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左雁亭從此就在王府住下,錦娘等人看他每日裏食不下咽睡不安寝,除了勸慰也不知道該幹什麽,偏偏龍錫已經死了,連屍首都沒撈着,什麽勸慰在這時候都顯得蒼白無力。

所幸左家的父母和祖父母在一個多月後趕回來了。左雁亭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來到供放龍錫靈位的房間,在那靈位上摩挲着,一邊喃喃的自言自語道:「龍錫,我要回家一趟,爹娘和祖父祖母遠路而歸,我是定要回去盡幾天孝道的。你不用急,待我安頓好了一切,我自會來陪你,別急,等着我……」

言罷便轉身出門,王府的衆多下人站在那裏,親自為他拿那小包裹,馬車也已經安排好了。他辭別了衆人,又囑咐他們好好打理王府,便往左府而來。

回到家後.自然又是一番團圓。左雁亭看到院子裏那十個影衛,想起就是他們被龍錫安排在父母身邊,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當時那人真的是霸道無比。只可惜,現在自己想讓他再霸道一次,竟已是不能夠了。

十個影衛都聽說了自家王爺的事,雖仍是面無表情,然而左雁亭卻從他們的眼中看出那深切的悲痛之意。他極力的壓抑住自己,讓影衛們回王府好好歇歇,這才進屋拜見父母。

錦娘知道左府已經沒人,所以派了幾個伺候的人和廚子,當下一家人就在廳裏用了飯,左雁亭也沒什麽心思吃。左母心疼兒子瘦的厲害,這時他們全都知道龍錫的事情了,因此雖知道了對方強占兒子,卻也不能再說什麽。

飯後,左父把左雁亭叫到了書房,只從兒子的神态和眼神中,他便猜出一二了。

果然,還未等他說話,左雁亭便跪下道:「爹爹恕兒子不孝,兒子這一生,不能再為左家續香火了,龍錫他為了百姓,為了救我,就……就死在兒子的視線中,他……他拿走了我的心,我……我也不想再害別人家的姑娘。」

左父嘆了口氣,搖搖頭,半晌才道:「你起來吧。唉,為父先前只以為你這一輩子都要被他強占欺壓。沒想到他死了,你竟然就對他死心塌地。莫非這是天意嗎?他在,你得不到自由。他不在,你又不想自由了,唉……」

左雁亭低頭喃喃道:「是兒子不孝……兒子不敢求爹娘諒解,只能……盡自己所能,盡心服侍……」

左父點點頭,讓左雁亭坐下,嘆氣道:「罷了罷了,你爺爺奶奶和母親也都知道了你和王爺的事,唉,他當日就那樣把你帶了回去,是怎麽也瞞不住其他人的。」

左雁亭低頭道:「兒子不孝,讓爹娘在族人面前丢臉……」一語未完,就見左父擡了擡手,又搖搖頭,接着發出一聲嘆息。

「罷了罷了,也多虧了他派去的那十個人。不然咱們合族以及山裏的祖先,只怕就都要葬身在那長白山中了。」

左父一語,宛如石破天驚。左雁亭愕然擡頭,還未等相詢,就聽左父道:「當日咱們族依附的那個部落突遭別的部落偷襲,若非這十個侍衛擊退了那些人,你就見不到你爺爺奶奶和爹娘了,唉,人家對咱們全族,恩大如天啊。」

左雁寧愣住了,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他忽然想起當日龍錫将自己擄回時說過的話;「長白山山高林密,山內部落衆多,伯父他們畢竟是外人,入山後難保沒有危險,所以我把那十個侍衛留下,保護他們平安歸來。」

當時左雁亭只以為那是龍錫的借口,是以保護之名行監視之實,所以從未放在心上。誰知如今聽左父這樣一說,他才恍然醒悟,也許當初龍錫的确是為了要脅自己,然而在那個舉動之中,未嘗也不含有關懷保護之意。不然他大可只派三五名影衛便可,又何必把最得力的影衛都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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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想,更是禁不住痛斷肝腸。左父也明白兒子心中所想,便命他回自己房間歇息。

一連在家住了些日子,待事事都安定下來。下人們都是王府那邊出的,他也渾不在意。從此後每日早起給長輩請完安,吃過早飯,便出門來到皇陵,在那皇陵中一直待到下午,這也是他請求皇上賜他這個特權,皇上允準了的。

