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呂布方才滔滔不絕, 項羽始終一
言未發,仍深陷在對其話語的思考裏。
直到呂布忽道出願受長纓之意,他默了許久, 才猛然回神, 趕在高興的對方幾
乎要替他拍板決定前, 不假思索道:“不可。”
他否決得如此利落, 瞬讓躊躇滿志的呂布呆住了。
對上呂布錯愕
不解的目光,項羽微微蹙眉,鬼使神差地解釋了起來:“奉先所言, 确有幾分道理。那臧荼固是擅作主張, 弑舊日君王,
不可輕縱, 此事卻到底為燕人同室操戈。本王只需對那臧荼施以懲處,剝其王位,再于燕另命可用之人王之即可, 緣何奪
燕之地?何況暴秦初休,百姓飽受其苦,正是各國心王歸位, 修養民息之事,不宜貿然再起戰事。”
呂布是聽得目瞪
口呆, 無言以對, 且眼皮直跳,嘴角抽抽。
這都是哪門子的狗屁歪理?
若非他親眼瞅着這嘴上說着漂亮話的憨王
借着主持分封之便,将那倒黴魏豹硬生生地給趕到了河東、不走心地封了個勞什子西魏王,以此奪走部分梁地的行徑的話
……幾乎都快信了對方的鬼話了。
被占了便宜的也不僅是那魏國豹子:但凡舊六國王室未出大力的,都被迫徙至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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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地,那被臣下殺死的韓廣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項羽還光明正大地偏了心眼, 除了最好的地盤都親自占下後,一些個好
地方要麽分至于項氏親睦的諸侯之手,要麽便直接到了楚将手中。
不公平到如此地步,但凡是瞎子都瞧得出來。
這會兒諸侯軍忍氣吞聲,不過是懼于楚軍強勢罷了,哪會真心服氣了?
要按他自個兒說的話,與其表面上裝模作樣,
将便宜東占占西占占,倒不如将心一橫,舉大義之旗将地挨個收回。
接着逐個逼反,總能盡數納入囊中。
不然何
必将好端端的一份大秦,大卸成十幾塊地給分出去了?難道不是為了削薄諸侯實力,之後好挨個擊破麽?
可這憨王…
…腦袋瓜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呂布心裏咯噔一下,忽覺不寒而栗。
他腦海中雖還是模模糊糊的,卻直覺自個兒原
先的理解,應是在某處出了不得了的重大差錯。
項羽這番說辭,實在有着重大漏洞。
若是憂心楚人治燕、名不正
言不順的話……難不成由楚王所立的燕王,燕人就會心悅誠服?
諸侯肯俯首聽其分封,哪裏是因為楚霸王最講道理!
而純粹是懼其巨鹿神威,知曉楚軍拳頭最硬。貴族且如此識時務,更遑論那面朝黃土地朝天的平頭百姓?
奪取天下,
必須占得大義,掌控民心,卻絕不應拘泥于大義,為民心所操縱。
楚國麾下有着最強軍勢,又握有大義旗幟,天下諸
侯根本無人可與之争鋒。
大可強行壓制,奪得其地後,再費心懷柔百姓即是。
但凡肚裏有一口糧食,日子還能有
個盼頭,百姓哪會在乎頭頂上那君王是燕人閹人還是楚人。
至于如何懷柔……
那是幕僚的活計,幹他呂奉先屁事
。
但觀項羽做派,卻全然不是有這般長遠打算的,倒似真滿足于做個西楚霸王。
呂布微眯起眼,眼底的懷疑之色
,也愈發濃重起來。
究竟是項羽太過心高氣傲,瞧不上那苦寒燕地、不屑染指,還是這人實在憨得超脫凡俗,拿着那
套無意鯨吞他國的說辭四處晃點,結果沒騙着別人,反将自個兒給蒙住了?
呂布憋了憋,沒能憋住,仗着四下無人,
石破天驚地一問:“末将鬥膽,敢問大王可還記得,當年于會稽所言之‘彼可取而代之’?”
