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日子就在祖宗的罵罵咧咧聲中過去了。
一轉眼, 路謙也在明史館裏待了兩年多光景,今年又是科舉年,等于說, 到了明年的四五月間,就會有一批新人過來了。
理論上是直接去翰林院的, 但想也知道, 這兩年多的光景裏, 明史館陸續離開了好幾人, 興許人數不算多,可要知道,明史館本身的人就不多啊!
邵侍讀已經開始盤算着進新人的事兒了, 又特地瞅了一眼路謙剛送過來的新修撰部分,心下逐漸有了個輪廓。
盡管明面上,明史館自打設立之初, 就擔負着修纂《明史》的重任。但實際上這個重任有點兒扯, 修書嘛,還是史書, 這個周期本身就是很長的,假如再人為的拖延一番……
總之, 絕不可能發生一群人就這麽耗在明史館,等着《明史》全部修纂完畢後再離開這種事兒的。
但有一人應該不會這般早就離開。
邵侍讀當下便有了個章程,決定等新人進來後,撥一部分讓路謙來帶。畢竟, 盡管路謙年歲輕、資歷淺, 卻架不住人家讨得了帝王歡心,從五品的侍讀學士,都可以直接接手整個明史館了。
要知道, 邵侍讀入仕十幾年,這期間兢兢業業的做事,從不曾出過任何差錯,更因為上頭有需要,愣是放棄了原先的官職,重新通過博學宏詞科出仕,到如今也不過跟路謙平級。
也不能說是嫉妒吧,但終歸心裏略有些不舒服。
邵侍讀略一猶豫,索性不準備等來年進新人了,立刻将路謙歷練起來。要不然,以路謙那個晉升速度,搞不好沒等他将明史館這個爛攤子交出去,路謙自個兒就已經調職飛升了。
于是,毫無預兆的,路謙手頭上的活兒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甚至于在七月間,路謙臨時趕鴨子上架的被弄去了南書房輪值。
呃,也不能這麽說,假如他還是那個從七品的檢讨,那無論怎麽欠缺人手,都不會輪到他的,因為他不配。但誰讓他接二連三的升官呢?哪怕實質上的工作內容并無變化,可只要品階在,翰林院缺人時,确實是可以拿他頂上去的。
路謙是懵圈的。
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哪怕提前了兩天通知他,他也沒能緩過來。
總之,就這麽莫名其妙的,他被安排到了南書房輪值。
就很離譜。
希望祖宗別搞事。
正常情況下,南書房這邊還是很安靜的。輪值的任務也很輕松,康熙帝最近讀的是什麽書,會提前通知翰林院,免得臨時掉了鏈子。當然,這個所謂的提前通知,只是告訴翰林院大概的範圍,不會具體到某一本書的。
路謙得到的消息便是,康熙帝最近對經書頗為感興趣。
啊……這……
這就是為什麽有兩天的緩沖時間,他依舊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的真正原因。
他就不明白了,康熙帝這才二十九歲呢,讀個什麽經書?就算要讀好了,怎麽就還要別人來講解呢?真要講解也就罷了,幹嘛非要扯上他呢?這他娘的都涉及到他的知識盲區了!
這個時候,就只能依靠祖宗了。
路謙是茫然的,祖宗則趁機擺起了架子,一副你求我的欠揍樣兒。
及至小太監過來喊路謙過去,他依舊處于神游天外的狀态之中。
這題超綱了啊!
你還不如繼續問實務題呢,起碼咱還可以瞎扯一通。
祖宗抱着胳膊哼哼唧唧,一副等着看好戲的吃瓜群衆模樣。
路謙已經決定躺平了。
不想,康熙帝擡眼見是他,面上微微一怔,随後倒是想起來了,笑道:“差點兒忘了再過一個月就是鄉試了,翰林院只怕是尋不出人來了吧?”
祖宗立馬開口:“他在罵你!他絕對是在罵你!翰林院為何派你前來呢?因為沒人啊!絕對絕對是在罵你!”
路謙面上的表情不變,心說挑撥離間這種低級的伎倆,他才不會上當。再說了,不就是挨罵嘛?他從小到大挨過的罵還少嗎?都被罵皮實了!
上前一步行過禮,路謙表示确實如此,又一臉慚愧的道:“臣頭一次在南書房輪值,盡管老翰林告知了不少規矩,可如今乍一看到聖人您,卻又忘了個一幹二淨。”
康熙帝:……
想想他最近讀的那些書,他大概也明白路謙為啥擺出一副苦瓜臉了。又轉念一想,只怕這人因着接連升品階一事,在翰林院惹了紅眼病,被人算計了吧?
