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思相望不相親 (1)
新年過後,他們好像再度回到最融洽的那段時光,開始不溫不火地約會。每天傍晚,他準時去雜志社接她出去吃飯,然後準點送她回家。他們時常一起去看電影,聽音樂會,喝咖啡,但絕不會一起出現在朋友的聚會上。
每逢周末,卓臨城都會跟孫菀一起回黎美靜那裏吃頓晚餐。黎美靜一心撮合他們,不惜花“重金”将孫菀睡了二十多年的那張硬木床換成了雙人床。有幾次,她甚至躲去外面打通宵麻将,但她期待的那件事,始終沒有要發生的跡象。
天氣回暖後,雜志社的工作也越來越多,除了忙着采寫各種專題,孫菀還要協助周雅負責梅麗莎發起的“Subculture文化夜”活動。這日,孫菀與卓臨城例行約會,卻臨時接到周雅的電話,讓她立刻把已确定的嘉賓名錄發給她。孫菀将餐盤推到一旁,從包裏找出電腦、文件夾,一頁頁确認嘉賓名錄。
卓臨城吃飯的心情被破壞,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幾眼。大抵是受她那位新上司影響,她的着裝品位直線上升,淺藍色的套裝将她的身材勾勒得十分美好,以前總是随意绾着的長發此時精致地盤着,露出弧線漂亮的脖頸。他不喜歡女子過于幹練,但若對象換成她,他又覺得女子幹練一點也還不錯。
一頓飯慢條斯理地吃完,見孫菀還在埋首工作,他終于不悅地開腔,“我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同鄧文迪約會。”
孫菀從文件堆裏擡頭,“鄧文迪可不會只拿八千塊的月薪。”
見卓臨城若有所思地端起檸檬水,卻不說話,孫菀又問:“你在想什麽壞主意。”
“我在考慮買下這間雜志社,然後花一點時間教你上司如何在不剝削員工業餘時間的情況下,讓公司更加有效地運營。”
孫菀無語,“最讨厭你們這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剝削階級了。”
卓臨城眼底閃過點笑意,伸手拿過她剛放下的一份材料,細細翻看,“你這位新上司真是喜歡劍走偏鋒。”
孫菀瞬間抓住那個頗具攻擊性的關鍵字,無比忠誠地站到梅麗莎那一邊,“哪裏偏了。”
“難道現在不是大衆文化的天下?她卻格外偏好疲憊、潦倒的亞文化。”
“亞文化怎麽了?至少很對我口味。”
卓臨城用頭一次認識她的目光,打量了她一下,“原來你的口味這樣重。要是不看你做的這份東西,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衣冠楚楚的你,竟然在關注同志群體、流氓作家、亂性藝人和虐戀文化……”
孫菀險些被嗆死,伸手搶回他手裏的嘉賓名錄,義正詞嚴,“如果你能把剛才那些詞眼換成耽美文化、後現代創作、先鋒演藝家,我會更加感謝你。”
卓臨城拿濕巾擦了擦手,一本正經地說:“看來我不但要教你上司怎麽高效運營,還要幫你們重樹正确的三觀——”說罷,他做出撫額的姿态,“這真是件任重道遠的事。”
孫菀毫不客氣地瞪他,“不要告訴我,你是認真的。”
“在和你有關的事情上,我哪樣不認真。”
孫菀斜了他一眼,再不肯接他的話茬。
周五,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孫菀本以為梅麗莎有急召,不料接通電話,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說道:“孫小姐,你好。”
不到一秒,孫菀就聽出了對方的身份,握電話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下,“餘小姐,你好。”
“沒想到世界這樣小。梅麗莎過來邀我參加貴社的‘Subculture之夜’,我卻意外地發現活動策劃人裏有你的名字。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無聊人,所以要了你的電話,打過來确認一下。”