項羽被問得猝不及防,
當下重瞳緊縮,死死盯住呂布!
他哪會忘了于會稽郡時,因年少輕狂,目睹始皇帝所乘坐駕時所發的那句狂言。
但世間除已然亡故的叔父項梁之外,知之者少之又少——縱昔日尚有親信随行,卻大多沒于叔父那場大敗之中。
而他
此時雖已功成名就,卻也未曾刻意宣揚當初之言。
奉先究竟是如何得知他昔日之言的?
被那雙玄異幽深的重瞳一
言不發地緊迫盯着,呂布卻絲毫無懼,甚至還針鋒相對地瞪了回去,兇神惡煞地提聲再問:“昔日雄心壯志,待成的宏圖
霸業,大王莫非已全然忘了,真要放唾手可得的天下不取,就此安心伏枥于一隅之地不成?!”
說到最後,眸中冒火
的呂布的語調裏,已摻了幾分貨真價實的痛心。
他娘希匹的!
倘若這憨王當真死腦筋,沒那雄踞天下、鯨吞諸國
的雄心壯志,那他先滅中原各國,再騰手收拾龜縮巴蜀的劉邦的大計,豈不得也跟着破滅了!!!
首回被部将如此氣
勢洶洶地質問,項羽此時除了驚惑不解外,竟奇異地未曾升起被冒犯威嚴的惱怒。
奉先雖是氣急敗壞,但令其如此着
急上火的緣由,終究是出在對他的一片赤誠忠心上。
方會如此無畏,忠言直谏。
思及此處,哪怕還被呂布憤怒地
瞪着,項羽心裏那初初冒頭的火苗子,便奇跡般自己熄滅了。
他微微蹙眉,猶如被問住一般,慢慢地收回了視線,兀
自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他越是沉默,呂布便越是絕望。
……賊老天怎如此不長眼?
這憨王命如此之好,簡直
都快讓偏心眼子的賊老天将口飯喂到嘴邊了,這憨瓜卻還為了耍那貴族脾氣似的,愣是嫌那口飯夾生,而生生吐了!
反觀他拼死拼活,好日子沒過上幾日,就落得被人打得滿頭是包,灰頭土臉地東奔西跑,還窩窩囊囊地丢了老命。
半
天沒聽項羽蹦出個屁來,呂布等了半天,也是心灰意冷了。
罷了罷了。
指望這憨王腦子開竅,難度之高,怕是不
亞于将對方打個腦袋開花。
倒不如趕緊回營尋他那韓兄,将項羽的荒唐打算告知,也好讓對方為自個兒重新謀劃宰殺
劉邦的頭等大計。
思及此處,呂布實是懊悔莫及。
也怪他自己看走眼了,竟錯将項羽當作少時那思慮欠周,難免
四處碰壁的自己,時不時還逼自個兒寬容幾分。
呵。
呂布無聲冷笑——如今看來,就項羽這腦袋瓜,哪抵得上他
當年的一成機靈勁兒!
