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乎呂布意料的是,項羽在詫異過後,非但未因遭愛馬冷落而勃然大怒,只在斂了面上的吃驚後,若無其事地在鐵了心要親

近呂布的烏骓馬頸上揉了揉。

一貫神色冷峻的面皮破天荒地柔和幾分,線條冷硬的唇角微微彎起一絲弧度,他以一種

呂布從未聽過的、稱得上饒有興致的口吻道:“烏骓脾性可傲得很,奉先是如何馴服它的?”

須知項羽是既傲又悶的

脾氣,又大約有着貴族必具的良好修養,除了偶爾因驕傲受創、勃然大怒外,大多時候,都是一座比韓信還愛板着臉沉默

的冰山。

莫說是跟着他混的日子極短、滿打滿算也就大半個月的呂布了,哪怕是其親叔父項伯、亞父範增,也幾乎未

見過他露出微笑的模樣。

呂布雖不知項羽的和顏悅色簡直數載難逢,單是見多了這憨王平日的故作冷肅,乍見其态度

變得春風暖人,頓感親眼看着積聚了千年霜雪的冰山緩緩消融的稀罕。

見項羽大度、絲毫沒怪罪的意思,又想着自己

身上還有個殺楚王的大功未賞,呂布剛那股因偷騎人愛駒的心虛氣短,就一下被輕松從容給蓋過了。

呂布随手捏了捏

烏骓的耳朵,厚顏無恥地回道:“許是烏骓天生機靈,識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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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他就因下手沒輕沒重,捏痛了原本真

心讨好他的烏骓,登将烏骓氣得甩頭掙脫,毫無留戀地竄回項羽身邊去了。

呂布瞬間臭了臉。

才剛誇它!這臭脾

氣!

呂布話裏明晃晃地自稱英雄,見識了他那不同凡俗的武智兼濟的項羽,也絲毫不覺有誇大之處,甚至深以為然:

“不錯。”

随着重牽了匹駿馬的馬夫的到來,項羽唇角微噙的微笑也就昙花一現,消失無蹤了。

他重肅着臉,威

嚴十足地翻上馬背,自高大馬背上睥睨呂布。

只是呂布正忙着盯住這匹通體一色雪白,高大神駿的馬兒瞧,絲毫未察

項羽的注視。

項羽看着難掩喜愛之情的呂布,惜字如金道:“玉獅賜你,随本王出城。”

——楚王死後,項羽充

分汲取教訓,自然不會再自尋麻煩地另立他人為王來礙手礙腳,索性直接自封霸王,代王主事。

因此事楚軍軍勢最盛

,項羽威望最高,距他最近的劉邦則有了‘貪權弑主’的污名被逼遠走巴蜀,諸侯縱不乏心存嫉妒者,卻也無人膽敢做那

出頭鳥出聲反對。

自封霸王那日起,項羽才開始了‘本王’的自稱。

“謝大王賞賜!”

而他話雖少,卻無一

字不合呂布心意。

妙極!不愧為西楚霸王,果真慷慨!

呂布美滋滋地翻上了這匹剛到手的玉獅,而玉獅竟也出奇

乖馴,低頭由他騎乘,全然不似烏骓那般殊死抵抗。

丢下那句話後,項羽便調轉馬身,先行催馬離去了。

呂布雖

慢了一步,且還需與玉獅磨合,速度稱不上多快,但項羽未全速行進、烏骓還不住回頭偷觑他的放水減速下,還是輕易跟

住了前頭的諸侯上将軍。

因頻繁易主,戰火不斷,鹹陽城中人心惶惶。

能投奔別處親眷的,早已走了,此時還留

在城中的,皆有着不得不了的理由,無不緊閉門戶,除非必要絕不離家。

哪怕對有意釋放善意的劉邦,他們且戒備無

比,更何況是對親口下令、于新安坑殺了二十萬秦卒的死敵項羽?

若換做惜命的劉邦,一直是讓武藝高超的其他将領

行在前頭,一旦遇着襲擊,還可有人擋上一擋。

但不論是項羽還是呂布,皆是以一當百、令萬人懾服的豪勇悍将,哪

裏會懼宵小刺客?

鹹陽城已徹底換了楚軍把守,因而二人二騎一路向南,暢通無阻地出了城。

一到城外,呂布便

看着剛還極為節制的項羽氣質大改,再不掩飾滿腔的不解與怒氣,全速催動身下烏骓,撇下呂布,朝曠地方向肆意狂奔而

去。

到底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凡事毛毛躁躁。

呂布嘴上感嘆,卻也被勾起幾分技癢,橫豎他來投楚營,就沒

做過掩藏身手的打算,是以也一夾馬腹,就催玉獅傾力跟上了。

一黑一白二道閃電于碧綠林木飛馳閃掠,馬蹄踏過之

處,無不有印記深陷,白煙滾滾。

烏骓跑了個酣暢淋漓,痛快地揚首‘哕哕’二聲,聲剛落,望着遠處山林沉思的項

羽便聽聞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

——是呂布到了。

項羽頭回遇着能跟上烏骓全速奔馳的馬術高手,不免有些意動

見項羽下了馬,呂布也順勢一個鹞子翻身,輕松落地。

烏骓與玉獅結了伴,自尋水飲去了,呂布大大咧咧地走

向抄手而立,不知思忖着什麽的項羽。

走至還有二步之遙時,項羽忽轉過身來,一對幽深重瞳平視呂布,淡淡道:“

再有半月,本王将主持封王裂土之事,此事一畢,便将領軍回王都彭城。”

呂布面無表情地聽着,偷摸着抹了把臉,

只覺滿面辛酸淚。

這人比人,真他娘的得氣死人啊!