孫菀低頭,将垂落在臉畔的發絲攏去耳後,“那你确認完了沒有?如果沒有別的事……”
“我想請你一起喝杯下午茶。”
“抱歉,我沒有喝下午茶的閑暇。”
“孫小姐,我答應梅麗莎捧場你們的‘Subculture之夜’,作為負責人,你應該有義務來和我做一些事前溝通吧。”
孫菀很清楚餘小菲答應捧場“Subculture之夜”意味着多大的媒體影響力,她也很清楚,梅麗莎為了讓她纡尊降貴,可能需要付出怎樣大的努力。略一沉吟,孫菀問:“幾點,什麽地方見。”
餘小菲将見面的地點定在了雜志社附近的某間酒店。見到孫菀時,她绛紅的唇上浮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孫小姐,你一定非常不想見到我。”
孫菀在她對面坐下,就事論事地将打印好的活動流程簡介遞給了她。
餘小菲将那份簡介推去一旁,端起紅茶抿了一口,“約你來,其實只是想同你說一聲對不起。”
孫菀怎麽看也看不出她臉上有歉疚的痕跡,斷定她在調戲她,卻沒有動怒,“我确實很在意我丈夫出軌這件事情,但并沒有在意他是同誰出了軌。所以你大可不必和我說對不起。”
餘小菲透過茶色鏡片,目不轉睛地打量她,“你真是個講道理的好女人。”
明明是句無比戲谑的話,卻被她的語氣演繹得很真誠。
餘小菲點燃一支女士薄荷煙,眯着眼睛說:“想聽聽我和他的故事嗎。”
孫菀将那份流程簡介取回,起身道:“不想。”
“不想還是不敢?”餘小菲吐了個煙圈,挑釁地看着她。
“餘小姐,我不想花時間聽你的一面之詞。如果你今天約我來的目的是道歉,那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見。”
“幾個月前洩露的那張照片,并不是一場意外。我是故意的。”
孫菀的腳步頓住,回頭看她。她想不到餘小菲會自己承認。
餘小菲撣了撣煙灰,看向窗外,“那樣做,是想讓你和他離婚。”
孫菀坐回沙發上,平靜地直視她。
“和所有的情婦一樣,一開始我對他也是無欲無求的。”餘小菲迎視她的目光,面無表情地說。
“情婦”兩個字,像一只大手,猛地捏住了孫菀的心髒。
“時間久了,我變得貪心,我不想有另外的女人分享他,失去了一個做小偷的自覺。每當他回你身邊時,我就會發瘋一樣地妒忌、怨恨,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們在幹什麽,他會不會在和你上演我們曾經的親密……”
孫菀猛地打斷她道:“別說了!”
餘小菲凄豔的眼神像鈎子一樣攫住她,“當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達到頂端時,我想過去死,想過謀殺你,想過和他同歸于盡。冷靜下來後,我想到用那種辦法來逼你離開。因為這樣對我們是最公平的,畢竟你并沒有那樣愛他。”
孫菀胸口一陣陣起伏,一種既恐懼又惡心的涼意在她皮膚上綻開,她無法抑制地再次在腦海中揣測,他們曾經到底有多麽深的糾葛,才會讓她生出那樣極端強烈的愛恨來。
孫菀低下頭,告誡自己不要看她的眼睛。很快,她再度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可能中了她的道,“你到底愛他什麽。”
餘小菲思忖了片刻,“我愛他完美無缺。告訴你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我經歷過無數男人。一開始,我總試圖在每個男人身上找些優點出來,哪怕找到的東西微不足道。但是随着閱歷增多,我便不再自欺欺人,我開始明白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男人,不想要什麽樣的。我變得挑剔,不帥的不喜歡,沒有錢的不喜歡,太板正的不喜歡,太風流的也不喜歡……我以為我這輩子不會愛上誰了,但是卓臨城出現了。”
“一個完美的,卻不愛我的男人,很快就激起了我的興趣。我知道他有老婆,起初也只想逢場作戲地玩玩。但你應該很清楚,他那樣的男人和鴉片沒什麽分別,吸上了就是一輩子的瘾。”
“我何嘗不知道自己很下作。我想過放手,真的!”