他畢竟是倒黴慣了的,骨子裏終有這股常人難比的韌性,凡事越挫越勇。
哪怕再忿忿于項
羽這身在福中不惜福、還可勁兒糟蹋滿手的機遇的行徑,也還是很快振作起來。
——這賊老天越是要坑他害他,叫他
無法如願,他便非要從這絕境裏殺出一條生路來,反叫那賊老天惱得背過氣去。
呂布在一陣失神後,迅速重新鼓起精
神,果斷決定放棄繼續說服這憨王,趕緊尋他那道靠譜的曙光——韓兄去。
再在這殿中與對方待上一會兒,沒準兒他
便難耐火氣,對項羽大打出手了。
他雖已懷着‘不與呆王為謀的心思’,卻也不便直接硬梆梆地甩下句“臣下先行告
退”,遂昧着良心,對還面無表情、卻十成十正發着呆的項羽道:“也罷,是布思慮欠周了。”
甭管上官出了甚麽昏
招,對方既要一意孤行,那他索性遞給臺階緩和一二,再自個兒謀劃去。
項羽渙散的瞳仁漸聚,微帶疑惑地投向态度
驟改、一臉真誠的呂布。
呂布故作恍然大悟之态,一改方才的憤憤,宛若自言自語道:“倘若大王當真占下燕地,難
免叫諸侯心生警惕,自此聯合,視楚為敵,共同讨伐。而我軍鋒芒之銳,雖是世之無兩,又有名頭最為響亮的大王坐鎮,
本質上還是孤軍一支,四下無援。而俗話道,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牆,那幫瘋狗倘若群起攻之,縱有楚軍所向披靡、
大王無雙威勇,恐也難以支持……”
雖未品味出呂布話裏的假惺惺,但項羽聽着聽着,心裏仍覺越發不是滋味,眉頭
也越皺越緊。
怎他行事磊落,遵循昔日裂土分王之約,怎到奉先嘴裏,卻成他懼了那群烏合之衆了?
他忍了又忍
,終是難掩那來得古怪的不悅,微愠道:“本王何曾有懼戰之意!”
不論是他僅憑一杆寶劍,聽叔父之令先殺殷通,
後殺衛兵數十人;還是被楚王刁難,受那宋義輕蔑,将其直接斬首,再追殺其子,率先出戰強秦;又或是率楚軍于巨鹿破
釜沉舟,揚威天下……
他平生最不懼的,便是以命相搏的惡戰!
呂布卻一臉‘無妨某自曉得’的了然,嘴上雖從
善如流地改了,那其中的敷衍,連遲鈍如項羽都看得清清楚楚。
頓叫項羽悶氣頓生,數次要大發雷霆,但見呂布那緊
抿薄唇、很是倔強的傲然模樣,最後還是生生憋住了。
“罷了,奉先先回營罷。”
項羽沉着臉,破天荒地咽下了
這口氣,只一擡手,将罪魁禍首給攆了出去。
全然不知自己無意中使了激将計的呂布,對此自是求之不得。
将呂
布那潇灑得帶了幾分迫切的背影納入眼底,項羽莫名便覺,胸口那氣……仿佛變得更堵了。
似是察覺到項羽那飽含怒
氣的目光,又似後知後覺出剛才發脾氣發痛快、卻恐怕将這缺心眼子的憨王給得罪太狠,呂布忽地轉身,淡淡擡眼,口吻
中似有無限悵然,實為亡羊補牢道:“布不知,似大王這樣頂天立地之奇俊,可謂千載難逢,緣何無端踟蹰不前?除大王
之外,又有誰配擁此秀麗江山?”
——自是老子最配!
呂布心裏呵呵冷笑着,無聲補充這麽一句,面上卻始終淡
漠,毫無表情。
将這呆王蒙住後,他便迅速腳底抹油,開溜尋韓信去了。
項羽哪裏知道他偷揣心裏的那句狂妄補
充。
忽聞掏心掏肺的一番感慨,他神色微動,實在無法不被其中赤誠忠心所觸動。
也正因如此,先前那股莫名燃
氣的邪火、與先前被奉先懷疑他‘懼諸侯合戰’的不快,也悄然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項羽獨自沉思了整整兩炷香的功
夫,終是将以範增為首的一幹心腹謀士喚來,共同議事。
而就在項羽臨時改變決議,要同那擅作主張的臧荼好生‘計
較’一番時,暗潮洶湧的諸侯國也逐一起軍,相互厮殺,争奪地盤。
如韓信所料,因拒絕跟随項氏攻秦、被排除于分
封之外的齊将田榮,實在難以咽下心頭怨氣。
不等楚軍對臧荼的事多做反應,他率先舉兵,扣下曾由項羽分封的三齊
王之一的田巿後,便大肆攻擊田都之勢。
卻說田榮為齊地豪強,曾與其堂兄田儋、弟弟田橫一道,為齊地最早舉兵反
秦的軍勢之一,三人親自帶兵平地了齊地,田儋順勢自封齊王。
若非田儋後發兵救魏時,為秦将章邯所殺,叫那田假
得了可乘之機,田榮也不至于迫不得已之下、擁立堂兄田儋之子田巿為王。
他脾氣暴烈而執拗,自認在齊地居功最甚
,昔日因怨恨項梁不肯殺死田假,而拒絕出兵巨鹿,後卻因此失封,哪會甘心?