“無妨,朕今個兒也不想讀書。”
康熙帝似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兒,輕笑一聲:“朕打算過兩日賜宴于瀛臺,你可知是為何事兒?”
這還能是為了什麽?當然是平定三藩啊!
路謙本人是不關注這個的,說白了,他是出生在康熙四年間,盡管那時天下尚未完全太平,時不時的就有前明遺孤搞事兒,可說真的,這又與他何幹呢?他自家的事情尚且折騰不完,壓根就不可能去關注天家的事兒。連清廷的仇恨都無,更不提吳三桂等人了。
可架不住他有個祖安祖宗。
明明二三月間,那祖宗還見天的變着法子的詛咒康熙帝,一會兒說他是克妻命,一會兒又說他注定會面對兒子們骨肉相殘一事,一會兒又……
其實吧,路謙不覺得那玩意兒叫做會看面相,這分明就是咒人嘛!
結果,罵了兩個月後,祖宗仍是一天到晚的咒罵,只是這對象卻是突然變了。
變成了吳三桂等人,還不光是罵,中間夾雜着若幹痛快、活該之類的詞兒。以及……
狗咬狗一嘴毛。
這裏頭說的當然是吳三桂和清廷了。
還有什麽比痛恨的兩方互相殘殺更痛快的事兒?如果是兩敗俱傷就更棒了,但像如今這般,吳家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後代,偌大的基業幾乎被清軍徹底毀滅殆盡,在祖宗看來,簡直如同是三伏天裏喝了一大碗冰水那麽痛快。
如果可以選擇,他當然希望吳三桂和清廷火拼,雙方都徹底涼涼。但假如只能死一方,他希望是叛徒死!
敵人可以慢慢的消滅,但叛徒必須立刻馬上去死!
死無全屍!
身首異處!
五馬分屍!
挫骨揚灰!
托祖宗的福,路謙聽了好多好多關于吳三桂的事情。眼下,康熙帝一提,他就想起來了!
“聖上平定三藩之亂,乃是黎民百姓的一大福祉!就是不知此次賜宴,臣等微末小官可有這福氣參與其中?”路謙半低着頭,但他用眼神充分的表達了他的期待。
“那就在京中的從五品以上官員者赴宴吧。”
路謙瞬間綻放笑容,渾身上下都洋溢着無與倫比的喜悅之情,配上方才的對話,他只差沒在臉上寫着,平三藩對啊,吳三桂死得好啊!
康熙帝很是滿意,愈發覺得先前的策略沒錯。
前明的達官顯貴後裔并那些遺民隐逸,原也不是凝聚成一團的,從他們之中擇出那些重仕途前程的入朝為官,一點一滴的将這些人分化,早晚有一天,他們都能為大清所用!
就是這個路謙,是不是有點兒太狗腿了……
這個念頭也就是在康熙帝的腦海裏一閃而過,最終被他認定為路謙年歲小經歷少,畢竟真正痛恨大清的人,多數都是上了年歲的老人。
殊不知,路謙此時想要保持住面上的笑容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兒。
祖宗啊,他氣得沖着路謙的門面揮出了老拳。
是的,祖宗再怎麽打人,路謙都感受不到丁點兒的疼痛。但要知道,一記老拳直沖門面而來,是個人都會本能的閃避的。就算因為速度太快而無法躲避,那也會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但路謙不行的,他必須做好表情管理,非要不能瞎躲避,還不能閉眼,甚至還要保持住面上的笑容,還要保證笑容的真誠,以及眼神裏透出的喜悅光芒。
代入一下……
有個鬼在你眼前揮舞着老拳,一拳又一拳,你不能躲閃也就算了,還要露出真誠的笑容,笑得陽光明媚、月歲靜好。
太難了。
直到離開了宮中,路謙這才垮下臉來,死魚眼的看向他祖宗。
祖宗才不怕,連半點兒羞愧都無,甚至還能反過來罵他:“骨氣!面對鞑子皇帝,你必須得充滿了骨氣!想當年,老夫……”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路謙盤算着,鄉試還有一個月才正式開始,之後還要持續半個月,這還不算後續的批卷評分排名等等。就算等鄉試放榜了,都不能算是徹底結束了。那些個離京的翰林官,若是去的不算遠倒還好,離得遠的,像江南那一代的,只怕至少也得等十月底才能返京。
也就是說,接下來他還是會在南書房輪值的。
苦啊!
他覺得他上輩子一定是黃連地成的精。
就算是黃連精都沒他那麽苦!
