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張子翔提着保溫袋,裏面沉甸甸裝了三個大飯盒。他跟楊佳短暫地通個電話,騎着車,在被映成各種顏色的路上軋着飛舞的紙屑,一路往梁則正家飛奔。
路過爆竹售賣點的時候,張子翔買了幾挂200響的挂鞭,還有幾包手持煙花。本來過年的時候他最喜歡放二踢腳,但估計梁則正見到這種危險品又會來教育他,梁則正只有在教育他的時候才絕對不馬克思主義矛盾論,立場特別堅定。于是就強忍着沒買。
進屋時候,梁則正還是穿得很齊整,書房燈亮着。張子翔進來,他第一句話問的是:“你就這麽過來,行嗎?”
“行啊,我大姑還想叫你上我家過年呢,我說你肯定不去,就給我塞一大堆東西。你吃飯沒有?”
不等梁則正答話,張子翔又接:“吃過了也吃點吧,你看都快十一點了。我今天一想吧,覺得就想跟你一塊吃年夜飯,在家都沒吃,菜一上桌就直接裝好來了。”
梁則正看他兩秒,神色略略有些奇怪。但很快,那種神色消失了。他答了句:“行。”
兩人在客廳餐桌吃的年夜飯,洗好碗筷,就回到書房繼續看書。不出張子翔所料,梁則正果然把窗戶都關死了,并且拉上了窗簾。書房的窗簾是深棕色的,跟牆上書櫃的顏色特別搭,拉上窗簾之後,好像被封在充滿書的密室裏。
過了十二點,樓下開始有許多人放炮。梁則正家住在十一層,禮花沖上去,感覺正好在窗戶邊上炸開似的。梁則正不受影響,張子翔卻不行。他走了一會神,說:“你過年都放炮不?”
梁則正仍然在自由女神。但不知道為什麽,張子翔感覺他似乎并沒有在看書。至少他看着他這段時間,他的目光沒有移行。
原來他也會走神?張子翔盯他兩秒,忍不住了,伸手去捅。
梁則正回過神,神情有點恍惚:“什麽?”
“你過年放不放炮?”
“不放。”
“但是我帶來了,怎麽辦?要不今年你也放點吧?或者咱倆下樓,你看我放。”
梁則正沒答話,而是放下手裏的筆和書,站了起來。
如果光看梁則正的長相,留給人的想象空間其實很大。白皙的皮膚,墨黑的頭發和雙眸,黑色細邊框眼鏡,看哪裏都神情寡淡,最容易使人聯想到的就是傳說中的傲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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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上他并不是一個別扭的人。相反,還很随和。張子翔站在屋裏,看着他走進黑暗中,不一會從卧室裏拿出幾根香。
他出來時見張子翔還站在書房門口,一邊換鞋,一邊說:“走吧。”
張子翔就按滅了書房燈,跟他下樓。樓下人不少,有在路上點炮的,有往外走的。梁則正說:“去小區門口。”
遠遠近近,很多禮花和照明彈在天空綻放,映得地面色彩斑斓。張子翔拎着塑料袋,還是跟在梁則正身後。這段時間沒有下雪,空氣幹冷幹冷,梁則正換了件更厚的大衣。他走在前方,那件大衣上被晃着彩光,因為衣服是黑色的,彩光看上去特別黯淡,全都近似深灰。
張子翔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他的左手不如梁則正修長,不久前的平安夜,牽過楊佳的手。當時并沒有感覺到別人形容的觸電或是心靈相通的幸福感,而是一直在揣摩用力的大小,像是抓着什麽易碎的物品。