田榮雖沖動,卻也知曉獨木難支,叛
亂不可獨為。
他更是清楚,項羽看似公允、實則占盡優地的做派,諸侯軍中心懷不滿者必然不在少數,遂在正式起兵
反叛前,先去信煽動那江洋大盜出身、于反秦一戰中無甚作為、同樣失封的彭越,再回應與好友張耳決裂、未傾力出兵救
趙,僅得一邑侯而心生不滿的陳馀之請,予以了軍隊上的資助。
聯合三人一道發起叛事,縱使強橫如項羽,在需分兵
三路、疲于應對的情況下,也注定銳氣大減,他們便有了勝算。
就在項羽得三勢聯合、共同叛楚的軍報的翌日,還忙
着纏韓信做新謀劃的呂布,便被一道叫他既驚又喜的王令給砸中了。
——“令布率關中軍擊荼收燕,即日啓程。”
第
31章
這支原先不被楚軍所看好的關中軍, 經呂布與韓信下狠手操練過後,雖僅過了短短一個半月的時間,卻已如脫胎
換骨, 士氣高昂。
主帥非但脾性随和, 且賞罰分明, 自身還具有絕群武藝, 豈會不得全軍上下心悅誠服?
有呂布
鼎力撐腰,韓信訓兵時自也順暢許多。
全軍上下大小将士,由他親口指點下, 已習得如何排兵列式。
而那軍陣堪
稱奇正相生, 首尾相應,分合自如, 陣中人不知其中玄妙,主陣人卻對微妙變理一目了然。
連身經百戰,于排兵布陣
上頗有心得的呂布看了幾回, 也忍不住暗暗心驚。
娘希匹的,這姓韓的看着不顯山不露水的,卻好生陰險!
若他與
韓信作敵, 哪怕有所防備,只要一個不小心, 恐怕也得稀裏糊塗栽在這流水般靈活無形、卻殺機四伏的古怪陣型裏。
他不禁尋思, 這兵仙果然天賦異禀,縱然從未真正指揮過哪股軍勢,骨子裏的陰險卻是渾然天成。
在其他楚軍還一無
所知的情況下,面目煥然一新的關中軍無不渴戰——除卻呂布重金獎賞的吸引力,及每日好飯好菜喂出的充沛精力外,最
重要的, 還得屬被冷面鐵血的韓信加倍操練的痛苦、實在令人度日如年。
思及那日低估了主帥呂布的能耐,以至于應
下那賭約,得被那面冷心黑的韓将軍加倍練上一整個月的情景……從看熱鬧的亢奮中清醒過來的衆人,無不悔青了腸子。
早知呂将軍有那身神鬼般強悍的騎射本事,他們哪會自尋死路,叫韓将軍折騰得死去活來?
他們正被練得叫苦不
疊、卻只能罵自己當日眼瞎腦瘸時,便得了這東征之令。
頓時一個個如蒙大赦,亢奮得“嗷嗷”叫着,恨不能立馬抄
起家夥,即日趕赴戰場。
韓信抄手而立,于高臺上面無表情地俯視趁機偷懶的他們,忽彎彎唇角,露出了一個淺淡的
微笑。
平日磨劍的辛苦,本就是為了沖鋒陷陣時的銳利。
眼下他們士氣如此激昂,他又豈會揭穿他們,潑上一盆
冷水?
