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韓姓郎中官微言輕,哪

怕在項羽身邊随侍已有年餘,卻并不得重視。

他雖憑那一眼之緣,品出這攜投名狀來的壯士似有幾分不凡之處,但畢

竟不知根底。

自不會直愣愣地把人朝項将軍處領——尤其近幾日來對方正因入關之事焦躁易怒,易觸黴頭。

于是

略婉轉些,朝着範增所在的軍帳行去。

盡管獨自置身于陌生的楚營之中,呂布卻始終是泰然自若,心态輕松。

所想的,不外乎是這營裏人歸多,瞧着卻沒一個抵他能打的。

哪怕一言不合,要想強行突破離開,于他而言也不是難

事。

呂布有心與這韓郎中聊上幾句,不料對方不僅面上木然淡漠,接話時還惜字如金,卻叫他想起高伏義那個悶嘴葫

蘆了。

“到了。”

韓郎中喃喃一句,若非呂布耳力過人,根本聽不到他這句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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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昂然站定,揚聲道:“

還請通報一聲,今有壯士來投,攜投名狀,求見亞父。”

亞父?範增?

呂布瞬間回過神來,不過他也不挑,項羽

見不着的話,只要見着範增也應能達成目的。

孰料那兵士聽聞他們來意,當即回道:“亞父此時不在帳中,你們遲些

再來罷。”

這确非推诿敷衍之詞:午時剛過,範增便急匆匆地出了帳去,帶了親随二人,不曾知會任何人要往何處去

這麽不巧?

韓郎中頗感意外,蹙了蹙眉,略為難地看了呂布一眼。

若呂布當初精讀了史書、而非囫囵吞棗

的話,便能推測出此時範增是尋項莊去了,所謀的,自是要在宴中設局行刺劉邦。

他這會兒只感嘆運氣不好,倒不難

猜出這郎中在躊躇什麽,便搶在他開口打發走自己前,将背上包袱取下,放在右手掌上,爽快道:“不瞞郎中,某現下确

是身無長物,這份投名狀子,于旁人眼裏多是一文不值。”

他微微點頭,以眼神示意皺着眉頭的韓郎中,将掌心覆在

那包袱之上試試。

韓郎中雖是将信将疑,卻毫不猶豫順着他的話将手放了上去,結果眼神瞬間就變了。

他投軍已

有兩年許,親手殺敵不在少數。哪怕隔了幾層布料,也不難感覺出掌心傳來的觸感,是獨屬于人的五官輪廓。

——這

是一顆人頭。

呂布一雙虎眸一直緊盯着他的面色,在捕捉到那細微的變化後,微微眯起,揚唇補充道:“但在項将軍

眼中,或能抵萬金。”

韓郎中默然。

“勞煩郎中帶路了。”

呂布不假思索地再次開口道。

他的這份自信

,絕非出自盲目,而是經過深思熟慮而來的。

他之所以惦記上嬴子嬰的人頭,便是因為想到了項氏一族與秦間的血海

深仇:先有楚國先君懷王受欺詐死于秦,再有負刍受俘後遭幽閉至死,再往近些年看,不論是項羽的祖父項燕,還是叔父

項梁,皆是死于對秦的戰役中。

只要項羽不是個吃齋念經的修佛性子,那必然是對秦王血脈懷有不世之仇——将心比

心,他且對斷了自己舍下臉面所求的最後那條生路的劉備恨之入骨,何況是這份累祖複年的罪孽?

韓郎中微微點頭,

便不再多問,幹脆地轉了身,當真朝着項羽所在的軍帳走去。

若此人只是無知狂妄,項将軍多半不會讓他活着出來,

自将付出慘重代價。

自己剛剛那番話是好言難勸要死鬼,充其量被餘怒殃及,之後吃些訓斥。

——若此人真有成

算,将他領到項将軍跟前,便更無錯了。

而在他眼中,單是這份敢直接求見盛怒中項将軍的勇氣,已當得起‘可嘉’

二字。

範增的軍帳距項羽的并不遠,在沉默中,二人很快來到帳前。

韓郎中這回親自入內通報,進去前是面無表

情,出來時仍是面無表情,只沖呂布輕輕點頭:“進去罷。”

呂布大大方方地颔首,正要入內,忽想起一直未問對方

名姓。

一會兒倘若順利的話,保不準要一道共事好一陣子,于是順口問道:“多謝郎中,不知某可否請教郎中名姓?

