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品,你細品!
路!忠!賢!
這響當當的三個大字, 就這樣砸到了路謙那光腦門上,砸得他暈頭轉向、眼冒金星,差點兒就當場去世。
懂了!這次他是真的懂了!
原來啊, 這世上還真就有人會被氣死的。又或者說,這恐怕就是報應吧, 回想一下這些年來路謙對祖宗做過的那些氣死鬼不償命的事兒, 眼下終于風水輪流轉……
就很活該。
但最終, 路謙還是繃住了, 他頂着一臉死了親娘的表情,接受了來自于上頭的嘉獎。
如此一來,他的人設就徹底塌了。
明史館這些人都是有來歷的, 除開一些末流小吏之外,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經由去年的博學宏詞科入朝為官的。當然,其中有不少人本身就是有官身的, 屬于調職到明史館的。但甭管怎麽說, 他們這些人的出身來歷都是很複雜的,或是前明高官顯貴之後, 或是前明的遺民隐逸,甚至不少人都跟清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也正是因為這些個緣由, 在最初明史館剛建立的時候,這裏的氣氛是相當佛系的。
國仇家恨真的沒那麽容易忘懷,尤其康熙帝并沒打算将他們分化,而是一股腦的将這些人全丢到了明史館。當你的前後左右, 同僚上峰都跟前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系時, 哪怕你心裏真有些沖勁和想法,也會選擇暫時按捺。
直到高士奇高侍讀的脫穎而出。
其實,真要細算的話, 路謙才是明史館內第一個在康熙帝跟前挂了號的。只是因為他入仕時,歲數輕且毫無資歷,給的品階和官職都是最低的,哪怕後來升官了,也仍然是吊車尾的。因此,沒人往心裏去。
但前提是,大家都不關注路謙。
眼下,随着高侍讀的升遷,再看看路謙在短短一年時間裏,先是入朝為官,後又接連兩次被提拔,理由還這般的扯淡,怎能不讓人心裏産生想法?
這大概就是康熙帝增設博學宏詞科的真正原因吧,只要有人願意入仕,哪怕他是抱着雄心壯志而來,在官場上待的久了,自然而然就會變的。
看,這不就急了嗎?
這會兒,看着路謙頂着一張死了娘的表情去接受賞賜……
裝!你接着裝!
本以為是個濃眉大眼的正義之士,卻不想是個內裏藏奸的!
算咱們有眼無珠,信錯了人!
一群翰林官當着上峰的面,那肯定是要說一些場面話的,該恭喜就恭喜,該誇贊就誇贊。轉個身兒,卻是說什麽都有,直道萬萬沒想到這人是個谄媚小人。
啊……這……
路謙還沉浸在陡然被改名的震撼之中。
還不只是改名,在他接受了封賞後,祖宗念念叨叨的說着話,一會兒說“忠賢”這個名字好啊,一會兒又說這不就是跟叫富貴的必是窮鬼,叫福祿的必然沒福,同理可證,那忠賢的自然是不忠不賢了。
祖宗還道:“我記得你到如今還沒字?也是,一般男子都是及冠之後才考慮字的。不過也有恩師代為賜字的?程氏族學的先生不會想這個的……這樣好了,我才是你真正的恩師,我來給你賜字!”
聽到這話,路謙心底裏升起了一種濃濃的不安感。
果然!
“你姓路,名謙,字忠賢。謙遜乃是優秀品德之一,那麽忠賢也是褒獎,挺好的,就這麽辦吧。”
這麽敷衍的嗎?
路謙被祖宗的這一決定給吓傻了。
待周遭一沒了人,他就迫不及待的開口道:“我不配啊!祖宗您老人家以前不就說了,我這人白瞎了這個好名字,謙虛謙遜這些美好的品質,我是一點兒都沒有啊!”
“對呀,你也不忠不賢啊!”