但是,如果那個雪夜,他的左手握的是梁則正那只漂亮的右手的話,肯定不會如那樣小心翼翼。張子翔想,在學校裏面,梁則正與楊佳大概是他最親近的人,和朋友兄弟們不一樣的那種親近。但兩個人完全不同,梁則正的沉穩溫和也許不如楊佳的溫柔可愛更暖心,澄澈卻遠遠超過楊佳,同時也比楊佳堅韌。
張子翔趕上去。他的左手塞進口袋裏,悄悄地握成了拳。
小區北門挨着一條大馬路,許多人在那裏放炮,感覺站哪都不安全。有很多人已經放完炮回家了,一地紅紙和蜂窩樣的禮花炮殘餘,幾乎幾步一雷。人們就隔上十幾米一堆,在廢紙堆裏點炮。人太多,炮聲太響,說話不喊就聽不見。
張子翔在地上拖平一挂200響,梁則正從側面遞過去一根香,已經點着了。張子翔大聲喊他放炮,他淡笑着搖頭。
張子翔在點炮和炮響的時候還在不停地說話,比比劃劃。而梁則正大概是不喜歡大聲說話,側耳聽着,就是點頭和搖頭。有時候趁着空隙應上一兩個字,說不完炮聲又炸響的話,就閉上嘴不再說下去。他講課時候也是,聲音不大,總是卡得剛剛好叫全教室的人聽見。雖然也是在講和專業有關的東西,卻沒有私下裏那種柔和,而是帶着某些堅硬的特質。
最後張子翔拆開剩下那幾包手持煙火,走到梁則正身邊。梁則正雖然不放炮,似乎也認識這東西,并沒有躲。這種煙火拿香不好點,張子翔就用打火機點上。絢爛的火星從頂端噴射出來,炫目之極,像是傾瀉而下的銀河。
張子翔遞給梁則正一根,這次梁則正接了。張子翔給他點燃,自己也點上一根。
他拿着手裏的煙火,側頭去看梁則正。梁則正沒有戴手套,他低頭看着那些轉瞬即逝的金色火光,臉被映得明明暗暗,神色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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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張子翔在梁則正家留宿。放完炮,他不好意思繼續待下去,就說要回。梁則正卻說:“住下吧。放炮的人太多,路上不安全。而且你回家不也是一個人?”
很久以後張子翔想,大概他給梁則正打電話的時候,對方就預知到了他的目的。就算不是大年三十,十點多也不會有超市還開着門。在他去到梁則正家之前,不知道他跑了多遠,才給他帶回來那些新的洗漱用品。
梁則正家有兩個卧室。一個他自己一直住,另外一個已經收拾好了。張子翔睡覺沒有關門的習慣,梁則正也沒有關。睡到半夜的時候,張子翔突然醒了,而且一下子變得特別清醒。他躺在床上看着窗簾的縫隙間透進來的微光,起了小惡魔般的念頭,想去偷窺一下梁則正的睡相。這人白天整整齊齊一絲不茍,越是這樣的人說不定睡相越是奇葩。如果梁則正睡覺真會踢被子或是流口水,他就用手機拍下來。雖然這個手機已經殘缺不全,馬上就要壽終正寝,但是不影響他把裏面的照片都導到電腦裏。
張子翔為身體突然自己醒來的英明神武高興得不行,爬起來,蹑手蹑腳往對面梁則正卧室走。他穿的是梁則正的睡衣,貌似這人喜歡把睡衣買大一號,張子翔穿正好。
走出卧室的時候,張子翔感覺有點冷,屋裏的溫度似乎比他睡覺前低很多。梁則正的睡衣衣服和褲子都有兜,他把手揣進兜裏,繼續悄悄往梁則正卧室摸。他從門口聽了一會,并沒有呼吸聲,便把頭探進去,想看看這人怎麽睡覺呼吸這麽淺。誰知望進去,卧室裏沒有人。
張子翔納悶,明明梁則正也洗過澡準備睡覺了,本來不可能再爬起來去看書,難道是失眠了?