得出征之令時,已是仲秋時分,天氣較夏末那會兒要涼爽許多。
身為主将的呂布宰殺劉邦心切、為盡快推
動進度,自是片刻都不願等。
乘着如虹士氣,他領着一幫如狼似虎的将士日夜兼程,嚣張地貫穿了敢怒不敢言的西魏
王魏豹的地盤,進入燕地後,直奔燕都薊而去。
且說殺死舊君韓廣的臧荼先是忐忑,後在幕僚的勸說下,自認摸清了
項羽的脾性,便在派出說客攜重禮赴楚後,靜心等待着,也漸漸松懈了警惕。
等到八月中旬,來自邊境的軍報姍姍來
遲,聲稱有十萬楚兵已然入燕、直沖薊來時,臧荼還不敢相信,喃喃自語道:“以那楚霸王之行事做派,縱要發難,也定
先起诏,豈會直接用兵?”
若非如此,哪還有屢次冒犯項羽的劉邦的活路!
天下無敵的楚國雄兵,那可是曾赴巨
鹿戰場的臧荼決計不想親身領教的可怖。
他險被這噩耗吓得魂飛魄散,好歹在左右的寬撫下,一邊整頓軍隊準備迎戰
,一邊心存僥幸,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沒過多久,再次傳來的軍報便徹底擊碎了臧荼的僥幸——那十萬楚軍堪稱勢如
破竹,強勢擊破了沿路縣城,趕在周邊守軍還來不及彙集抵禦之前,便一線直撲薊來。
只怕不出三日,就要兵臨城下
。
令他們深感怪異的是,素來暴戾的楚兵,在沿途奪下毫無防備的燕國諸縣後,非但未似往常那般燒傷劫掠,還特意
留下少部分兵馬接管各縣事務、像模像樣地安撫百姓來。
每拿下一縣,只殺了首官,扣下守将,旋即廣開糧倉,只取
其中三成,餘下盡分給了當地百姓。
臧荼先是不解,後是心驚。
能讓一貫胡作非為的楚軍破天荒地守起了規矩,
還關心起燕地民心來,這哪像是要對他興師問罪,分明是準備慷他之慨以收買民心、好将燕地順勢鯨吞了!
不想那項
藉裝模作樣,看似守約地裂土封王,卻如此狡詐地借題發揮,那麽快便暴露出真實嘴臉!
臧荼暗罵項羽。
他雖懼
楚軍入境,但到底也曾是燕國最能征慣戰的大将,一朝夙願得償,這王位還未坐熱,哪會甘心就此束手待斃。
眼看事
态莫名惡化,似已無回轉餘地了,臧荼反倒在絕望之後,全然冷靜下來,沉聲詢問那帶來此訊的探子:“楚軍大将是誰?
”
探子回答:“呂布。”
“呂布?”
臧荼詫異地重複了一遍。
他最擔心的,不外乎是項羽本人親至。
西楚霸王悍勇無雙,天下聞名,莫說底下兵士,就連他本人見項羽旗幟,都是抑制不住的恐懼,更何況與之正面作敵?
但他理智上更清楚,以項羽的傲氣,不見得會如此重視此役,應是先派部将出征。
而若論項羽麾下最擅戰的将領
,首屬此番唯一封王的黥布,接着便是龍且、鐘離眛、章邯以及項姓親族。
但……呂布?
單姓氏上瞧,絕非項羽
族人,不曾令他耳聞,應是身無戰績。
竟派一無名小卒出戰?
臧荼目光變幻莫測,末了輕哼一聲。
可笑,未
免也太小觑他臧荼了!
他心裏既有被蔑視的羞惱,又有柳暗花明的狂喜,接着問道:“楚軍副将又為何人?”
探
子答道:“韓信。”
臧荼蹙眉:“韓信?”
又是一個從未被臧荼所聽聞過的陌生名姓。
這燕探雖不知呂布具
體之事,卻對韓信略有耳聞:“回大王,若臣下所記不岔,那韓信曾是項王身側一執戟郎中。”
“執戟郎中!”
臧荼喃喃道,徹底放下心來。
雖不知那呂布具體是甚麽底細,但既是個毫無名氣、初出茅廬的小子,哪裏可能對抗得
了他臧荼!
