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臨近傍晚。
晚霞飄散, 須臾間, 黃昏在夜幕來臨前保持沉寂、幽幽地注視着緬北這片難以平靜的土地。
南渡河畔, 封閉的村寨遺世獨立,任憑誰登高放眼望去,牆頭、屋脊、樹頂和街口都被頭頂那一片銀灰色的暮霭漸染上了一抹孤清的白。
……
周覺山在一樓沖了個涼水澡, 他赤-裸着上半身,簡單地擦拭了兩下,彎腰,抽起一條毛巾上樓。
鞋面的褶皺跟随着他沉穩的腳步一頓一緊。
在思回頭。
周覺山停住。
兩道視線恰好撞在了一起。
“……”
周覺山瞳孔驟縮。
在思驀然站起, 後退, 她惶惶地靠到了牆上, 把手機藏在了背後。幾秒鐘內, 她腦海裏有無數種想法交織在一起, 讓她無法輕易地判斷, 她現在腦子很亂。
周覺山暗罵了一句, 重力地踹了一腳門框。他快步上前,語氣還算平靜。
“給我。”
他将兩臂撐在了她的耳側。
在思害怕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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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逼我動手。”
他要他的手機。
在思緊抓着不放, 用盡全身地力氣抵住他。“你到底是誰?你怎麽會認識趙駿?”
趙是在思原本的姓,她父親過世之後她母親後來有改嫁。俞是她養父的姓。但是她生父的名字是刻在烈士碑上的,哪怕她那時候還小,那她也記得清清楚楚。
周覺山掰開她手腕,拿回手機,冷冷地看她一眼。“你說的那人是誰?我沒聽說過,我也不認識。”
他轉身就要走, 在思連忙抓住他手腕,他将她甩到床上,在思從床上爬起,快速地越到他面前,伸開手臂,堵住了門口。
周覺山扶額,惱火,他反手用手臂扣住了在思瘦弱的肩膀,将她重力地壓在了一旁的衣櫃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你tm想幹嘛?”
在思咬唇回望着他。
“我要知道真相。”
他以前瞞她可以,騙她也可以。這都無所謂,畢竟立場不同、身份不同,她也沒有資格和地位一定要逼他去說些什麽。可是現在不同,她想不通他怎麽會在衣服的內夾層裏藏一個手機,他又怎麽會認識她父親,這一通電話又是怎麽回事,她父親不是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嗎。
“你知不知道我生父叫趙駿?”
說話間,她眼眶濕了,眼睛也紅紅的。
她還記得,早在周覺山發現她是戰地記者的時候,他就曾經說過——他說他如果想查一個人簡直再簡單不過,五分鐘之內,她這一生所有的資料都會瞬間呈現在他面前。
那好,假設他已經查過她,那他應該知道,她生父叫趙駿,是中緬邊境的緝毒警察,在她六歲的時候因公殉職,這些東西在她的檔案和履歷裏寫的清清楚楚……
周覺山不以為然。
他一把捏住在思的下巴,十分漠然地直視着她。“這位小姐,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好,我承認,我認識趙駿,但是我手機裏的這個人跟你沒有半點關系。”
周覺山推開她。
在思被摔坐在了地上。
她望着他的背影,沒有再追他,周覺山推開房門,臨走前,眼角無意地一瞥,一抹銀白色的亮光閃進了他的眼底。
在思流着淚,正坐在角落裏,她手裏捏着他前些天留給她防身用的那把軍刀,她手有些抖,刀尖鋒利,刀刃緊緊地抵着自己纖細的脖頸。
周覺山頓住。
忍不住又嗤笑一聲。
他幹脆不走了,關上門,背靠着門板,從褲袋裏随手掏出來一根細長的香煙,手裏的打火機打開了兩次,不太好使,他又走到桌邊,從抽屜裏抽出兩根陳舊的火柴,随手劃開,用手心擋着風,将一叢幽亮的火光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須臾間,猩紅的火光忽明忽暗,一絲淡淡的煙味飄散開來。
他夾着煙,坐在桌子的邊緣,随手撲落了兩下還未幹透的短發,眼睛望着窗外,一瞬不瞬地看着樓下那群還在嬉戲的孩童,淡淡地開口道。
“你tm有什麽資格威脅我。”
她的人是他的,命也是他的,自從他和她認識以來,他前後救了她多少回。退一萬步講,他可以不計較這些,那她也只不過是一個跟他認識了一個多月的女人而已,連床都沒上過,還整天千方百計地想着要離開他,她為他做過什麽?又能在他心裏有多少分量?