說到這裏,餘小菲忽然将指間抽了一半的煙狠狠地摁滅在煙灰缸裏,“但是不久前,我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
周圍的一切驟然靜了下來。孫菀的心重重抖了一下,她頭暈目眩地朝餘小菲腹部看去。
餘小菲擡起右手,一粒粒解開羊絨鬥篷的扣子,直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出現在孫菀的視線裏。
“五個月了,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說,連他都不知道。我必須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醫生告訴我,這是我最後的生育機會。”餘小菲的嘴角泛上一絲古怪的笑意。
她明明大獲全勝了,但那笑裏沒有一絲喜意,反而透着點似是而非的凄涼。
孫菀盯着她的小腹,如遭雷擊。
“我打算獨自撫養這個孩子……孫小姐?孫小姐。”
孫菀朝餘小菲擺了擺手,猝然起身,她機械地抓緊手裏的文件,腳步虛浮地往門外走去。一路上,她看見酒店的羅馬柱、浮雕壁畫、吊燈珠簾都在搖晃颠倒,走出酒店的一瞬,她那麽真切地看見頭上灰蒙蒙的天空幻化成一片烏壓壓的灰鴿子,跌跌撞撞地撲墜進她的眼睛裏。
傍晚,卓臨城來接孫菀下班,遙遙見她坐在雜志社外的噴水池旁。她的頭垂得很低,像在出神地想着什麽。
卓臨城泊了車,快步走上臺階,将她從噴水池邊拉了起來,“為什麽坐在這裏?不冷嗎。”
他蹙眉将她垂下來的發絲別去耳後,然後擡起她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臉上一絲光澤都沒有,透着死灰般的枯槁。卓臨城的心頓時一緊,“怎麽了。”
孫菀在他的注視下,緩緩擡起眼簾,她像是剛從一個滞重、沉痛的世界回到現實,目光空洞地看着他,遲緩地說:“你來了。”
卓臨城從她的神情裏看出一定出了什麽事,緊緊攥着她的手,“我們先回家。”
孫菀格外順從地跟着他下臺階、上車。她始終未發一言,只乏力地将頭靠在車窗上。濃烈的憂郁氣息從她周身滲透出來,很快填滿了整個車廂。
卓臨城一邊以最快的速度往城外驅車,一邊用餘光密切地關注着她。她明明就在他身邊,卻像離他很遠很遠。卓臨城感覺到她的平靜之下,潛藏着比暴風驟雨更可怕的東西。他推測着可能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任何猶疑,就将目标放在了餘小菲身上。
自那個尴尬的早晨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餘小菲。她亦像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一般,絲毫沒給他帶來任何困擾。他懷疑她串通徐韬設計他,卻得不到任何證據。他堅信那個晚上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但百口莫辯。在最受煎熬的那段時間裏,他甚至想過不惜一切手段撬開餘小菲的嘴,讓她對他說出真相,但她的沉默給了她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因為她沉默、無所求,在這樁事情裏,俨然也成了一個無辜的、隐忍的受害者。
他只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注餘小菲,像是困獸對獵人的關注,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她的再度出擊。眼下看來,他似乎終于等到了她的殺手锏。
車子在孫菀家樓下停住。孫菀一下車就丢下他,徑直往樓上走去,她的步态很穩,陣勢決絕,仿佛經過了剛才的休整,又重新積聚起了某種力量。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門,正在擺碗筷的黎美靜見他二人臉色凝重,剛露出的笑容僵住了一瞬,随即二度綻開,“我算着時間,你們該回來了。”