即便楚國雄師威名遠揚,在二豎子的帶領下,也只是一群不足為慮的烏合之衆。
臧荼這下一掃先前愁
态,哈哈大笑道:“得虧項藉匹夫狂傲自大,竟敢派二豎子來做本王對手!既如此,本王便要挫他威風,讓這十萬楚兵有
去無回!”
呂布與韓信之名,實在是聞所未聞,也令其左右松了口氣,露出笑來附和:“大王英明!那楚軍號稱十萬
,其實不過五萬人許,更由二乳臭未幹的豎子領着,莽莽撞撞地千裏跋涉,意欲奇襲我國,沿途不見紮營休憩、獲得補給
,必然已是精疲力竭。如此形勢下,大王只需整頓軍勢,以逸待勞,即可不費吹灰之力,令其不攻自破!”
臧荼聽得
面露得意,末了卻不肯用策:“諸位所言有禮,只既那楚軍至此,必是疲憊不堪,本王若以逸待勞,不予主動出擊,豈非
憑空予其駐地修養、恢複士氣之機?況且此番是那項藉傲慢,派劣将出征,而在全然有利的形勢下仍回避不出,不論諸侯
各國,還是麾下将士,都必然認為本王膽怯畏戰!怯戰之名一旦傳出,那我燕國必将永無寧日,任是輕兵,也敢進犯了。
”
楚軍強勢威勇,為天下憚服,唯有這次因項藉昏頭,派倆不得用的小子出戰,可謂天賜于燕軍揚威的大好時機。
他怎能龜縮迎戰?必當趁其疲敝,予以迎頭痛擊才是!
見大王心意已決,且那番話說來,确有幾分道理,其部默然
對視一眼,遂不再多勸。
臧荼自認勝券在握、已然開始整頓軍隊,準備正面迎擊疲憊不堪的這五萬楚兵時,呂布與韓
信業已帶領軍隊,到了距離靳只餘二十裏的地方。
一路驅使将士不住朝前推進、除必要外不作歇腳的呂布,忽下令停
止進軍,築營就食。
哪怕距天黑還早,他也不管,命将士們紮好營帳,用過飯食後,便輪流入內休息。
不一會兒
,楚營裏已是炊煙滾滾。
區區二十裏外發生的景象,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即被探子報給了在城中整裝待戰的臧荼。
聽那兩楚将行事如此荒唐可笑,一路風塵仆仆趕來,竟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燒火用飯,還想睡個好覺時,臧荼簡直被氣樂
了。
“還想紮營用飯?”臧荼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召來副将,便要親自帶兵出戰:“本王便送他們一程,讓他們到
陰間之後,再盡情用去!”
當臧荼一身戎裝,強壓怒火地命令兵士開城,再與三名心腹愛将,總領七萬精兵,士氣旺
盛地朝着楚軍築營之地進發。
卻不知這會兒的楚軍駐地中看似炊煙袅袅,鍋釜鼎沸而熱湯滾滾,那些個來去忙碌的将
士們身上,卻始終步伐齊整,腰間兵器也別得一板一眼。
呂布與韓信此時卻不在駐地之中,而是一同騎着駿馬,登上
了附近一處小山頭。
由高處俯瞰,正能看清來勢洶洶的燕軍。
“果然不出韓兄所料,”呂布輕哼一聲,得意道:
“你我默默無聞,那臧荼必将輕敵,自個兒前來送死。”
韓信無聲一哂。
二人親眼确定過燕軍來勢後,不曾有過
片刻多餘的逗留,迅速撥轉馬頭,疾馳回營去了。
燕軍軍鋒轉瞬即至。
臧荼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吃準了楚軍燒
火做飯、疲憊不堪的這一大好時機,只粗略朝三個方向展開半月陣型,便朝楚營展開了強猛的沖擊。
這處營地不過匆
匆搭就,粗略得很,哪裏吃得住戰車的沖撞?