在思垂眸,将刀握得更緊,她知道她這樣拿性命威脅人是很卑鄙,但是她別無選擇,這也都是他逼她的。
她很冷靜,極度地冷靜。
她捏着刀,手還在抖,但她并不害怕,她經歷過的痛苦和折磨遠比這讓她更加煎熬,死亡有時并不比活着可怕。
她将刀尖紮進了自己的皮膚裏面,一滴鮮血順着刀尖緩緩地滴落出來……
“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我父親……”
“我早就說過,你好奇心不要太重。我的事你沒必要知道,除非你死了我倒是能考慮考慮。”
他心煩,将煙也扔在一旁,側頭瞥她一眼。
空氣凝滞。
房間裏也靜默了一瞬。
她舉起刀,刺下,卻被他跳下桌先一步攔住。
“你是傻嗎。”
他有些緊張地盯了她一會兒。轉念,掰開她手心,将刀踢到了遠處,“你要是真死了,那知不知道又有什麽意義?”
在思望着他,淺淺地微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兩個人距離很近,氣息也交織在一起,她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片刻後,她閉眼,軟軟地靠進了他的懷裏。
男人的懷抱很溫暖、很結實,她雖然一直都很怕他,但是有他在的時候她還是會莫名地安心。
如果換做是以往,她從來不會對他這樣主動靠近,周覺山察覺出不對,他蹙眉,低頭看她。
“你怎麽了?”
他語氣溫柔了一些。
在思搖頭不語,她睫毛霎動,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脖子,嘴唇卻越來越白,呼吸也越來越弱……
周覺山瞬間反應過來。
他掀開她上衣,一把十厘米長的拆信刀正紮在她的腹部,一股鮮紅的血液從她身體裏流淌了出來……
他瞠目,怒火直燒,抱起她就往樓下狂奔,不禁破口大罵。
“你tm瘋了是不是?!”
在思安逸地閉着眼睛,将頭靠在了他的頸窩裏,“我……如果沒死……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好不好……”
她沒紮在致命的部位,只是留一點血,應該不會死的。
周覺山顧不上那麽多,“你給我閉嘴,活下來再說!”
他用臉貼了一下她的額頭,疾步跑下樓,急速閃過的身影驚動了一整條街的哨兵和巡邏兵,沿街的士兵紛紛探頭看過來,村民們也在納悶是怎麽一回事,鮮紅的血液滴落在途徑的樓梯和街頭巷口,村裏的小孩子被他吓得大哭小叫。
陳醫生正在村口的竹棚裏檢查傷員的情況,他剛打開醫療箱,聽診器還沒有拿出來,身後,周覺山突然抱着一個滿身是血的女人跑了進來。
他赤-裸着上半身,頭發還濕着,渾身是汗,腹部和褲子上沾滿了新鮮的血痕,連鞋子在路上都跑掉了一只。
……
誰也沒見過周覺山這麽狼狽的樣子。
馮連長正巧也在,他拿起板凳湊過來看看。
“團長,這……”
“救人!瞎嗎!都tm給我讓開!這女人今天要是死了,我就讓你們挨個去地雷區給我走一遭!”
