“李先生。”海老名的聲音裏滿是疲憊,“事已至此,多說無用。我只希望,你真的能夠創造奇跡,能夠完全好起來。所以,我拜托你,慎重考慮科研部的提議。你現在,擔負的已經不只是你自己的未來了。”
說完這番話,海老名教授就離開了。
李昊岩一直低着頭,像是對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能力。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
“你坐着睡着了?”
李昊岩的眼珠子慢慢轉動一下,然後緩緩擡起已經僵硬的脖子,看向蕭瑜。
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卻什麽都沒說。
蕭瑜倒了杯水,遞給他。
他盯着那杯水,和那只端着杯子的手,看了好一陣。
蕭瑜有些不耐,“我手上開花了嗎?你到底要不要喝水?”
李昊岩這才伸出手。
但他沒有接過杯子,而是把自己的手覆在蕭瑜的手上,就着她的手,拉近到身前,微微埋頭喝水。
水溫溫熱着,蕭瑜的手卻有些涼。
蕭瑜看着李昊岩的發頂,沒有掙開。
喝了幾口,李昊岩就擡起了頭,但手仍然沒放開。
蕭瑜淡淡說道:“我手上沒開花,但塗了膠水,是吧?”
李昊岩看着她,微微勾起嘴角,明明平靜無波的眼睛裏,卻有種淺淺的、讓人忍不住心頭難過的笑意。
他低聲說道:“你的手涼,舒服。”
蕭瑜被他的笑容怔了一下,聽到他的話,下意識地就有些皺眉,把水杯一放,手一擡,已經摸上了他的額頭。
“沒發燒。”
她放下心來。
李昊岩也跟着擡起手,将她的手就那樣按在額頭上,還是用那種惹人心憐的眼神望着她,仿佛一個不被人相信的小孩子一樣,固執地重複道:“可就是舒服。”
蕭瑜微微眯眼,盯着他看了許久,突然說道:“李昊岩,你是不是想你媽了?”
李昊岩一愣。
蕭瑜将自己的手抽走,插回衣兜裏,聲音淡然,“我不是你媽,跟我撒嬌也沒糖吃。”
李昊岩愣愣地望着她。
突然,他放在額上的手向下一滑,蓋住了眼睛,然後就那麽低低笑起來。
蕭瑜看他一個人笑得挺開心,轉身準備離開。
步子還沒邁開,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捉住了手腕。
“等等。”
她回頭看他。
漆黑的眸子裏還殘留着笑意,像是粼粼閃動着波光的湖面,分外好看。
“蕭瑜,我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