好消息也不是沒有。
之後沒兩日,宮中就傳來消息,因平定三藩之亂,康熙帝決定賜宴于瀛臺,從五品以上官員皆可參與。
這消息跟路謙入宮輪值的時間太接近了,尤其好死不死的,在路謙之後,康熙帝因為忙于政事,壓根就沒喚翰林關入內。也因此,很多腦子活絡的都将目光落在了路謙身上。
其中甚至包括了掌院學士朱大人。
路謙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可以說,朱大人之于路謙,好比那伯樂之于千裏馬。假如當初沒有朱大人的舉薦,只怕路謙如今也還在九江書院裏借讀,等着參加來年二月裏的會試。
就算他真的能通過會試入仕,但能留在翰林院的機會卻極為渺茫,除非他能成為三鼎甲之一。多半情況下,像路謙這種沒什麽後臺,甚至連個能耐的同窗好友都沒有的人,只怕就是外放的命。
光是外放其實無所謂的,幾乎每個官員都會經歷一番的。但問題在于,沒有背景的官員一旦外放,還是那種剛入仕的,必是會被放到一些窮山惡水的地方。
假如能順利度過,那麽一般都會連任一屆,如此這般六年時間就過去了。要是這中間出了個什麽纰漏,那完了,輕者被罷職免官,嚴重的還有可能獲罪,畢竟身為一方父母官,本身就有義務帶着轄區內百姓過上好日子。
還有一種可能,就算本身的能力不錯,任職期間也并不曾出任何差錯,甚至還有了不少的功勞。但功勞被上峰搶走,評語也不佳,要麽繼續待在這窮山僻壤裏,要麽就換到另外一個更窮苦的地方接着熬資歷。
有多少人,明明是進士出身,終其一生卻是在縣太爺的位置上度過。
……
這就是普通人科舉入仕的結果。
甚至于就算這樣了,都算是個很好的結果了。畢竟,每一屆都有很多人沒辦法補到缺,只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選擇等待。
連路謙都覺得,自己是欠了朱大人一份天大的人情。
這确實挺不容易的,畢竟他忒不要臉。
也因此,當朱大人将他喚過去,詢問當時在宮中發生了何事時,他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出去。當然,祖宗是不可能提及的,這輩子他都不會跟任何人提起祖宗的,想都別想!
朱大人聽聞後,沉吟了半晌,又問:“是何人将你寫入南書房輪值的名單中的?以往,就算再怎麽缺人,也該是由三年以上的翰林官入宮的。”
科舉鄉試很忙對吧?
這又不是第一次了,每隔三年就有一次的,都成慣例了。
況且,這回的情況還不同,要知道在博學宏詞科舉辦之前,明史館就沒幾個人,翰林院就算是想借人都沒處借。可就算這樣,那不也一樣熬過來了?如今,起碼明史館會派人過來幫襯一把,按理說人手應當比往年更充裕才對,怎麽反而忙不過來了,讓新人直接頂上去呢?
朱大人很不高興。
假如說,路謙是個繃不住的,在康熙帝跟前出了醜,那麽連帶他這個掌院學士都會被牽連。他年歲已經不輕了,就想好好的再幹一屆,之後就準備退下來頤養天年了。結果就有人想搞事,真要是有個什麽閃失,路謙的前途盡毀是不錯,他就能讨得了好?
一想到自己差點兒晚節不保,他就想把搞事兒的人揪出來痛罵一頓!
到底,朱大人沒在路謙跟前表現出來,他只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路謙心說你知道個啥啊?不過,他還是老實退下了,繼續做他的事兒去。
在這之後,路謙再沒去南書房輪值過。他倒也不在意,橫豎作為翰林官,真想要見康熙帝還是很容易的。再說了,比起親眼看到康熙帝,他更希望通過奏表來說事兒。
主要是祖宗太礙事兒了。
瀛臺賜宴之後,康熙帝還賞下了大量的采幣。路謙一開始都沒明白這是啥玩意兒,直到賞賜送到他手裏,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彩錦。
這敢情好!中秋節禮有了!
路謙火速的将原先已經寫好了的家信重新謄抄了一遍,加上了關于這次瀛臺賜宴之事,又可惜程家人沒辦法親眼看到,不過沒關系,康熙帝還賜了采幣,他心裏挂念對他有着養育之恩的程家人,所以決定将所有采幣都送予程府!
多大方啊!
然而,采幣是按照官職品階下發的。
別看路謙這個從五品官放在京城還是挺好看的,但在有資格參與瀛臺賜宴的官員中,他卻是墊底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能指望他得到多少賞賜?
