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躲什麽
姜苒并沒有把這份疑惑挂在臉上。
她走過去,擡手輕輕和鐘離碰了下杯子,稍抿一口的同時,視線轉向身邊。
也就是在這時,姜苒看見了對方的正臉。
她驚訝地挑了下眉毛:“顏岚老師?”
沒錯。
眼前的女人,正是柏林國際電影節影後,顏岚。
年近五十歲的她,依舊保養得當,氣質絕佳。
“是我。”顏岚笑了笑,也通她碰了碰杯子,“姜苒,你好。我看過你的資料。”
“您好。”
姜苒同她握手,同時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前不是說導師正式錄節目才回來,您今天怎麽有空?”
鐘離笑了:“是顏岚前輩自己跟節目組要求來的。”
此時又有選手進場。
顏岚視線越過她,看向身後,随後又回到姜苒的臉上:“我很長時間沒有再接戲,在家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多和年輕人交流,了解一下新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
姜苒點點頭。
顏岚人打起交道來,比她想象中要和善許多。
平易近人,且不擺架子,她還誇了姜苒最近播出的電視劇《花箋映》中的表現。
趁着這個機會,姜苒向顏岚讨教了點表演上的問題。
鐘離在旁邊打趣:“真不知道你是來女團出道的,還是來學習表演的。”
“有機會就要掌握嘛。”
姜苒話說得理直氣壯,“萬一被淘汰了不能出道,還是要回去拾起演戲的。”
幾個人一齊笑起來。
這會,錄制間內已經進了二十人。
姜苒扭頭,環視了一圈。
這二十人裏,有不少都是和姜苒在活動上見過幾面的女藝人,也有從來沒見過面,但是聽過對方名字的。
而唐嘉陽正靠在桌子邊緣,握着話筒,垂眼看向手中的提詞卡,時不時的擡起頭,笑着和進來的人打招呼。
“嘉陽。”
顏岚笑眯眯地喊了一聲,對着唐嘉陽招了招手。
少年徑直走來。
看了眼站在對面的姜苒,低聲問顏岚:“怎麽了?”
“你問問節目組,到場的人可不可以提前入座。”顏岚掀起一邊裙擺,露出裙下十厘米細細的高跟鞋,“女人穿高跟是很累的。”
唐嘉陽看了眼時間。
距離第一位入場,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現在還有一小半的人沒進來。
這麽幹等下去,确實不是個辦法。
少年得到指令後,便轉身去同節目組交涉。在這期間,顏岚臨時去了趟洗手間。
姜苒望着兩人的背影,用手背碰了碰鐘離:“離姐,顏岚前輩和唐嘉陽,是有過合作嗎?”
鐘離奇怪:“你怎麽這麽問?”
“他們看着關系不錯。”
而且唐嘉陽和顏岚說話,完全沒有像她那種多餘的稱呼,語氣是尊敬的,但口吻并不客套。
聽到姜苒這麽說,鐘離自己也愣了一下。
她仔細地回想了一下,覺得這兩人平日裏看起來沒什麽交集:“記憶裏沒什麽合作……但是我記得,岚姐和嘉陽好像是一個公司的。”
姜苒:“那可能在公司見過。”
鐘離:“嗯。而且娛樂圈就這麽大,能有點水花的藝人就那麽多,總有些活動會碰上的。”
說得也是。
姜苒附議的點頭,暫時把這件事抛到了腦後。
沒一會,唐嘉陽回來了。
少年手裏還多了兩條薄毯。
他将薄毯遞給姜苒,低聲說了句:“等下蓋在腿上。”