“……”
整個竹棚的人霎時間四散奔逃,連瘸了腿的湯文都跑得一溜煙兒的快。醫務組的人留在原地,一個個面面相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周覺山把人平放在了最近的涼席上面,陳醫生連忙交代幾個護士準備麻醉藥和手術刀。
在思面無血色,周覺山轉身要退出去,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叫住他,有氣無力。
“等等,你……”
剛剛的事情,他還沒答應她呢。
周覺山回過頭看她,她衣服上現在全都是血,眼角流着淚水,臉色蒼白如紙,一襲烏黑的長發摻雜着汗水和血水淩亂地散落在舊色的涼席上面。
女護士們很快地動作起來,迅速操作,在竹棚附近挂上了一圈醫院專用的隔斷簾,周覺山眉頭緊鎖,在思還定定地望着他。
陳醫生要準備消毒了,他想了想,婉轉地提醒周覺山道,“周團長,你留下也幫不到她的。”
周覺山點頭,他明白。
驟然,他走到在思身邊,用力地捏緊了她的手。
“好。”
他說。
他會告訴她的。
……
手術開始。
周覺山并沒有走遠,他雙腿跨開,手肘搭在兩條大腿上,身體前傾,就坐在竹棚旁邊的大樹下等她。
整整兩小時過去,這段時間異常漫長且煎熬。
正值傍晚時分,村子裏都開飯了,炊煙袅袅,香氣撲鼻。部隊裏的炊事兵一直繞着周覺山轉,眼見着團長不動聲色,他們想了又想,沒敢開火,最後一人發了一塊壓縮餅幹和一份單兵自熱食品當做晚餐——湊合吃吧,團長都不吃飯,他們還哪有臉吃什麽好的。
天都快黑了,竹棚裏開始架燈,湯文從村民的家裏端了一碗魚湯過來。
“團長,多少喝點。”
周覺山沉默,沒有反應。
湯文看不下去,他雖然學歷不低,但骨子裏仍舊是緬甸男人的封建思想,“團長,那不就是個女人,有什麽大不了。我們對她仁至義盡,這都是她自找的,她就算真死了那也跟我們沒有關系……”
竹棚裏,陳醫生恰好出來。
周覺山猛地起身,将面前的湯文推開,大步走過去。
“怎麽樣,嚴重嗎?”
陳醫生搖頭,摘下口罩,“她運氣很好,傷口雖然有點深,但沒傷到內髒和腸胃。我給她做了修複,輸了點血,術後多注意休息,過兩天就沒事了。”
竹棚裏,護士們慢慢地撩開了隔斷簾,床上的女人麻醉藥效還沒過,她戴着呼吸面罩,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睡得還算安穩。
心電監護儀上的數據顯示一切正常,周覺山沉下一口氣,他剛剛收到通知,前線還有任務要處理。
他叫來康嫂來替他照顧,帶着幾個軍官走了。
術後的第十五分鐘,在思被醫生喚醒,她感覺不到疼,似乎是麻醉的藥效還沒有消退,幾個年輕的士兵将她擡回了竹屋的二樓,她依舊很困,很快,她又睡了過去,康嫂守着她,寸步不離。
一整夜,暈暈沉沉。
在思嗜睡得不行,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她才再度睜眼,真正地醒來。
窗外,天陰沉沉的,細密的雨線連成一片,雨聲簌簌地不停,房檐下,淅淅瀝瀝的雨滴彙聚在一起,滴落進泛着暗紅色的土壤裏。
下雨天,氣溫偏低,空氣中透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窗外,一股涼風吹過,她身上只蓋着一條薄薄的毯子。
她有些冷,手腳冰涼。
在思輕輕地動了動手指,想要去抓手邊遠處的被子,她碰到了,剛用力抓了一下,便感覺腹下一陣疼痛,像針紮閃電一樣的刺痛,火辣辣的。
“……”
周覺山剛好上樓,他瞳孔驟縮,快步過來,關掉了正對着風口的幾個窗子,又看看她,将床尾的被子抻開蓋在了她的身上,“還疼嗎?”