祖宗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怎麽肯就此罷手?他當下又道:“再說名字嘛,本來就是寄托了長輩對晚輩最大的期望,我也沒逼着你照做啊!你看程大傻子,他還叫程定桂呢,那他也沒‘注定蟾宮折桂’啊!”
沒毛病!
“而且你想想,你的人生目标不是當一個佞臣嗎?那不正好?忠賢忠賢,這個名字一聽就不是好東西!”
那你還給我起這麽個字?
路謙剛想開口辯解,不想此時屋裏卻來了人,他只能将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祖宗就沒這個顧慮了,他小嘴叭叭的一刻都沒停過,利用自己的博學,引經據典的從各個角度闡述這個名字有多适合路謙,致力于讓路謙捏着鼻子認下。
路謙,字忠賢,清朝康熙四年生人,康熙十八年由博學宏詞科入仕為官,自此展開了自己輝煌的官場生涯,後世又将他稱為大清第一佞臣,當不負“忠賢”之名。
……
不!
他不會同意祖宗這麽幹的!絕對不會!
但很吃虧的,祖宗是可以十二個時辰不吃不喝不睡覺,且完全不分場合的對着他的耳朵叨逼叨逼。
可他行嗎?
不可能的。
假如是放衙回家之後,因為他習慣了将下人趕到前院去,後頭只他一個人住,那別說是獨自待在房裏自言自語,就算他想拆家也沒人管他。
但要是在平時呢?明史館裏人來人往的,大家是有各自辦公的地點,可那是在一個大的房間裏,他只是占了其中一張桌案而已。地方是夠用了,那也不能傻乎乎的坐在座位上自言自語吧?那去別的地兒?茅房是個好去處,可要是去多了,或者待得時間久了,同僚還不得以為自己掉坑裏了?
只能瞅準時機,暗搓搓的跟祖宗叨逼兩句,前提還得要祖宗配合。
但那可能嗎?
祖宗才不配合,他專門挑路謙沒辦法開口的時候,趴在路謙的大光腦門上,在耳邊叭叭這個叭叭那個。一旦周遭沒了人,路謙準備要開口時,他立馬把自己團吧團吧丢出了窗戶。
路謙:……就很絕望。
在祖宗不懈的努力之下,路謙最終接受了自己新得的字。
是這樣的,到了這份上他接不接受也沒什麽關系了,因為祖宗已經成功的給他洗了腦,以前一口一個謙哥兒,如今一口一個忠賢。
“叫忠賢不好嗎?你呢,就叫忠賢,回頭再娶個媳婦兒,叫賢惠。你倆一個假忠賢,一個假賢惠,多登對呢?”祖宗搓着小手手,臉上充滿了期待的表情。
“不是,你說我假忠賢也就罷了,怎麽我的媳婦兒還能是假賢惠了?”
面對路謙的控訴,祖宗比他還要震驚:“那範家的女兒,還能是真賢惠?”
無言以對。
路謙很想說,他壓根就沒想過真的跑去範家提親好嗎?但他知道,一旦真說了這個話,祖宗回頭一準兒能念叨死他,所以還是算了吧。
于是,他選擇了暫時性的妥協。
默許了祖宗給自己取綽號……忒麽真要是綽號他也就認了,偏生祖宗搞事,這是他的字,這居然是他的字!
也默認了自己将來有一天會去範家提親……這倒不是他不願意,而是範家人不可能答應的,作為大清的開國功勳之一,他們除非瘋了,不然絕無可能将女兒下嫁給他這個窮小子的。嫡女不可能,至于庶女,許給滿人作小不香嗎?
別看清朝宣揚什麽“滿漢不通婚”,沒錯啊,滿漢是不通婚啊,但婚啊,婚是什麽意思還用得着解釋?