下午從皇陵返回時,便已是黃昏了。在王府內和錦娘等一起用過晚飯,給龍錫的靈位上完香,再返回左府。

日日如此,光陰似箭,轉眼間就過了一年。這一日走在街上,忽聽一陣喜樂聲響,轉頭一看,只見一隊人擡着花轎,吹鑼打鼓歡天喜地的走了過來,路上行人紛紛避在兩旁,有小丫鬟從籃子裏拿出糖果撒得滿街都是,引得那些孩子都去撿拾。

左雁亭看着那馬上的新郎官,一身大紅吉服,面上帶着濃濃笑意,不住向道路兩旁給他道賀的人拱手作答,剎那間,整個朱雀大街上一片喜慶氛圍。

左雁亭不自禁的就去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佛。他想起自己和龍錫似乎還有一場婚禮沒辦。當時還未對龍錫有情,只怕真的辦了婚禮,便木已成舟。如今想來,若那時條件允許,自己能和龍錫穿着紅色衣裳,雙雙走進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後夫妻對拜,那該是多美好多幸福的事情。

一邊想着,早已不覺潸然淚下。他用拇指輕輕摩挲着玉佛,然後低頭在那上面輕輕吻了一下,喃喃道:「來世,一切都等來世吧,來世無論我們是男是女,我都做你的新娘。當然了,若我不巧成了男人,你卻偏成了女人,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說到這裏,忍不住就笑了一下,然後任眼淚默默淌在玉佛上,最後他就這樣一路面帶笑容的淌着眼淚,來到了陵園裏。

歲月如梭,日子這一過,就過去了五年。

依然是鳳凰山上的絕崖邊。依然是風光處處好,山巒疊翠鳥語花香。

左雁亭站在那絕崖上,他身邊的是當朝皇上和幾位皇子還有幾位外姓王爺。

擺好了祭品,上了香,皇上和幾位王爺念了一篇祭詞,看着旁邊表情安祥的左雁亭,稍微想了一下,便嘆了口氣道:「讓雁亭在這裏和錫兒說會兒話吧,我們四處轉轉。」

衆人點頭,龍楚低下頭,對着絕崖下輕輕說了聲:「好了,我們走了,體貼你,知道你最想見的是誰。」說完又拍了拍左雁亭的肩膀,方随着皇帝和幾位王爺下了山。

走到半路,往後望望,只見左雁亭瘦削的身子就站在崖邊,風吹起他的長發和衣袂,仿佛随時都會乘風而去。

龍典便站定了步子,看向皇上道:「父皇,那人……該不會尋了短見吧?雖然這五年我也沒時常見他,可見他一次,就覺着他臉上便少了一份活人的氣息,你說,又是在這麽個地方……」他沒說下去,但他知道皇上會懂自己的意思。

「不會吧,再怎麽說,這都過去五年了,五年都過了,都沒死,哪有那麽容易就跳了崖的?」薄雲王爺江上帆也在行列之中,聞言疑惑的插口。

「唉,也不好說啊,五年了,于他每天都是煎熬,你看看他的神情,現在哪還有一絲波瀾啊。」太子嘆了口氣,他想說左雁亭的悲痛大概猶勝于自己等人,畢竟自己還有其他兄弟,可對方,卻只有這一個愛人。

不過看到皇上和兄弟們的表情,他只有将這話吞到了肚子裏。回頭望了一眼,見那人已經在崖邊坐下了,大概是在和龍錫說話,他心裏很明白,左雁亭已經和一具死屍沒什麽兩樣,他現在只是還要奉養自己的父母親人,一旦這些人離他而去,那就誰都別想挽留住他的生命。

但又能有什麽辦法,情之一字,是最刻骨銘心的,勸慰根本就沒有用,因此衆人還是回到了半山腰,這次私服出來,也沒有帶什麽官兵,就是幾個影衛跟着,此時打了些獵物,正在地上烤着。

左雁亭待衆人離去後,便坐了下來,如同龍錫就坐在他對面般的喃喃和他唠起了一些家常。什麽「韓小姐生了一個大胖兒子,還讓自己去喝滿月酒了。」什麽「皇太後今年過了七十五歲的大壽,真是萬國來朝,京城那個熱鬧了。」