在思咬唇,輕輕地點頭。
他脫掉鞋子,坐在她的身邊,将人輕輕地挪到了自己的懷裏。
“醫生說半卧的姿勢能好一點。”
術後,麻醉會抑制呼吸,引發呼吸梗阻。這裏到底不是醫院,沒有能折疊并調整角度的病床,周覺山用自己當枕頭,讓在思靠在了他的身上。
疼痛感漸漸消去,在思舒服了很多,她側頭看看他,男人一動不動,正靠着牆壁閉目養神。
他看起來臉色有些差,眼底泛着一圈淡淡的青色,粗硬的胡茬也冒出來了一點。
“我以為你是去休息了,才讓康嫂來照顧我。”
在思昨天被醫生叫醒那次,沒看到他在身邊,本來還有點失落來着,這樣看來,他一臉憔悴,更像是一夜沒睡,半點沒有睡過的痕跡。
周覺山捏了捏眉心,枕着一條胳膊,“前線出了點狀況,跟政府軍談了個通宵。”
他雖然是個正團職的長官,名義上只需要負責指揮作戰即可,但實際上自從他來到這裏,南撣邦軍內部根本就沒有可靠的能夠負責談判交涉的專業外交官,整個內部亂得跟一鍋粥一樣,打得過就硬上,打不過就亂跑,再不濟就被人抓着談判簽各種不平等的協議。
在緬甸,這似乎是每一個少數民族獨立武裝部隊都會面臨到的一個問題,緬北的軍事力量太多,南撣邦軍近兩年又急着擴張,野心跟不上實力,骨子裏全是問題。
在思蹙眉,若有所思。
周覺山忽然低頭看她一眼,“你餓嗎?”才想起來,她已經快二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在思輕輕地搖頭。
沒什麽胃口。
“沒胃口也多少吃點。”
他抽起兩個枕頭墊在在思的腰後,翻身起來,快步往樓下走去。
康嫂正好上來,兩個人撞了個正着,她手裏端着一小鍋黑魚湯,廚房剛熬好的,有助于傷口愈合,熱氣騰騰,還是燙的。
周覺山讓康嫂把湯拿了上去,又分了兩個小碗,他坐到床邊,用湯勺一點一點地舀給在思,耐心地喂了她幾口。
在思吃飽,再度輕輕地搖頭。
周覺山餓壞了,他跟她一樣快一整天沒吃過東西,随即捧着魚湯,快速地咕咚了兩下。
在思靜靜地望着他,莞爾,等到他差不多快吃完的時候,才琢磨着如何開口。
“周覺山?”
“嗯?”
“你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沒跟我說。”昨天他答應過她的,不能食言,他說了他會跟她解釋清楚有關于她父親的事情。
手裏的湯碗懸在半空。
周覺山微頓了一下,回頭看她一眼。
難得她這次沒有躲閃,也定定地回望着他,兩個人認真地對視了好久好久。
如果一個人的心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揣着,那最起碼他的眼睛是不會欺騙人的。
周覺山低頭,又看看手裏還沒喝完的魚湯,将湯碗放到了一旁的角桌上面,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他站在窗邊,觀察了一分鐘街道的情況,走回來,戴上手套,一絲不茍地把屋子裏所有的家具和角落都檢查了一遍。
在思半靠着枕頭,注視着他,安靜地一動不動。
他坐回來,摘掉手套,将碗筷重新捧回手裏,壓低了嗓音,将一切娓娓道來。
“趙駿救過我,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
那一年夏天的暑假,緬甸暴雨,境內發生了四十年一遇的洪災,整個緬北被洪水淹沒,佛塔都沉入了河底,不到48小時之內,受災人數足足有數十萬人。
周覺山的家庭在緬甸也算有些背景,他聽從家裏人的囑托,前往中國避難,卻因為在邊境遭遇山體滑坡,與原定在中國的親人失聯,醒來時,他渾身都裹着紗布,人就躺在趙駿的家裏。
他當時傷了右腦、右腿,腳上打了石膏,右側肋骨也斷了。整個人動也不能動,每天半癱在床上。
他在他家裏養了足足有小半年。一直到基本完全康複,才又聯系上家人,被趙駿派人給送回了緬甸。
“我回到緬甸之後,有私下裏派人留意過趙駿的動向,打算報他這份恩情。然而沒多久,就聽說他因公殉職,屍體沒了,連骨灰都找不到。”