随後拿起話筒,做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在場的所有選手姐姐們,你們好。我是唐嘉陽。派對進場還需要一會,考慮到部分姐姐鞋子和衣服不太方便過多走動,節目組經交涉後,決定直接開啓晚宴,現在可以去旁邊入座。”
原本拉下的白色帷幕漸漸升起。
另一間布置溫馨的餐廳緩緩呈現在大家面前。
有人活躍氛圍,歡呼了幾句。
工作人員适時地在旁邊遞上薄毯,方便她們穿短裙的入座。
姜苒和鐘離站着的位置,剛好是整個場館距離餐廳最遠的地方。
已經有就近的選手在位置上坐下。
鐘離揚了揚下巴:“我們也過去。”
“走吧。”
姜苒抖開手裏的薄毯,自己留了一條,另一條遞給鐘離。後者連連擺手:“不是唐嘉陽拿給你的嗎?我穿的長裙,要這個幹什麽。”
她攤開手:“有兩條。”
“喔,那可能是給顏岚前輩的——她不是穿了露背的?場館裏開了空調,可能是怕她冷吧。”
姜苒覺得鐘離分析得有點道理。
她“嗯”了一聲,把另一條收起來,準備到時候拿給顏岚。
據鐘離說,她十六歲的時候和顏岚飾演過姐妹,之後兩個人的感情一直不錯,倒真的像親姐妹一樣了。
到達餐廳前,剛好遇上從衛生間出來的顏岚。
她喊住了鐘離和姜苒:“在這,我就跟鐘離最熟,剛剛跟小苒講了幾句話,咱們現在也算是認識了,等會坐一起吧。”
鐘離自然是答應。
而姜苒也害怕做選擇。
只是随便坐坐那還好,要是被人惡意放大曲解,那才是糟糕。
三個人一同走向餐桌。
導師和制作人的位置,是節目組早就安排好、放了牌子預留的。姐姐們也避過了那個位置,和圈內熟悉的人一起,往後面挑着坐。
唐嘉陽和顏岚的位置剛好在對面。
一個是左側的第一位,一個是右側的第一位。
這兩側分別都還剩一個空位。
顏岚的本意是三個人坐一排。
現在卻沒有靠導師位多餘的位置。
姜苒提議:“離姐,你跟岚姐坐。”
鐘離猶豫了下:“那你呢?”
“沒事,反正後面還有位置。”
她彎起紅唇,笑了笑。
指了指長桌後零零散散還空着的位置。
剛準備離開,旁邊那位姐姐起身:“不然我給你們讓一位,我去後面坐?”
“別,這麽麻煩幹什麽。”
顏岚拉開椅子,在餐桌前坐下,手點了點對面——唐嘉陽旁邊的那個位置:“幹脆就坐那兒吧,這樣我們還方便說話。”
姜苒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座位上那個牌子,“唐嘉陽”三個字清晰可見。
有燈從天花板上打下來。
晃了晃她的眼睛。
那一刻,姜苒覺得自己被俯身。
腦海中夾雜過數個不太清晰的片段,但最終浮現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在便利店時,少年為了聽清她說話,彎下身低頭,她清晰看見他耳廓,和那顆印在眼角淡淡的淚痣。
她鬼使神差地應了一句“好”。
繞到另一邊,拉開椅子坐了下去。
另一邊的,是個在H國培訓回國發展的女藝人,名叫方漁。
方漁佩服地看了姜苒一眼,挪開別在衣服上的麥克風,偷偷問她:“你經紀人是不是管得很松啊?就是不會很多事,整天找一大堆條例來煩人的那種。”
姜苒回想了下俞修那張冷冰冰的臉,還有連續數次搞突襲、制造并不驚喜的“驚喜”,遲疑了會。
“……好像,還行吧?”
“哎,真好。太羨慕你了。”
“嗯?”
方漁嘆了口氣:“我經紀人只會在我耳邊叨叨各種‘不準’‘不允許’,臨出門前和我說了十遍‘不要和任何一個男嘉賓有正面接觸’。”
節目中唯二男嘉賓除了唐嘉陽,就是還沒出現過的那位音樂制作人湯琛。
湯琛出現的次數又不多,這話明顯是針對性的意有所指。
姜苒被逗樂了:“怕被炒作緋聞啊?”