到最後,他黯然停下話頭,哽咽道:「只可惜,這一切的一切,你都看不到了。剛剛和皇上他們來這裏,看見山林百姓們生活富足,家家戶戶還供着你和石大人的牌位,我的心裏……我的心裏真是好難過。都多長時間沒掉過眼淚了,剛剛也為你破了例。」

「龍錫啊,我這些日子時常做夢,夢見你笑吟吟的就來到了我身邊,說愛我,說保護我一輩子,寵我一輩子。人家都說夢是反的,我以前老是做夢你飄走,怎麽如今都變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在那邊有些兒等不及了?你想上奈何橋喝孟婆湯?錫,你再等等我,別抛下我。我……我和你說,你活着不能實現你的承諾,把我一個人丢下了,自己走了。可不能在死後也做一個不守諾的鬼魂啊,不然我上天入地,一定要告你的……」

「怎麽辦?我現在活得好艱難啊,我真怕你就等不及,抛下我就走了。我也試着想過得好一點,不,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不是說我想成婚,我是說……我想在爹娘面前像正常人一樣,會說會笑會流淚。我已近而立,卻還要讓爹娘為我操心,實為不孝。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有什麽辦法?

我想你,每天每夜每天每夜心都想得發疼,到今天,五年了,這顆心還沒麻木,我真希望它麻掉好了,不知道喜怒哀樂,如同一具僵屍都好,只要它不疼,只要它不再疼下去……」

無助的哭訴在絕崖上輕輕回蕩,最後左雁亭哭倒在崖邊,他真想就這樣跳下去,不顧一切的去到龍錫身邊,只可惜,爹娘和奶奶的臉始終還在心頭,想起他們無比擔憂卻又強自隐忍的神情,最終,他還是不能說服自己随心所欲。

在鳳凰山祭奠完龍錫,左雁亭和皇上等人就回了京城。而就在他們走後的幾天,一個砍柴的樵夫也來到了鳳凰山的這處絕崖上。

「真奇怪啊,怎麽覺得這裏很熟悉呢?以前明明沒來過嘛。」無名撓着腦袋,肩上背了一大擔柴禾,在絕崖邊上四處張望,最後他看到那些擺在崖邊的供品,不由得欣喜跑過去,只可惜,大部分東西都被鳥雀叼走,其他的也都爛掉了。

「啧啧,看的到又吃不到,老天存心是來氣我的嘛。」無名恨恨的踢散了盤子,轉身就往回走。

回到家,就見村裏有名的媒婆三嬸已經在街門外邊了,看見他回來,便滿臉笑容的迎上前,誇張的道:喲,砍了這麽多柴禾,無名你還真能幹啊。

「嗯。三嬸有什麽事嗎?」無名敷衍的答應了一聲,打開街門進了院子,看也不看跟進來的三嬸一眼,徑自将柴禾放在院子的東邊。

三嬸看着東邊已經堆成了幾乎有牆那般高,連成了長長一片的柴禾,眼睛都要放出光來,谄笑道:「哎呀,瞧這院子擺弄的多齊整,六婆不在了,無名你往後的日子可算是好過了。三嬸看你年紀也着實不小,這次過來,就是想給你說門親事的。」

「說親?」雖然已經料到了答案,但無名還是有些驚訝,挑了挑眉:「三嬸,我家窮成這樣,誰肯嫁給我?三嬸以前見了我,不都是繞着道兒走的嗎?」

「這話說的。如今哪還能和過去比啊?過去六婆是個藥罐子,你為了給她治病,一分錢也沒有,如今你這樣能幹,置辦出自己的家業是遲早的事情,姑娘們想嫁你還來不及呢,又哪裏會嫌棄你?」三嬸笑的一張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後。

無名冷笑一聲:「算了三嬸,我這還沒置辦起家業呢,等我置辦起來再說吧。」哼,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家,怎麽會放在他無名眼內。

「哎呀無名,你這歲數也不小了……」三嬸還待再說,卻見無名拿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向她邪佞的冷笑着。