韓郎中顯然也想到日後許是同僚這點,盡力在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下為項将軍之執戟郎中,韓信也。”

話音剛落,他已颔首一禮,先行轉身離去。

——殊不知呂布先是雙目呆滞,後微微張大了嘴,驚異萬分,差點沒

爆出句‘他娘的’。

他如何猜得到,這頂着一臉灰撲撲的倒黴喪氣的悶葫蘆,竟就是史書裏大書特書的無雙國士!

不愧是西楚霸王帳下,卧虎藏龍,随随便便都能撞着個了不得的人物。

呂布砸了咂舌。

他好歹曾做過一勢之主

的狠人:上至太師前秦王、下至兵将都由他親手斬過,這會兒更是惦記着取那漢高祖劉邦的腦袋。因而在始料未及所帶來

的驚詫過後,他很快便回了神。

大步流星入帳時,卻還忍不住想起自己一介布衣,縱有一身高強武藝,卻需靠舍下顏

面、認了倆義父才得以出人頭地的艱難往事。

換在項羽這,則是名臣名将主動送上門來。

——如此強烈對比,不

免心酸。

帳中燈火亮堂,靜坐一人,手中持樽。

樽半滿,水液微微搖曳,似在沉吟什麽。

此人其身高至少在

九尺開外,端正坐着,也高得醒目。他未着戰甲,而是一身黑色錦袍,中衣亦為黑色,上以金線繡展翅大鵬。腰紮犀牛寶

帶,配金勾玉內嵌八寶,足踏烏雲豹虎頭戰靴,魚皮鞘藏龍淵劍。

即便人靜靜坐着,未發一言,一身利落裝束也絲毫

不掩他那寬肩蜂腰、板肋虬筋。

——好威武的大丈夫!

楚營中能有如此形容氣質、攝人威儀者,非那位史書上赫

赫有名的西楚霸王莫屬。

呂布一邊徐徐走近,一邊将目光緩緩上移幾寸。

項羽的面皮被經年日曬得似麥色,被燭

光照得透亮。細看面皮幾眼,最惹人注目的不是飽滿前額、或是銳利眉峰,亦非那英挺的鷹鈎鼻、冷抿薄唇,而是那雙神

異的烏色重瞳。

盡管是生平頭回見‘重瞳子’是何模樣,于男子外貌并不甚在意的呂布也只看了一眼,就淡定移開了

目光。

他不通以華詞相褒,在看清項羽樣貌後,唯一的感嘆便是:此人不僅生得高壯,模樣也怪俊的。

——想當

年,他也不遜。

呂布心生驕傲,不由自主地将胸膛更往前挺了挺。

不過最讓他意動的,還屬項羽在帳中召見一名

自稱來投的生人時、竟連護衛都不留一名這點。

如此行事,顯然是對自身武藝極具信心,絲毫不懼他包藏禍心,有意

行刺。

呂布唇角傲然上揚。

——哈,想老子當年,不也是如此潇灑?

見從他走到中間的這一小段路程,一直

近乎無禮地端詳自己,項羽竟也未動怒,只坦坦蕩蕩,任他端詳。

他自幼便心氣高,要學那萬人敵的本事,長成後也

是武藝極高,軍中無人可與他比肩者,哪怕是最得他青眼的龍且、英布與鐘離眛,也全然算不上他的對手。

然而他從

來是惜帥才,愛将士的。

呂布瞧着年紀輕輕,卻器宇軒昂,豐神俊朗,舉手擡足間都明顯是個頗有本事的練家子,當

即得了他的欣賞。

呂布俯身行禮,自報姓名後,越看越滿意的項羽已基本定了留用之心。

布衣無字,王侯無字,

有字者,多為士人。

舊戰國王公貴族中呂姓不多,但也不算稀少,只不知是哪家的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呂布坐

下,旋即客氣問道:“壯士為何而來?”