路謙用自己一貫的敷衍手段,費了點兒時間和精力,總算是将祖宗給糊弄過去了。
然而,等他辦妥了自家的事情,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被孤立了。
當時他就驚呆了。
被孤立真不算什麽稀罕事兒,路謙以往在程氏族學裏,就嘗過被孤立的滋味。這也很正常,人家都說了程氏族學,那麽進學的自然是程家的人。在一群程家人裏面,忽的多出了他這個外姓人,尤其族中是不可能隐瞞住真相的,人人都知道他寄居在程府,蹭吃蹭喝蹭住還蹭族學。
有時候,小孩子既是最單純的,也是最殘忍的,這兩個特質并不矛盾。
假如沒有祖宗在耳邊叨逼,用他那另類的方式開導路謙,搞不好路謙真能被那幫小孩崽子給逼死了。
試想想,同在一個學堂裏,其他同齡的小男孩兒都玩得很好,卻獨獨撇開他,不跟他說話不跟他玩耍,甚至有些還會惡劣到捉弄他、推搡他。
對于一個沒有父母親人在身邊的小孩兒來說,真的非常殘忍。
可問題是,路謙早就長大了。
因為打小寄人籬下,他要比同齡人早熟很多,也已經習慣了這些事情。不搭理就不搭理吧,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況且,當年他之所以在程氏族學被人孤立、欺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過得确實比那些程家人要好。
畢竟,他住在程府裏,有他姑母時不時的照料,吃穿用度比之從前要好上不好,甚至比很多程氏族人都要好。他們一方面看不起這個寄人籬下的可憐蟲,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家吃了大虧,憑什麽外姓人過得日子比他們都好呢?
反正到了後來,他再被孤立就屁不疼了。
萬萬沒想到啊!
他都長大了,都已經科舉入仕了,都他娘的到了翰林院下屬的明史館了。
結果,又被孤立了。
敢問諸位同僚,爾等貴庚?
能不能別那麽幼稚啊!
偷偷的翻了個大白眼,路謙忙自個兒的事情去了。
別看他從去年到今年已經升了兩次官了,愣是由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讨變成了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學士。然而,事實就是如此的悲傷,在明史館裏,官階真的不算什麽,因為所有人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兒。
——修纂《明史》。
原先,這裏頭唯一搞特殊的就是邵吳遠邵侍讀了,因為他還要負責統籌安排諸位翰林官。
再後來,高士奇高侍讀也成了特例,他是兼任了起居注官,這個職位沒啥大不了的,甚至不能增加歲俸,更沒有任何權利可言。然而,這個官職屬于天子近臣,就是能夠天天跟康熙帝碰面說話的那一種,真正的近臣。
本來,大家都對高侍讀充滿了敵意,就好像“說好了一起到白頭你卻偷偷焗了油”。
明明是準備消極以待,橫豎明史館本身是沒有考核的,也不用擔心三年後的散館考核,磨磨唧唧的收集資料修纂史書即可,偏這裏頭出了個叛徒。
喲嚯,如今發現了,還不止一個叛徒!
再仔細一盤算,人家高侍讀好歹是有資歷的官場老人了,再說他原本就已經是從五品了,就因為參加了詞科重新入仕,反而被降了半品。如今,與其說他是升了官,不然說他是官複原職更為妥當一些。
這麽一想,就感覺也不是不能原諒了。
于是,衆翰林官的目光成功的從高侍讀身上,轉移到了路謙身上。
同時轉移的還有仇恨值。
或者更确切一些,應當說是嫉妒值吧。
祖宗一開始很是樂呵,他原先就說路謙會當活靶子,眼下卻是一語成谶。路謙啊,在成功的升官之後,也成功的将自己變成了衆多同僚的眼中釘肉中刺,那仇恨拉得賊穩!
“對了,他們還說你是奸佞小人、欺下媚上、品行不端……”祖宗巴拉巴拉的說了一堆,全是從旁的地兒偷聽來的。
也不能算是偷聽吧,畢竟他做得挺光明正大的,一般都是坐在桌案上聽人說的,也有索性趴在人頭頂上的。為此,祖宗還特地抱怨過,說幾個人只怕壓根就不是剃頭的,而是天生禿瓢,不然為什麽頭頂如此之光滑呢?好幾次他趴着趴着就滑下去了。
腦補了一下……
噫!