知道這失了記憶,不知六婆是從哪裏撿來的小子是有些擰勁兒的,三嬸吓得連,忙說了句告辭的話,狼狽不堪的逃了出來,一邊氣得牙都咬碎了,喃喃咒罵不已。

無名冷笑一聲,走進屋子舀了一瓢水咕哆咕咚灌下去,再擦了擦身子,這才坐在炕上,緊皺眉頭沉思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六婆也不肯告訴他。當年自己茫然失措的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就看見眼前一個山洞,走進去,好一會兒才走到出口,然後便來到了這個村子,結果卻昏倒了。當再醒來時,就是那個老太太拖着病體在照顧自己。

小村子交通閉塞,很少能到外面去,偶爾會有外面的人進來收些山貨。但好在這裏的人什麽都種,所以吃穿都不愁。在這種情況下,無名想不出自己會是什麽人,他只知道自己應該不屬于這個村子。腦海中隐隐約約有一些景象劃過,而最常出現的,是一張人臉,模模糊糊的,每次想要看清楚,卻又消失了。

無名咧開嘴笑了起來。雖然老是看不清楚,但他就是覺得那張臉會很漂亮很漂亮,那才是自己想要的妻子吧,只是她是誰呢?她現在又在哪裏?

「唉……」

無名搖了搖頭,看着六婆的牌位,過去仔細擦拭了一下,苦笑道:「你這個老太婆,我侍奉你五年了,你倒好,兩腿一蹬說走就走,扔下我自己孤零零的在世上。最不仗義的是,你死前好歹給我留句話啊,到底我是誰?從哪裏來?你就算不告訴我,也留點線索嘛。」

他說到這裏,想起如果六婆在世,一定會大叫自己忘恩負義,不由得笑了。又對牌位抱了一拳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大概也是什麽都不知情的,我不怨你了。其實現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我就是……有些傷心,唉,你走了,從此後,這世上就剩我一個了,再也沒有親人可以相依為命。」

話音落,覺着有些凄涼酸楚。無名便把頭搖了幾搖,露出笑容道:「告訴你啊,我今兒去了一趟鳳凰山,雖然路途遠,不過那裏還真不錯呢,砍了好多柴,還抓了兩只野雞,等下和蘑菇在一起炖了,也給你一碗,嘿嘿,到時你可要好好嘗嘗。」

他說完,就轉身出去,生火燒熱水,準備把野雞給收拾收拾後炖了。

澆水,拔毛,掏內髒,很快的,兩只野雞被收拾洗剝好了,然後加上蘑菇幹,一些調料放在鍋裏炖着。

無名一邊燒着火,一邊嘆息:「啧啧,多香的野雞啊,濃濃的湯,可惜六婆你走的太快了,竟然喝不到,唉,再濃的湯再香的雞,沒有你和我搶着吃,又有什麽滋味。」

一邊咕哝着,忽然間就看到鍋裏似乎蹿出了火苗子。無名一愣,心想壞了,這鍋都用了好多年,該不會是燒漏了吧?哎呀我的雞湯。

他一邊想着,就迅速地站起身想要查看一下,沒料到心裏急,也沒看清楚周邊情況,那身周都是他預備用來燒火的柴禾,只聽「咕咚」一聲,他整個人都被柴禾給絆倒,腦袋重重的磕在了鍋臺上,一絲血跡流下,下一刻,他便昏迷過去。

不一會兒便醒了過來,是被熱醒的,只見整個屋裏已經全部被火苗包圍了,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可能逃生,差別只是早死晚死而已。

然而無名卻渾然不覺,他呆呆站在那裏,看着柴禾上的火苗已經燒上了褲子,一掌拍去,火苗應聲而減。

「我……我不是無名,我是……大寧朝的九王爺……我是龍錫……」無名擡起頭,被火勢烤的流滿汗水的臉滿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雁亭……雁亭……」

忽然間,無名,也就是未死的龍錫大叫一聲,然後他迅速蹿到了六婆的牌位前,将那牌位一把給揣在懷裏,大叫道:「老太婆,這裏不能待了,我帶你去好地方。」

話音落,身子一躍,便越過了火頭,然後來到後院,跳過圍牆。這時他已經聽見前面有人在叫着救火,六婆的小屋是獨門獨院,所以只要有人發現,就不會禍及鄰舍。

龍錫再回頭望了一眼,抹了一把臉上汗水,看了眼這個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小村子,然後他猛的回頭,喃喃說了一句:「鄉親們,你們對無名的好,無名不會忘,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報答你們的。」

話音落,他已沖天飛起,彼時夜色已臨,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逃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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