她笑着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卓臨城,卓臨城亦用目光肯定了她的猜疑。黎美靜心領神會,轉向孫菀,“給你炖了鴿子湯……你這是怎麽了?又垂頭喪氣的。”
孫菀捋了捋頭發,淡淡說:“今天太累了。”說着,她走去洗手間,一如往常地洗手、吃飯。
飯吃得很平靜,孫菀眉梢眼角間不透一點風聲,黎美靜使眼色讓卓臨城給她夾菜,卓臨城依言照做,孫菀也沒有半點抗拒。
一頓飯吃到尾聲,孫菀放下碗筷,“媽,在家裏待了這麽久,我也是時候搬回去了。”
黎美靜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卓臨城。卓臨城眸光一沉,隐然猜到了她的用意。
“我已經嫁人了,不好總在家裏煩你。再說這邊離單位太遠,還是搬回去方便。”
她說得在情在理,黎美靜一時竟找不到話堵回去,她讪讪地轉向卓臨城,“你們商量好了。”
卓臨城沉吟了片刻,輕輕點了下頭。
“既然這樣……”黎美靜又一頭霧水地看向孫菀,“那什麽時候搬。”
“現在就搬。”孫菀起身,看也不看卓臨城,卻向他吩咐道:“你來幫我。”
進了卧室後,孫菀從床下拖出箱子,自顧自地将衣物往箱子裏放。卓臨城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孫菀的行裝一向簡單,不到十分鐘,所有的東西都已裝好。她将箱子推到卓臨城面前,輕聲道:“麻煩你幫我拎下去。”
說罷,她撩開簾子,徑直出了門。卓臨城抿唇立在原地,出了會兒神,到底還是拎着箱子跟上了她。
一下樓,卓臨城就在樓洞裏拉住了她,“你真的要回家。”
孫菀搖頭,“不,我只是想搬出去住。”
“理由。”
“我最近想要一個人靜靜。”
“如果只是想靜一靜,沒有必要搬去外面。不如這樣,你搬回家,我暫時住去別的地方。”
孫菀輕輕掙開他的手,拖着行李,慢慢往車那邊走,“确切地說,我是想去一個完全和你沒有關系的環境……過一種沒有你介入、沒有第三者幹預我思想的全新生活。”
“告訴我,這種全新的生活,你打算維持多久。”
“我不知道。”孫菀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
卓臨城将行李放好,返回車裏坐定,“你不如直接點告訴我,還是要跟我離婚。”
孫菀側臉直視他,平靜的目光下,清晰地透着決然,“是,我要離婚,也許法院可能永遠不會審理我們的離婚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是為什麽。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我只好選擇先同你分居,一切等兩年後再說。”
卓臨城凝視她,很久很久才說:“我以為你已經将那件事情放下了。”
“我一度也這樣以為。可真的能放下嗎?卓臨城,你為什麽還要自欺欺人。”
“我重申一次,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也從沒想過要背叛我們的婚姻。那件事情,根本是一次有預謀的陷害。”
“你說餘小菲陷害你,又說你們之間只是普通的朋友關系。那你能夠告訴我,一個女人,為什麽犧牲自己的形象、名譽、前途,去陷害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朋友。”
“她有她的目的。”
“卓臨城,你和餘小菲之間到底有過什麽,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試着放下過往,試着相信你,試着和你從頭來過——我能夠為你做的妥協,都做了。我已經不能再為你降低底線了。”
“你的底線是什麽。”
孫菀靜了一下,“和別人分享丈夫已經夠沒尊嚴了,難道你還想讓我和別人的孩子分享他的父親。”
卓臨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難以置信地看着孫菀,“你說什麽。”
孫菀看向車窗外,“餘小菲懷了你的孩子。”
卓臨城雙瞳驟然一縮,斷然斥道:“那不可能!”