他嗓音偏低沉,厚重有力,直貫入耳。

“在下與那漢營劉邦有不共戴天

之仇,”呂布忍住想那無端發癢的掏耳朵的沖動,坐下之後,不卑不亢地來了個開門見山:“然僅憑在下孤身一人,難以

報仇雪恨,因此願為項将軍鞍前馬後,效死力爾,特奉上投名狀一份,還望在軍中求個一官半職。”最好是個能當前鋒斬

劉邦的要職。

呂布內心的補充,項羽自是無從得知的。

他不說與劉邦結下仇怨的具體緣由,項羽便也不問,只輕

輕點頭,表示知曉,便将目光挪到了被呂布随意放在身前案上的布包上:“打開罷。”

“喏。”

呂布應着,一臉

嚴肅地扯了扯包袱頂上的繩結。

……未能解開。

帳中二人,顯然都沒預料到會出這種情況。

項羽不動聲色地

将目光挪到了呂布面上。

呂布面不改色,稍加了兩分力,再扯了一扯:然而大約是因結一開始就是胡亂打的,兩回好

似都扯反了方向,不僅沒解開,反倒更緊了。

——他媽了個巴子!

呂布心裏暗罵這關鍵時刻掉鏈子的破包袱,面

上卻絲毫不顯,而是在再次動手時,使出了六分力。

“刺啦”一聲,那很是粗糙結實的布料瞬間被他以蠻力撕開,且

因用力過猛,嬴子嬰那顆雙目圓睜、表情猙獰的頭顱還直接彈落了一小段,就要墜地。

得虧呂布眼疾手快,未叫它滾

落地面,而是靴尖直接一勾一挑,似勾蹴鞠一般,立馬就重新回到了手裏。

得虧天不算熱,悶了這幾天沒咋臭,只氣

味也的确不可能好聞便是了。

呂布一本正經道:“請項将軍過目。”

到底是初次收到人頭做投名狀,項羽忍住将

這腥臭物一腳踹開的沖動,緩慢地眨了下微跳的眼皮,毫無表情地定睛看去。

——只是項氏雖與秦有宿世之仇,他卻

不曾親眼見過嬴子嬰,自是認不出來這死不瞑目的倒黴鬼的身份的。

呂布自是從這份沉默中察覺出幾分意思來,當即

從懷裏取出那塊為保險起見而取的金制令牌,雙手奉上,言簡意赅地解釋道:“此乃嬴子嬰之首級。”

項羽呼氣一頓

他目光凝滞于金牌上片刻,語氣喜怒難辨:“嬴子嬰?”

呂布肅容颔首:“天上地下,僅此一顆。”

除非

嬴子嬰比被缢死後回到三百年多年前的他還牛氣,能長出第二顆來。

然而接下來項羽的反應,卻不知為何,叫他全然

吃不準。

項羽盯着令牌沉思一陣,又将那顆人頭仔細看了幾眼,面上神情似有些微妙的難以置信,又有着心神不屬的

疑惑……

沉吟許久後,項羽似是才意識到呂布仍在一旁耐心等候,于是道:“壯士遠道來投,一路風塵仆仆,想必已

然疲敝,不若先沐浴稍歇。”

呂布本身就沒指望當場就能得封個什麽,況且同是做過主公的,他清楚通常在這封前越

是慎重,結果往往就能如人之意。

遂爽快應下,由人領着出了軍帳。

呂布人剛走,項羽面色倏然一沉,眼底更是

翻湧着滔天怒火,揚聲道:“去人,速請亞父與……”叔父這二個字分明已到了喉頭,卻被他生生咽了下去,硬是截住了

“來此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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