不過眨眼功夫,便已轟然倒地,現出裏頭陣容嚴整、兵器在身,精神氣
飽滿至極的楚軍将士。
臧荼心裏倏然一沉。
——就這副精神氣貌,哪兒是探子口中所講的連日奔波、饑腸辘辘、
士氣底下的疲兵?
而分明早在別處時修整過,故意裝模作樣,騙慘了他那蠢笨探子!
即便如此,臧荼也未感慌亂
。
他輕哼一聲:“雕蟲小技。”
那兩名不經傳的黃毛小兒倒會耍些心眼,只是憑這點手段,又豈會是誓師出擊、
捍衛家國的燕軍将士的對手?
臧荼遙遙瞥了眼極遠處那倆雖生得英俊、卻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其中竟還有個穿
得極花裏胡哨的楚将,心裏的輕視瞬間達到了巅峰。
楚軍當真無人了,連這種繡花枕頭也敢派出來!
想靠這二貪
生怕死地只知道躲到大軍最後、怕是連毛都沒長齊的兔崽子對付他臧荼,項藉未免也過于狂妄了!
臧荼蔑然一笑,認
定這支楚兵不足為據,遂一擡手,喝令三名副将各領兵部,就地重新列開陣勢,再度對楚軍展開攻擊。
他則穩坐中軍
,随時觀察陣中軍勢。
身邊有精兵三百,前後左右,将他圍護得如鐵桶一般密不透風;身後則有大纛迎風,烈烈飛舞
。
大纛為全軍耳目,王為一軍士氣所在,防守自是最為嚴密。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便宜韓兄的戰術部署的呂布
,倏然眯起了眼。
觀他神色有異,韓信不由止住話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一下穿過正奮力厮殺的二軍軍士,落到
了那杆醒目無比的纛,以及比它更為惹眼的王駕身上。
韓信不覺有什麽不妥,剛一收回目光,即被呂布那雙虎眸此時
所迸出的濃烈戰意,給一下驚住了。
他脫口而出道:“賢弟!”
奉先該不會是準備——
呂布歪了歪頭,宛若
無意識地緩慢摩挲着腰間劍柄,聞言疏懶地“唔”了一聲,以下颌虛點了點那面大纛所在的方位,不由分說道:“原韓兄
所定之計,省着下回再用。”
先需示弱騙人大意、後又誘敵進入陷阱,實在太費勁兒了。
經他方才審視,那大旗
處的防衛看似嚴密,卻因衛兵實力不佳,根本不堪一擊。
一群軟弱可欺的羊擠在一起,又如何擋得住一頭猛虎的撕咬
?
不論是纛,還是燕王臧荼的首級,他都志在必得。
不等韓信出聲,他已懶洋洋地一哂,輕松的語調裏帶着點兒
漫不經心:“布這就點一千陷陣兵,去将那纛砍了,一會兒勞煩韓兄辛苦一些,及時帶兵沖陣押上。”
兵仙以帷幄定
乾坤,他卻慣了一力降十會,蠻橫破局。
見韓信面露震驚,顯然下一刻就要開口阻止他過于着急、寧要只身犯險的舉
動,呂布率先直視着韓信,簡簡單單地問道:“兄長可願信布?”
此話一出,韓信縱有萬千的勸說,都被堵在了喉頭
。
他一旦對上呂布那雙熠熠生輝、充斥着熾烈戰意與強大自信的虎眸,竟就不知不覺地動搖了。
賢弟一直深信于
他,不論是在項王面前直言舉薦,還是毅然将四萬五千兵士交托他手,甚至是此樁無比兇險的沖陣背後、所代表的身家性
命……
面對這始終如一、毫無保留的信任,他豈能在這時動搖,不肯信賢弟的能耐呢?
賢弟既非常人,自當非常
理對待。
“……好。”怔然只是一瞬,心中泛起萬千波瀾的韓信迅速回神,正色道:“賢弟孤身沖陣,務必小心慎重
。”
這回呂布咧嘴一笑,終于痛快地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