頓了幾秒,卓臨城皺眉,大失所望道:“同樣是沒有證據的事,你寧肯相信餘小菲,也不願意相信我。”
短短兩句話,如冷水兜頭,将孫菀潑了個半醒。
車子裏安靜了下來,她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銳利如鋒,仿若有穿透她的力度。這樣的他,讓她覺得陌生,一點寒意自心底升起,将她的底氣一點點擠出。她在他的眼神裏敗下陣來,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他目光垂落在她的眉眼間,良久才低聲說:“看來你剛才說的那一系列‘試着’,都是自欺欺人的話,你不過是假裝放下、假裝相信、假裝要與我從頭來過……”
他不再說話,打着車,慢慢将車開出逼仄的胡同。
車子開上大路時,卓臨城的語氣恢複平靜,“在徹底處理完這件事情之前,也許大家是該都靜一靜。”
将孫菀送到她剛賃下的小屋裏,卓臨城禮貌性地小坐了片刻。
孫菀沏茶的間隙,他将屋內打量了一圈。這是一套典型的老式一居,雖有些陳舊,倒也幹淨,生活設施也齊備。
他暗暗對她新居的安全系數做了個評測,見無大不妥處,便提了告辭。孫菀送他下電梯,兩人格外心平氣和地互道關心,初步達成有關分居生活的一些共識。比如,他們有義務在重要節假日時一同探視雙方長輩;彼此不得以任何理由,疏于和對方的正常聯系。
話雖都說得客氣,但孫菀還是委婉地表示,在餘小菲的孩子出生之前,他最好都不要來找她了。
卓臨城無法承諾這一點,所以直到離開,他都沒有對此做出正面回應。
車子開出小區,他摸出手機,調出餘小菲的電話。聽說他想過去看看她,餘小菲絲毫沒有意外,只意味深長地回了句“我等你”。
抵達餘小菲所在的小區後,卓臨城找了車位泊車,他沒有急于上去,而是取出一支煙,靠在椅背上緩緩吸了起來。
第二支煙吸到一半時,像是終于理清了什麽,他用力将煙摁熄在煙灰缸裏,下了車。
門打開的瞬間,卓臨城第一眼就看見餘小菲隆起的腹部。她只穿着件半透明的睡裙,像是想讓他看得更真切。
像有火星子濺入眼睛,卓臨城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他定定地站在門口,和餘小菲四目對視。因為懷孕的緣故,餘小菲未施粉黛的臉有些浮腫,神色亦有些憔悴,看他的眼神像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卻又在那隧道的盡頭露出一許憂悒、可憐的白光。
“進來坐。”餘小菲轉身往沙發走去。
卓臨城掩上房門,仍站在門口,“你想要怎麽樣。”
餘小菲半卧回沙發裏,指着茶幾上的咖啡,“給你煮了藍山,不來一點嗎。”
卓臨城蹙眉,“你到底……”
餘小菲忽然打斷他說:“我想讓你先坐下來。”
卓臨城點了下頭,露出讓步的神情,去她對面坐下。餘小菲伸出食指,将咖啡推到他的面前,“你瘦了。”
卓臨城盯着白色瓷杯裏的深色液體,唇上泛起一絲譏诮,“這次你會在裏面加些什麽?致幻劑還是氰化鉀。”
餘小菲面無表情地看他,“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卓臨城目光犀利地看她,“何必再演戲?這裏沒有金馬獎評委會。”
餘小菲靜了幾秒,垂眸一笑,“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一本正經?我簡直有點不适應了。”
“那你呢?那你是什麽時候起,變得這樣不擇手段。”
“你教我的:只要不擇手段地留住一個人,總有一天,會找到攻破她的辦法。”
“這樣的類比沒有任何意義。孫菀是個遲鈍的人,我必須用這樣的辦法讓她發現她是愛我的。”
“我也不介意用十年、二十年讓你漸漸發現自己是愛我的。”
“我沒空陪你玩這樣漫長的養成游戲。”
“你敢說你從沒愛過我。”
“從沒有過。”
“那你要怎樣解釋你曾經對我的無微不至,耐心周到。”
“難道你之前的男人沒有教會你,那些只是男人逢場作戲的手段。”
一滴眼淚驟然從餘小菲眼中滾落,“你怎麽可以說這樣惡劣的話。”
卓臨城嘆息了一聲說:“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聖人,有時候我和那些你覺得惡劣的男人,沒有什麽區別。如果非要找出點不同,我僅僅比他們好在略有底線。”
他的話讓餘小菲心如刀絞,她哭得面容扭曲,“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卓臨城修眉緊擰,歉疚地看她,“小菲,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做。你還年輕,未來有很多機會得到真愛。”
餘小菲将頭埋在膝上,良久,她伸手抹去臉上的眼淚,擡頭看着他,“如果只是為了被愛,我何需等到未來?外面有千千萬萬人等着來愛我,我稀罕什麽?我只要你,四海列國,芸芸衆生,我只要一個你!”
