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0月底至11月初
☆、十七章
蕭瑜把葉青帶回辦公室,二話不說,直奔主題,“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葉青笑嘻嘻地反問道:“沒事就不能來找你?瑜姐,你也太無情了吧。”
蕭瑜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說話。
她的沉默,從來就讓人難以抵抗。
葉青臉上的笑意慢慢僵住,然後一點點褪去。
良久過後,他苦笑一下,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不是吧?你來真的?”
蕭瑜的聲音并不冷,但疏遠的距離感卻很明顯,“我上次說過的話,哪一句聽起來像假的?你不妨告訴我,我可以再說一遍。”
“瑜姐……”
“如果沒事,那就走吧,下次再亂闖研究所,就不只是把你趕出去那麽簡單了。”
“瑜姐!”葉青眼睛裏多少有了點火光,“你別賭氣了行不行?”
蕭瑜怔住。
“是!我知道我上次說話不好聽,我跟你道歉!但我也是為了你好!你再生氣,過了這麽久,也該氣夠了吧?就不能好好聽我說話嗎?”
蕭瑜看着眼前這個争辯得不遺餘力的男孩兒,好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葉青有些喘息,“你總是這樣,把自己的想法鎖在自己的圈子裏,永遠不讓別人看到。一旦有人侵入你的圈子,你就會躲得遠遠的,甚至不惜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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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瑜漠然開口,下颌微揚,眼神冷淡而平靜,雙手抄在醫師袍的衣兜裏,脊背挺得筆直,明明是在承認對方的指控,氣勢卻在一瞬間上升到了頂點。
“所以呢?你看我不順眼,想要改變我嗎?還是打算指責我,就像上一次那樣?怎麽?大道理葉青先生,現在無言以對了?”
葉青被她堵得語塞。
“既然你沒話說,那好,換我來說。”
“葉蒼死了,這個事實,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因為,他是死在我懷裏,而不是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所以我想,我應該有理由、也有資格,比你們稍微感觸得多那麽一點點,對吧?”
“上次你說,我把葉蒼的死,看作是自己的責任。這句話,我無法反駁,因為事實如此。我是當時唯一可以救他的人,而我沒做到,這就是我的責任,我根本無法推卸,也沒想過推卸。”
“你可以任意評判我,說我自作自受,說我不懂得放過自己。因為你多幸運啊,葉青,你根本就沒有經歷過,你當然可以輕輕松松地放過你自己。”
蕭瑜一字一句,說得冷靜而無情,仿佛事不關己。
葉青卻聽得臉色蒼白,嘴唇顫抖,連眼眶也漸漸紅了。
“這一點上,我從不怪你,也不怪你爸媽。因為這是葉蒼自己選擇的,他不讓我告訴你們,就是想把自己從你們的生活裏完全剝離出去,這樣,他死的時候,你們就不會為他太難過。”
“你看,他想得多好,多周到。而你們,也成功地滿足了他的願望,不是嗎?他才死了三年,一千個日夜而已,你們就已經可以很輕松地說,‘嘿,我已經看開了’。”
“這件事,我不能替葉蒼評判什麽,因為我沒有那個資格。但是我想,至少我有資格,為我自己選擇我的态度,對吧?——所以,我覺得不值,我覺得不公平,我接受不了。”
“我為什麽覺得不公平?葉青,你知道嗎?我為什麽覺得不公平?你那麽聰明,肯定能猜到。”
葉青突然低下頭,咬住自己的拳頭,站在原地,小聲嗚咽起來。
蕭瑜的面色有些發白,但那些平靜冷漠得近乎錐心的話,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唇齒間流出。
“或許是我死心眼,是我鑽牛角尖,是我心理陰暗,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能不去想——葉青,如果是你呢?如果當初是你得了那種病,如果當初死的人是你,你爸媽還能這麽快就接受現實嗎?”
“是不是因為葉蒼只是領養的孩子,所以他們才能看得那麽淡?是不是因為葉蒼根本不重要,所以才可以那麽輕易就被放棄?是不是……因為我的自責太過刺眼,所以他們才會忍受不了?是不是每當看到我,他們才會回憶起那個死在異國他鄉的兒子,才會感到一絲絲的罪惡感!”
“蕭瑜!”葉青身形一晃,整個人控制不住地軟腳蹲下去,連背都弓起來,沙啞着泣聲懇求道,“別說了……”
蕭瑜深深吸氣,似乎想要把心裏一切負面的情緒都吐出去。
“葉青,你害怕了。”她的聲音有些輕幽,“你怕我說的是事實,是不是?因為你知道,這種可能性是真的存在,并不是我亂說。”
“從頭到尾,不敢接受現實的人,都不是我。”
葉青大力抽噎幾聲,終于擡起臉,錯雜的淚痕下,是一張慘白而絕望的臉。
“你為什麽要這麽想?”他的眼睛裏是全然的不解和受傷,“我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為什麽要把我們想得這麽壞?我們也不希望哥哥死啊!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蕭瑜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看着他脆弱無助的模樣,突然就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良久良久的沉默後,她蹲下身,從衣兜裏摸出手絹,遞過去,低低嘆息。
“是啊,你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葉青,這不是壞,這只是人性。”
“就好像你永遠都那麽快活,而我,也總習慣了把人往最壞的方面去想,這些,都只是人的天性而已。”
“葉青,我的這些想法,不是責備,也不是審判,只是我自己的一種态度,我也控制不了,你懂嗎?所以,我讓你不要再來找我,因為我一看你那樣開心地笑,一聽到你說叔叔阿姨,我就會忍不住要去猜測。”
“可我也不想這樣。我當然希望你永遠都是開開心心的,也希望叔叔阿姨可以開心,所以,只要我們不再接觸,不要再讓我想到那些東西,我就可以誠心誠意地祝福你們,這樣不是很好嗎?”