他繞出短短的走廊,想往書房去。剛踏進客廳,一陣特別強烈的冷空氣吹過來,凍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誰把梁則正家客廳玻璃拿炮炸破了,他怎麽沒聽見,忙往窗戶玻璃那裏望,卻意外地看見梁則正站在那裏。
梁則正家的拖鞋走起路都沒什麽聲音,張子翔本來就想着做壞事,腳步也輕。梁則正背對着他,并不知道他已經起來了。張子翔趕緊縮回去,偷偷從牆後探出頭,覺得不安全,再縮回去一點,正好卡住眼睛。他覺得自己這時候需要一面鏡子,能伸出去看反在上面的倒影,肯定比頭探出去偷窺要安全。
客廳窗戶開着,夜裏起了風,張子翔感到的氣溫降低正是源于此。梁則正穿着睡衣,站得很直。他稍稍側着身,并沒有正對窗戶,右手放在褲兜裏,看着窗外,頭微微仰着。
睡衣穿在張子翔身上正好,在梁則正身上就有些大了。他總是戴着表的左手搭在窗框上,這次并沒戴表,袖口滑下來一截,手腕在黑暗中特別顯眼。寒風從大開的窗戶中吹進來,吹得他的頭發都有點淩亂。
張子翔看見梁則正這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文藝造型覺得特別好玩,立刻就想沖出去揶揄他是不是又吃多了睡不着。探出身體,卻突然注意到黑暗中有個閃亮的紅點,定睛一看,梁則正左手的指間夾着一支煙。
張子翔從沒見過梁則正抽煙。他一直以為這人是個三好學生類的乖寶寶,不吸煙,不喝酒,不打牌,平淡得沒有一點不良嗜好,是那種專門用來讓家長教育自己家不成器小混蛋的傳說中宇宙第一生物:別人家孩子。此時突然見到梁則正的另一面,一時間竟然有些慌了。他像是被定身了一樣站在原地,看着梁則正手裏那支煙煙霧缭繞。他突然想起來,梁則正平常特別怕冷。
張子翔愛運動,體溫比較高,平時并不是很怕冷。可就算是他,站在走廊與客廳的交界處,隔着一堵牆,此時手腳也已經冰涼了。他看見梁則正手裏那支煙的時候,長度還夠,大概是剛剛點燃。燃到接近一半時,梁則正擡手吸煙,深深吐出一口氣,接着又把左手搭回窗框上。又過了一會,他把自己燃到底部的煙按滅在架在窗框上的煙灰缸裏,又點了一支。新點上的一支煙他沒有吸就燃完了,然後他再次點上一支。
因為樓層太高,路燈的光芒從下方射上來,窗戶那裏基本還是沒有光亮的。注意到之後,張子翔就發現那個黑暗裏的紅點其實很醒目。他看不見梁則正的神色,只知道他一直站在那裏,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不知道為什麽,張子翔覺得那個背影格外寂寥。
抽煙的人都知道,一支煙自燃的話,從點燃到燃盡大概是七八分鐘。從張子翔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煙灰缸裏按了多少支煙頭。他很想輕松地調侃梁則正浪費,點的是紅塔山還好,要是軟中華,李磊向笑天陸越峰都要哭瞎,可是他在心裏故作輕松了很久,最終也沒能真正輕松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僵立着,看了梁則正的背影多久。最後的時候,梁則正把手裏的煙在煙灰缸裏按滅,這次沒有繼續點燃新的,而是垂着頭對着煙灰缸看了會。然後他用右手拿起煙灰缸,左手伸出去關窗戶。
張子翔飛快地脫下鞋,踮起腳尖跑回卧室。他縮進被子裏,聽到窗戶上鎖的輕微咔噠聲,接着是更加輕微的腳步聲。梁則正回到卧室,大概躺下了。
在一片靜寂裏,張子翔大睜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他平日裏所見全部都是梁則正嚴肅地講課的樣子,淺笑着說話的樣子,專注地讀書的樣子,都是十分正面的東西。況且大部分時候,梁則正是淡而安靜的,幾乎連心情的波動都很少探知得出,更不用說這些負面的情緒。日子久了,透過仰視的光環,張子翔也漸漸覺得梁則正只是個能被稱為天才的普通人,每日裏,如同每一個在世間活着且行走的人一樣,上班,吃飯,睡覺,做自己的事。煩惱肯定會有,也會有疲憊,但不會有什麽真正放在心底難以跨越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能讓這樣一個人在大年三十這種充滿歡笑的夜裏爬起來,站在窗口吹着冷風,靜靜地夾着一支支煙在手裏燃盡?
就是在那個夜晚,張子翔真正意識到了之前曾隐隐感到過的梁則正身上的陰影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突如其來的過分敏感所造成的錯覺。
回到床上後,張子翔睡得特別不安穩。他反複地做夢,夢見的是自己小時候一件不值一提,幾乎以為已經忘記了的事。那是一個午後,他不過六七歲,下了課蹦蹦跳跳往“如你所見”去找媽媽。在南邊的大街上,一個特別幹淨的哥哥站在路邊,車來車往,速度很快。因為那個哥哥跟所有人都不一樣,張子翔一直看着他。他發現,哥哥抿了下嘴,看着車的目光微微一蕩。
爸爸媽媽和老師都說行人走在路上,要離車行道遠一些。不知為什麽,張子翔突然覺得哥哥要做很不安全的事,他跑上去拉他的手。
那個哥哥低頭看他,臉模糊不清,只有眼睛他記得。那雙眼睛很黑,特別冷冽。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我提要說是非初見嘛。可惜倆人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