在緬甸,有很多毒枭和武器軍火商,這些人殺人不眨眼,為了錢、權、地位什麽事都做的出來。周覺山那時雖然還小,但他對這方面的認知卻不差,他問過親人,親人懷疑是不是趙駿觸碰到了緬甸內部哪一方的利益被人從暗中下手,随後幫他買通了幾個在道上混得開的流氓,派人私下打聽過是誰動手害了趙駿,然而百般求索,卻依舊毫無頭緒。
後來,周覺山長大了一點,他另辟蹊徑,開始抱着一絲希望找活人……
“終于,讓我在三年後的一個傍晚,在撣邦首府東枝的一家酒店後門,看到了一個長得跟趙駿極為相似的男人。”
那個人就是趙駿。
他根本就沒死。
最初,趙駿還假裝不認識周覺山,他更不肯跟他承認自己的身份,直到他被周覺山要挾着要去當地警局報警,他才走投無路地對他松了口。
“他跟我說他犯了錯,在最後一次緝毒行動中失手打死了一個中隊的同事,任務失敗,他更沒有顏面回到中國,愧對家人和同事,所以才選擇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留在了緬甸。”
周覺山那時還小,信了他的邪。他也是直到很多年後才知道——趙駿那只老鬼一直留在緬甸其實tmd分明就是當個卧底。
當然這些也都是後話了。
他端起湯碗,随意地喝了一口,“我該告訴你的我都說了。你父親沒死,我暫時還沒辦法安排讓你見他,我跟他一直都是處于單線聯系的狀态,這裏的電話也不安全。你如果想見他就乖乖地留在我身邊等着下一次機會,不要總想着逃命、自殺,給彼此找不痛快。”
話糙理不糙。
在思輕輕地點頭,她稍稍地理解了一些,聽明白了。
不過就她父親與周覺山的這段接觸過程來說,其實如果真的細究起來,這裏面還是存在着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比如……
“那……既然我父親原本對你避之不及,那他現在為什麽又會主動聯系你呢?你們兩個的聯系是不是見不得光?你為什麽要藏着這個手機?我跟你的談話你為什麽會害怕被別人聽到?你不是南撣邦軍的團長嗎,你這樣暗地裏聯系一個外國人,難道就不怕會違反南撣邦內部的軍規軍紀嗎?”
所有的問題,犀利、刁鑽,直戳他脊梁骨,一針見血。
周覺山哂笑一聲。
轉頭,冷冷地盯着她看。
“你別得意忘形,我不是士兵甲乙丙丁,別拿你戰地記者的那套來盤問我。”
“……”
在思挑眉,機靈地轉了轉眼睛,她也就是問問,他可說可不說的,她倒也沒指望真的能盤問出什麽來。
總之,現在呢,她急需要知道的事情周覺山都已經基本告訴她了。她父親竟然沒死,竟然活得好好的,這真的是一件她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她暫時不會再奢求太多,畢竟她身上還有傷,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切都可以等到她傷好之後再從長計議。
“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說。”
周覺山轉過頭去,繼續吃飯,他跟她聊了太久,碗裏的湯都有些涼了。
他坐在床邊,拿起湯勺,從鍋裏重新盛出來一碗。
在思悄悄地瞥他一眼,忍着疼,擡手,慢慢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周覺山沒有察覺,悶頭吃飯,她紅着臉,輕輕地晃了一晃。
“你……你在趙駿家養傷的時候,除了趙駿之外,還記不記得有什麽別人存在啊……”
周覺山咬了一口滾燙的魚肉,“什麽別人?”
就比如……
“一個女生。”
周覺山停頓了一下。
在思望着他的背影,赧然地低頭,她慢慢地收回了白皙的小手,害羞到連耳根都燒紅了。
看樣子他還沒忘了她……
那就夠了。
一些塵封的記憶緩緩地湧現出來……
從模糊不堪變得逐漸清晰。
……
“爸爸,這個哥哥怎麽了?他為什麽不會動呀?”
幹淨整齊的病房裏,六歲的小在思捏着父親寬厚的大手,躲在父親的身後,悄悄地打量着一個滿身是紗布的小小少年。
趙駿溫柔地回答她,“哥哥受傷了,需要有人照顧。”
“照顧?”
在思懵懵地咬唇,聽不太懂。
趙駿彎腰摸了摸女兒的頭頂。“照顧就是……陪他說說話,聊聊天就可以。爸爸媽媽工作忙,在思可以照顧哥哥嗎?”