葉青淚眼朦胧地望着她,想要說什麽,卻被蕭瑜直接制止了。
“你要說什麽,我都知道。或許你又要說我不放過自己,可是葉青,不是人人都希望過沒有負擔的生活。你那種單純的快樂,并不适合我,它會讓我逃避現實,覺得自己很沒用,甚至讓我感到厭倦,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消受不起。”
“像現在這樣,我覺得很好,所以我不想去改變什麽。你就當這是我為葉蒼最後能做的一點事吧,你們有你們記住他的方式,而這,就是我記住他的方式。”
說完這番話,蕭瑜徑直站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她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倔強而冷漠的線。
不知道?
他們當然什麽都不知道。
她永遠不會忘記,确診結果出來的那天,葉蒼抱着自己,哭得有多撕心裂肺。
二十二歲的男人,明明已經在異國的土地上打拼了整整四年,明明已經有了值得驕傲的成就,明明從來都是成熟得能讓人放心依靠的人,那天傍晚,卻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哭得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葉蒼臨死的時候,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
他問:“蕭瑜,他們怎麽可以真的什麽不知道呢?”
那個問題,讓她一瞬間就紅了眼眶。
是啊,怎麽可以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呢?
他也是葉家的兒子啊。
他那麽孝敬父母,那麽疼愛自己的弟弟,哪怕他們都是跟他毫無血緣關系的人。
他為那個家庭帶去過多少榮耀、歡樂和溫情。
他在異國他鄉纏綿病榻整整一年,每天都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而他的家人,怎麽可以,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呢?
直到那一刻,蕭瑜才明白,原來葉蒼自己,也不是不怨的。
然而無愛也就無怨,比起怨恨,他心裏更多的,是對家人的愛與感恩。
直到活着的最後一刻,他最惦記的,還是那個永遠快樂得無憂無慮的弟弟。
他對她說,他只有最後兩個願望。
第一個,是他死了之後,一定一定,不要再救他。
第二個,是他死了之後,一定一定,不要恨葉家。
兩個遺願,她都為他做到了。
當他的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後,她沒有去叫醫生。
她就那樣抱着他,看着窗外燦爛的朝陽。
她看得眼睛都酸了,眼淚一直不停地流下來,直至懷中的身體,徹底冰涼。
她讓自己不去恨葉家,但也從此遠離了葉家。
葉蒼總是認為,早在十八年前,從葉青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欠了葉家一個平靜的、完整的家。
現在,她替他還了。
一個沒有葉蒼,只有一對恩愛夫妻和一個優秀兒子的,完美無缺的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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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瑜沒有目的地走在走廊上,等她最終停下腳步,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407病房門口。
她走進去,半坐在床上的李昊岩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櫻井一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蕭瑜看着李昊岩,李昊岩也回視着她。
男人的目光很靜,就像月光下的湖泊,漆黑,深邃,有一種奇異的包容力。
蕭瑜被他那樣注視着,好像突然就放松了許多。
心裏一松,眼眶不由自主就紅了。
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态,抿緊嘴唇,想要拿出手絹,卻摸了個空。
李昊岩把她的表情看得很清楚,見她紅了眼睛,心裏不由地一軟,之前再多的醋意和別扭也沒了。
“怎麽了?”他低聲問道,同時朝她伸出手,“過來。”
明明是平日裏她最厭惡的祈使句,但今天,蕭瑜卻覺得格外受用。
在這種時候,她真的一點都不想再堅強了。
她走過去,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把胳膊支在床沿,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悶悶道:“你別看我,讓我哭一會兒。”
一句話說到最後,已然帶了明顯的哭腔。
李昊岩失笑,笑過之後,卻又有更明顯的心疼泛起。
他将她的手拉開,看着她盈盈的淚眼,聲音裏帶了些不由自主的憐惜,“難過了?”
蕭瑜明明覺得只是有一些難過而已,但不知為何,被他這麽仿佛心疼般地看着,再溫柔地一問,心裏的難過立刻變成了十分。
她偏過頭,啞聲道:“說了不要看……”
李昊岩低低一笑,手上用力,将她整個人都拉得傾倒過來。
蕭瑜不解地回頭。
他伸手拍拍病床,說道:“上來坐。”
蕭瑜猶豫一下,坐了上去。
下一刻,就被人穩穩地抱在了懷裏。
溫暖的溫度瞬間包圍了身心,讓人覺得無比踏實。
鼻尖一酸,蕭瑜哽咽着開口。
“你幹嘛啊……”
李昊岩擡起手,把她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低緩着聲音,說道:“不是不讓我看嗎?這樣就看不到了,哭吧。”
蕭瑜忍了又忍,終于伸手回抱住他的腰身,嗚的一聲哭出來。
感覺到肩膀上氤氲開一大片濕熱,李昊岩有些恍惚。
她閉上眼,微微嘆口氣。
“蕭瑜……”
他用近乎于氣聲的聲音說着話,悄不可聞,瞬間就被淹沒在蕭瑜的哭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