想當初他為留在洛陽那風水寶地,連王允那明擺着瞧不上他

的臭老頭兒都能捏着鼻子忍了,愣是被騙着信了對方那共同把持朝政的鬼話。

結果好日子沒過幾天,就倒黴地被李郭

那不知哪兒來的大軍攆了出去,之後就東奔西跑地四處流竄。

先是白給那陰險狡詐的本初小兒出了大力、苦哈哈地拿

八百輕騎滅了十萬黑山軍,卻啥好處沒撈着,若非他機靈,還差點給對方害了!再是狼狽不堪地跑到大耳劉那地盤上,靠

坑蒙拐騙把人地兒給搶了,就此叫那滿肚子黑水的鼈孫給惦記上……

即便如此,他也沒能歇上多久,就被曹操給淹得

暈頭轉向,稀裏糊塗被妻舅魏續那幾個忘恩負義的混賬玩意兒給捆了,最後被大耳劉一句話徹底害死。

相比起他的颠

沛流離、萬般坎坷,項羽好命得簡直跟生在蜜罐裏似的!

那麽多上好的地方任其先挑,卻愣是不肯留在肥的流油、易

守難攻的關中之地,而非要跟初出茅廬的小毛孩似地惦記歸鄉炫耀!

項羽難得肯主動與非幕僚的臣下說自己打算,渾

然不知眼前這人已把他腹诽上了,還自顧自地解釋道:“奉先固有大功在身,然那熊心斃命之由,到底不好公之于衆,只

憑速殺四漢将之功,也不足封王侯。”

“功名利祿不過浮雲耳。”

侯已做過了,至于王位……他實在不稀罕做三

百多年前的,更何況這局勢千變萬變,天知道能做個幾年?

眼下這瞧着威風八面的霸王,不也沒當上幾年王就沒了哩

呂布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揚,咧嘴道:“只盼大王肯封臣下一個将軍做做…

…”能領兵打劉邦那種最好。

羽正有此意。

他向來惜才,更何況數事過去,足證呂布蓋世英武,偌大楚軍中,他最看得起的人非呂布莫屬。

呂布豁達泰然,确實不在乎錯失那王侯之位,更無居功自傲之姿,他心中頓時好感更盛。

呂布直接開口索要将軍之位

,落在他眼裏,也是武藝在身、成竹在胸的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他滿意地微微點頭,一掃因項伯或已與漢軍暗通款

曲而生的狂躁不安,将之前便想好的職位痛快說出:“本王欲以奉先為中軍左司馬,奉先認為如何?”

呂布雙眼放光

——比起他聞所未聞的那勞什子連敖,這‘中軍左司馬’裏,既帶了‘軍’又有‘司馬’二字的,那妥妥是能領兵

打仗的沒跑!

不等呂布開口細問,項羽已憶起上回對方于軍職一竅不通、直白發問的事,幹脆補充道:“中軍主帥不

在、或有令時,左司馬可居軍中統帥,單獨将師出戰。”

印證了心中猜想,呂布登時更樂了。

甭管那些有的沒的

,能領兵便好!

在一口應承下來之前,他總歸還記得問上一嘴:“不知中軍主帥是……”

他只記得項伯那混球為

左尹,自個兒定然不會落到對方手下。

就不知道是在他眼裏還算過得去的鐘離眛,還是那辦事不牢嘴上一套的傻子黥

布了……

呂布畢竟來楚軍不久,先前還想着速殺劉邦便潇灑拂衣去,哪會關心楚軍将帥都有誰。也就是這陣子認清還

得跟劉邦接着耗的倒黴氣了,才略問了韓信幾句。

除這倆之外,他便只認得個聽着也頗受項羽器重的龍且了。

中軍主帥,”項羽傲然道:“自為本王。”

中軍不比左右二軍,最為緊要,其主帥歷來由楚王親自擔任。

現無楚

王,自是由霸王取締。

項羽這番安排,既是因滿腔愛才之心,也顯然為了在不能光明正大封立下大功的呂布為王侯的

情況下、盡可能地對他進行補償了。

可惜呂布毫不領情。

回過這話的味來後,他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他娘的,就知道這賊老天沒那麽多好事給他!

若真做了這個勞什子的中軍左司馬,那他豈不是混成了高伏義那慘

樣!

甚至就他看來,還遠不及高伏義的運氣好呢:人好歹跟了個自己這般難得英明神武、不計較他蹦不出屁來的主公

,他卻得同個憨子霸王朝夕相處!

想到以後的日子,呂布便不寒而栗。

他不僅得幫這憨王跑前跑後,累死累活,

最重要的是還得同奔那破彭城老家去,哪兒還能留守漢中、逮得着劉邦的耗子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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