一雙漂亮的黑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小在思精明着呢。
“那在思想要獎勵。”
“他就是你的獎勵呀。”
趙駿一家三口常年在中緬邊境生活,這裏偏僻、閉塞,并沒有多少孩子和玩伴。“只要在思照顧他,在思就會有朋友了。哥哥會替爸爸陪着你,每天都陪在你身邊,你說好不好?”
在思眼前一亮。
仰頭,粲然地笑開,“好呀。”
在思也有朋友了。
周覺山醒來的第一天,床邊就站着一個半大的孩子。
小丫頭豎着兩個馬尾辮,穿着一身漂亮的粉裙子站在他面前,她見他醒了,雙手托腮,立即趴到他床頭。
“哥哥,我叫在思。”
周覺山冷着臉翻了個身。
小丫頭颠颠地轉了半圈,跑到床的對面。雙手托腮,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
“哥哥,你叫什麽呀。”
周覺山懶得理她,蓋被,睡覺。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半個月之久。
新朋友似乎并不是很喜歡她——小在思堅持了半個月,終于有些氣餒,她心灰意冷,打算放棄這個朋友。
爸爸下班來開導她。
“在思,哥哥只是不會說中文,你教他,他會願意跟你說話的。”
六歲的孩子正好剛上小學,在思瞬間滿血複活,抱着一年級課本颠颠地跑進了周覺山的房間。
“一。”
她指着語文書的一條橫杠。
周覺山正坐在床上拆腿上的紗布,他悶着頭,眼皮都懶得擡,像沒聽見似的。
在思爬上床,脫掉鞋,跪坐在周覺山的面前,用兩只白嫩嫩的小手掰扯開了他的嘴巴。
重複,“一。”
周覺山不耐煩,擡頭看她一眼。
在思嘻嘻地笑着,又用小手輕輕地摸了摸他受傷的臉頰。
“還疼嗎?”
周覺山抿唇,他被她摸得又細又癢,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門外,趙駿小心地探頭看過來,他立即拍掉她的手,繼續纏紗布。
“一。”
在思追過來,锲而不舍。
周覺山沒轍,語氣不耐地道,“一。”
“二。”
她笑了笑指着書本上的兩道橫杠。
“餓。”
“不對不對,是……二。”在思又将嘴巴張大了一點。
“二?”
“對對對,三。”小老師教的很快。
周覺山敷衍地回道,“三。”
“四。”
“四。”
……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周覺山就已經學會了中文的一些日常用語,雖然說話還不算流暢,發音也不标準,但起碼已經能與在思一家人進行最基本的交流。
“爸爸,我很厲害對不對?”
吃晚飯的時候,在思咬着一根青菜,急着求誇獎。
趙駿笑了,摸了摸她的後腦勺,“你厲害,但最主要還是哥哥聰明。”
一個六歲的孩子,自己說話都不清不楚能教出來什麽東西,趙駿忍不住多看了對面的男孩一眼——這小子自己倒是個有天賦的。
周覺山放下碗筷。
“你們慢用,我先回房了。”
在思媽媽讓他再喝一碗湯,他拄着拐杖,搖頭,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桌上擺着兩個臨摹用的字帖,他坐下,拿起鋼筆,一筆一劃地學着如何書寫漢字。
在思悄咪咪地尾随進來,兩手背在身後,似乎是偷藏了什麽東西。“哎。”
她踮腳碰了碰他的肩膀。
周覺山納悶轉頭。
她迅速按下快門,給他照了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人,頭上還纏着兩圈紗布,臉上的傷痕也沒好,他當時皮膚黝黑,嘴角也歪着,一點都看不出現在的五官和模樣。
窗外的小雨如煙如霧,愈下愈大,風呼呼地刮着,街道上連一個路人都沒有,站崗的士兵也躲在了院子裏的雨搭下面,細密的雨線猶如千萬條銀絲,織出了一片迷蒙氤氲的雨幕。
在思望着眼前的男人,莞爾,緩緩地低垂下眼眸。
“當初那張照片,我一直都有留着,我把它夾在了日記本裏,可是現在卻找不到了。”
周覺山回頭看她一會兒。
他輕笑一聲,将手裏的湯碗放到桌上。
有些記憶,實在是被他壓制了太久。
“所以我昨天不是又給你補了一張嗎。以前那張太醜,丢了就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