“哪是這個啊。據說流量的粉絲都很厲害,她怕收拾爛攤子,所以決定從根本上杜絕這一可能性。”
方漁撐着下巴,努了努嘴:“喏,人來了。”
姜苒将蓋在腿上的薄毯攤平。
唐嘉陽已經完成迎接工作,跟在最後一位入場的選手身後,正朝餐廳的位置走來。
他今天穿了套黑西裝,裏面是标配白襯衫,領口系着黑色暗紋的領帶。西裝緊扣,兩邊隐隐勾勒出少年身形輪廓,寬肩窄腰長腿,令人賞心悅目。
唐嘉陽将手上的提詞卡翻過一頁,在獨屬于他的位置上,将卡片放下。
拿起話筒,面向在場的所有人:“首先,先和所有在場的選手姐姐們,代表節目組說一聲感謝。”
“我知道,在場的很多人都是在其他領域都有一番成績。或是唱歌,或是表演,也或者是已經轉型幕後很多年,現在重新回到臺前來,踏上這個未知卻又熟悉的道路。女團這個詞,代表着什麽?——我覺得,它不光光是一個熱門詞語,一個集體,它還是努力和優秀的象征,代表着熱愛和夢想。”
“謝謝你們來參加女王宣言,給這個節目增添更多種可能性。希望在這裏,你們也可以找到屬于你們的未知,探尋更多的不可能。”
按平均年齡來算,在場的這三十五姐姐,平均年齡都在三十歲。唐嘉陽的年齡等于比大多數人要小得多。
但奇怪的是。
明明是這個歲數的少年,說出來的話卻意外的能讓人聽下去。
就好像在這裏努力,幾個月後真的能看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更多種可能性的一樣。
長桌上開始響起稀稀拉拉地掌聲。
姜苒望過去,是顏岚第一個帶頭鼓得掌。
她同樣在這一刻舉起手,随着顏岚帶頭的節奏拍動着。很快,有更多的人加入鼓掌,整個錄制廳裏都是掌聲。
在鼓掌的,不光光有這三十五位選手,還有工作人員。
作為後輩,唐嘉陽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想要做到衆服,絕非易事。
但從這一刻起,姜苒知道。
制作人這個名號,真的就非唐嘉陽莫屬了。
掌聲還沒停。
姜苒看見他放下話筒,彎腰去椅背後拿了個什麽。
再眨眨眼,唐嘉陽的手裏已經握上另一個黑色的圓柱形物品。
和站在長桌另一端的工作人員比了個“321”的手勢。
他轉動盒子。
禮花筒嘭地一下打開。
紛紛揚揚的彩帶和金箔在空中緩緩沉下,落在了每一個人的眼前。
像是完成了某種儀式感一樣。
唐嘉陽拿起話筒:“我宣布——女王宣言正式錄制開始。”
坐下位置的前一刻,他又補了一句。
“可以上菜了。”
在場的其他人她不知道。
姜苒只知道她,是真的餓了很久。
女明星為了上鏡沒有小肚子好看,平時出席活動前,都不會敞開胃口吃飯,頂多吃幾口東西墊一墊。
她的午餐是在飛機上解決的。
下了飛機到現在這會,喝了兩瓶水,避開陳優吃了點節目組送來的下午茶——一顆蛋撻,其餘就真的什麽也沒吃了。
這會聽到“上菜”兩個字,姜苒都亮了。
連趕行程一天的疲憊都一掃而空,沉睡已久的味覺也逐漸喚醒。
節目組也誠意十足。
這次請來的是五星級酒店的廚師為她們做的料理。
旁邊沒有俞修和陳優盯着,姜苒長長地松了口氣,正準備大快朵頤時,耳畔響起方漁的感嘆。
“唉,馬上就八點了,這個時候吃什麽都會胖吧。”
“……”
“不知道節目組會不會準備沙拉。”
“……”
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的自制力,簡直是一團糟。
而節目組也不負衆望,在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端上來後,也呈上了滿滿的綠色與健康。
蔬菜水果沙拉。
姜苒吞了吞口水,嘆了口氣,将筷子挪到沙拉上,給自己盛了一碗。
放眼全場,有大半數女藝人做了和她同樣的選擇。
唐嘉陽就坐在她身邊。
兩人之間的距離,輕輕擡起手臂就能碰到。
姜苒聽見他問了一句:“這麽點吃得飽?”