最蛋疼的是,人家為啥要背着路謙說壞話呢?目的不就是不希望路謙聽到?結果祖宗倒是好,不光聽到了還要特地跑去當事人面前添油加醋的說,這要是叫人知道了,多尴尬呢?
祖宗橫眉豎眼:“那幫子蠢貨不尴尬,老子尴尬啥?”
“你又說人家蠢了?”
“不是蠢又是什麽?心胸狹窄?見不得別人好?”祖宗說着說着就激動起來,“那些人是不是早就忘了他們入仕是為了啥?那個姓嚴的,原本死活不肯入仕,老夫還道他不願意為清廷效力。這才過了多久?看到你升官就不樂意了,一臉恨不得取而代之的表情,什麽玩意兒!”
路謙遲疑了一下,他有些搞不懂祖宗了。
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不可能吧?
“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別人說我壞話……”
“我也不在意!我還喜聞樂見呢!”
假如說這話的時候,祖宗別吹胡子瞪眼的作兇惡狀,搞不好路謙就信了。路謙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沒想到有朝一日祖宗還會為自己鳴不平,看來是自己冤枉了他。
才這麽想的,祖宗忽的就拔高了聲量:“對了!他們還說康熙帝就喜歡你這樣的!你這樣的!”
然後呢?
您老人家到底是在為誰鳴不平呢?
這是個好問題,值得深入研究。
不過很快,路謙就明白了祖宗的意思。因為偶然的一次機會,路謙走進資料庫內,在他到來之前,這裏已經有三五人在了,他也沒太在意,修纂史書看的就不是文筆,而是各種齊全細致的資料。
哪知,他才走到一個書架前,剛擡起頭打算拿放置在最上格的書時,一擡頭就跟祖宗來了個臉對臉。
真令人窒息。
祖宗倒是不以為意:“我說他們怎麽不逼逼了,原來是你來了啊!我給你說,你來之前,他們已經逼逼了好久了。說什麽你也就只會溜須拍馬,不過就是仗着皇帝年輕好糊弄,話裏話外都是你用旁門左道升官發財!”
路謙拿過他想要的書,低頭翻開假裝閱讀,順勢點了點頭,表示認可祖宗的意思。
對呀,他就是用了旁門左道升官發財了。要不然,走正道能在一年時間裏,從個白丁直接竄到從五品嗎?
升官沒錯,發財也是對的。從五品的品階,光是歲俸就有八十兩銀子,再算上其他補貼,幾乎相當于是從七品的兩倍收入了。
祖宗自是看到了路謙的點頭,于是他更生氣了。
“這些人怎麽能這樣呢?他們不是大明高官顯貴的後代嗎?一個兩個的,不牢記着反清複明,倒是嫉妒起了你這麽個玩意兒!你一個佞臣,有什麽好嫉妒的?還一副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模樣!咋滴,他們還打算排着隊上趕着當佞臣啊?奸佞小人就這般吃香?”
“完了!看看那些人,還是飽學之士,還是翰林官呢!就憑他們,我大明遲早要完!”
路謙斜眼瞅着他家祖宗,虧得他先前還以為祖宗是在為他打抱不平,結果呢?原來氣的是那些人被名利所惑,忘了一開始的初衷。
哼,看錯你們了!
待得了一人獨處的機會後,路謙立馬就道:“別瞎操心了!他們又不是前明的官員,他們是大清的官兒!要完也是大清!”輪不到大明。
祖宗恍然大悟,遂笑逐顏開的道:“沒錯沒錯,就光憑他們,還有你這個谄媚小人在,清廷遲早要完!”
路謙懶得搭理他。
試想想,大清遲早要完,可大明已經完了。
哪個更慘?
你品,你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