其實也不算少了,起碼做一身衣裳的彩錦還是有的。
但因為那料子的顏色過于鮮豔,路謙的膚色倒是很白,他打小就不愛出門,總是窩在家裏,養得一身細皮嫩肉。然而,就算膚色很白,穿上這般色彩鮮豔的衣裳……
他會懷疑自己是只公孔雀的。
還是開了屏的那種。
甚至更慘,就祖宗那個鬼嘴裏吐不出象牙來的德行,搞不好會直接嘲笑他是一只野錦雞的。
算了吧,還是送人吧。
體面送得出手,關鍵還能省錢。
路謙照例送上一沓科舉用書,又将彩錦仔細放好,都裝妥當後,最後在上頭擱了一封信,這才揣着包裹喚上鐵蛋一起去了南北商行。
這個時候其實已經算是比較晚的,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話,他的信和節禮是不可能在中秋節前送到的。
但是沒關系,這年頭的交通情況頗有些一言難盡。有時候快起來,一個月就能送到了,甚至要是搭了朝廷的順風車,半個月就能到達金陵城了。然而,這種情況終究還是極少數,多半情況下,兩個月才是常态,一旦中途出個什麽狀況,磨叽三四個月都不算誇張的。
所以,路謙半點兒不擔心,反正真的到得晚了,程家人也只會認為是中途出了狀況。
再說了……
今年是科舉年啊!
相信程府一定沒心情過中秋節的,畢竟過節的時候,程大少爺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待在金陵城貢院的小號房裏,抓耳撓腮的痛苦答題……
啧啧,想到這個,連心情都變好了呢!
祖宗也想到了這一點,或者說不是他自個兒想到的,而是路謙在信裏真誠的祝福了程大少爺,希望他能中舉。
“你說,他這回要是再不中怎麽辦?要我說,他還是別中了吧,你想想他原先在麓山書院的時候,死活中不了,一退學回到自家族學裏就中舉了,麓山書院得多苦呢?秦山長是個有氣節的人,我不想他因為程大傻子丢臉!”
路謙覺得這話有道理,可轉念一想:“那咱們也不能為了書院不苦,就讓程大少爺再落榜一次吧?那他得多苦?”
“有什麽關系呢?他還年輕呢,二十幾歲考舉人算個啥?我以前當鄉試主考官的時候,還見過白發秀才繼續考鄉試的呢!”
“做個人吧!”路謙進行最後的規勸。
“不,我早就不做人了!”
行叭……
路謙一直覺得祖宗有點兒邪門,但考慮到京城和金陵城也太遙遠了,隔着千山萬水呢,再說程大少爺本身的功課也不差,上一次沒考中不代表這次還一樣。
這都過去三年的時間了,總不能是學了個寂寞吧?
還真別說,程大少爺就是學了個寂寞。
三年前,他參加鄉試時,那是躊躇滿志的。哪怕是時候等考完後,還是覺得有些沒把握,但最起碼他本身是盡了力的。等于說,鄉試能否取中,看的并非是個人,還要橫向的比較其他考生。
然而,今年再度踏入貢院的大門,程大少爺當時倒也是自信滿滿,直到鄉試考題發下來……
什麽鬼?
這些都是什麽玩意兒?
狹小的號房裏,程大少爺跟鄉試考題面面相觑,一副雙方都不熟的表情。
這就有點兒尴尬了。
程大少爺沉默了很久很久,幾乎都快将考題看出個花來了,卻愣是不知道從何下筆。
情況有些不對勁兒!
要知道,上一次他是下筆如有神啊!怎麽這一次,感覺連怎麽破題都沒有頭緒了呢?
程大少爺懵了。
好在,他不是一個人。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年他從麓山書院退學,就有好幾個人跟他一起打了退堂鼓。當時其實還好,讓麓山書院真正的爆發退學潮卻是因為路謙。
五十鴻儒名天下。
麓山書院退學忙。
在那之後,就有一批原本屬于麓山書院的學生,先退學後轉學到了程氏族學。
一轉眼,三年時間過去了。
當初跟着程大少爺先後退學的人之中,絕大多數都是秀才公。當然,也有一部分學生只通過了童生試的前兩場,不過,在這之後,他們也全部考取了秀才功名。
別看祖宗總是叨逼程氏族學的先生,但路謙還是認為他們是有真材實料的。譬如說,能夠讓學生考上秀才。
能力還是有的,就是不夠強。
別說跟祖宗比了,哪怕是麓山書院随便哪個先生,都完全能夠吊打他們。
也是,又一年鄉試,他們全軍覆滅了。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