她偏過頭去,看了眼他的碗底,滿滿的也是綠色。
姜苒突然就笑了:“你還不是一樣。”
上升期的男藝人,飲食把控和身材管理要比她們這種進組演員更嚴格吧。
“我一般快速減肥的話,會直接斷主食,”他頓了頓,“這樣對身體不健康,你不要學我。”
姜苒撐着腦袋笑了笑。
破天荒的沒反駁他“知道對身體不好怎麽還選擇生酮減肥”,勾着唇,輕輕應了一聲“好”。
吃到最後,大家基本上都是在聊天和喝酒。
聽顏岚講之前拍戲遇到的一些趣事,還有鐘離結婚之後,生活上發生的一些轉變。
當然,也有包括姜苒她自己的。
譬如當初,她是如何被公司勸說放棄了舞蹈,開始一心一意地學習表演的。
姜苒記得那是五年前。
一個蠻冷的冬天。
電視臺直播表演。
她後空翻從臺上摔下來,驚到了一片人。
俞修也被她吓得不輕,直接拖着人攔了車去了醫院,全身上下一通檢查。好在除了擦傷和腳踝扭到,沒有其他更嚴重的問題。
推了其他的通告和活動,姜苒在家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一瘸一拐地到達公司,迎來的就是一個特殊會議和只針對她一個人的談話。
領導甩過來一份文件,劈頭蓋臉就是把她一頓臭罵。
罵她沒事做什麽高難度動作,後空翻這件事不是玩笑,更不是兒戲,真要玩脫了扭到脖子,小命都得跟着玩完。
姜苒那時候虛歲二十二歲。
坐在會議室的椅子上,渾身顫抖雙眼通紅,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連腳踝和傷口也在隐隐作痛。
俞修掐滅手上煙頭,阻止了領導起身拍桌子的動作,低聲說了句:“夠了。”
“不就是今後認真拍戲?我幫她應了。”
之後的細節,姜苒已經記不清。
就連當初她是怎麽走出那間會議室的,她也選擇逃避性的忘了。
但她記得,自己在會議室的長廊上站了很久。
想哭也哭不出來,想傾訴委屈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俞修就一直站在她旁邊,遇到煩心事就有想抽煙的習慣,卻又顧及二手煙,最後将煙抿在唇間,靠在欄杆,靜靜陪她站着。
姜苒最後仰起頭看向天花板,閉上眼睛,很輕地問了一句話。
“明天表演課幾點?”
“……”
“上午八點半。”
“好。我知道了。”
……
姜苒轉述的時候,很多細節她都刻意模糊了。
比如領導的大聲訓斥。
比如她那個年紀一無所知、沒有任何底氣的惶恐無措。
還有最後的她是如何消化接受只拍戲這個事實,一心一意地上表演課,熟讀劇本,揣摩人物情緒。
這些,怕是只有無數個邊看劇本邊壓腿的日夜才知道。
鐘離驚訝了下:“沒想到你開始專心拍戲後,背後還有這種故事,我從來沒聽你說過。”
“是啊。”她笑着應,“因為沒什麽好說嘛。”
唐嘉陽垂下眼簾。
暖色的燈光交織着陰影打在他的臉上,神色晦暗不清。
過了許久,少年才出聲,很低地問她:“那你怨那個領導嗎?”
姜苒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說:“我不怨公司,因為我知道他們是為我好。當時愛豆這個職業在國內沒有前景,也沒有專業的舞臺給團體和歌手打歌,怎麽想都會是演戲更好一點吧。”
注意到唐嘉陽似乎對這件事頗為在意的模樣,姜苒握起桌子上的香槟,給兩人的杯中都倒了些。端起玻璃杯,輕輕地和他碰了碰。
“別想太多。你看啊,雖然我兜兜轉轉,重新花了五年時間才等來這一刻的機會,但是我終究還是回來了。”
“這說明什麽?”
姜苒的指尖點了點桌面,笑眯眯地宣布到:“這說明——我,姜苒,天生就是要跳舞的。”
碰杯的那刻,香槟在杯內流轉。
她的指尖觸碰到他的手背,輕輕滑過去。
唐嘉陽擡起眼,看見姜苒笑起來的那刻,眸子裏像是盛滿了億萬星光。
霎時,整個世界都點亮。
他在心底附議性的重複了最後幾個字,随後鄭重點頭。
“嗯。”
少年突然擡起手,朝她頭的方向觸碰來。
“怎麽了?”
她愣了下,視線望向對面坐着的顏岚與鐘離,腦海浮想起這個動作下一秒的畫面很有可能是個摸頭殺,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
之後便聽見對面人輕笑了一聲,手臂越過來的距離更大了些。
“躲什麽。”他說。
眼前人的手落在她頭發旁,姜苒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完了,方漁說得是對的。她要被罵了。
預想的動作始終沒有到來。
唐嘉陽垂下眼,彼此的距離近到她能看清皮膚上細微的絨毛,而他的指尖觸碰到她的發絲便停下,不再往前。
輕輕撥弄了兩下,滑過她的發尾,捏下了什麽。
再仔細一看。
他拿下來的是個金色亮片。
原來是她自己多想。
姜苒摸了摸頭發,故作鎮定地問道:“什麽時候粘上去的?”
說完,姜苒才發覺自己這麽問,簡直是多此一舉。
“可能是剛剛放禮花的時候,掉在頭發上的。”唐嘉陽抓着那只亮片,握進手心裏。
在飛速看了圈周圍有沒有人注視這邊後,悄悄塞進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