卓臨城怔了片刻,目光一點點暗下去,“小菲。一個男人第一眼裏沒有你,以後都不會有你。四海列國,芸芸衆生,我此生也只愛孫菀一個。你放過我們,好不好。”
餘小菲含淚冷笑,“那也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動了我的心,就不要想那樣輕易地全身而退。”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神色凄迷,“愛算什麽?親人才是這世上最不可割舍的。她固然贏了你的愛,卻在這上面輸了我一步。以後的日日夜夜裏,只要她想起另一個女人那裏有你的骨肉,就一定沒辦法得到真的安寧。”
“你走吧,我和寶寶都累了。你以後都可以不用來看我,但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帶着我想要的一切。”
卓臨城被她折磨得筋疲力盡,他疲憊地起身,“你可以等,但那天一定不會來。”
從家裏搬出去後,孫菀消沉了幾天,工作中亦顯疲态。好在很快便是清明小長假,孫菀按微博上的請假攻略向人事多告了兩天假,給自己湊了個七天大長假。
坐上了飛機,只不過打一個盹的時間,孫菀就告別了灰蒙蒙的北京,抵達三亞的碧海銀沙間。
四月的三亞比別的時候更宜人些,紫外線既不那樣強,又有近乎夏天的明媚溫暖,游客較旺季少很多,連帶着酒店、餐飲都便宜得多。
孫菀花掉四分之一的存款,将在該三亞享受的項目都享受了一遍,心中的陰霾也随之淡去了很多。
有天,孫菀路過著名的“海角”石,坐上游覽車後,一對文藝腔小情侶的對話忽然傳入孫菀耳中。
“為什麽古裝片裏那些人動不動就說‘我們逃到天涯海角去吧’。”
“也許他們覺得逃到天涯海角足夠慘吧。”
“哪裏慘了?這地方聽起來是凄風苦雨,實際上卻海闊天空,四季如春,簡直是人間天堂。可見那些準備逃到天涯海角的人,其實都是最狡猾、最會愛自己的人。”
聽到這裏,孫菀忍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她連忙吸了一大口椰汁來掩飾。這對情侶實在有趣,這樣普通的對話,竟被他們說出了禪語的味道。
這時,坐在孫菀附近的導游指着遠處插話,“以前有個将軍吃了敗仗,來到這裏待了一段時間後,就在海角石後立了塊‘絕處逢生’碑,用來提醒後人,人生無絕處,否極會泰來。”
孫菀默默點頭。誠如他們所言,人生哪有無法逾越的末路?如此看開後,近日來的諸多煩惱,倒也煙消雲散了大半。
次日,孫菀正在酒店收拾行裝,忽然接到厲娅的郵件,裏面只有一個航班號和抵達時間。孫菀正一頭霧水,厲娅的越洋長途就到了。
“老孫,我明天回北京,去機場接我。”厲娅的聲音沙啞疲憊,毫無感情色彩。
故人回歸的消息對此時的孫菀來說,不亞于一劑強心針,她聲音陡然提高,“真的嗎?回來度假還是辦事。”
“回來就不走了。”那邊的聲音依然十分冰冷。
“呃?”孫菀愣了一下,這答複顯然超出常理。之前厲娅那樣努力地試圖在美國紮根,如今百老彙進了,巨富男友有了,主演的小成本電影也上映了,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沒有在上升期回國長居的理由。
“等我回來再說。”厲娅聽出她的疑惑。
“好。不管怎麽說,你回來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孫菀還想敘敘舊,厲娅那邊卻像已無談興,匆匆挂斷了電話。孫菀有些不是滋味地丢開手機,站在滿床的衣服前聳了下肩。
次日下午兩點,匆匆趕回北京的孫菀在熙熙攘攘的機場大廳中踮腳張望。很久沒有見到厲娅本人了,她不敢保證自己能一眼認出她這個百變女王。也許是激動過甚,她的判斷力大幅下降,以至于每見到一個單身的高瘦美出來,她都要熱血沸騰一下。
眼見距飛機着陸的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鐘,尚未等到厲娅的孫菀有些急了,不禁拿出手機,低頭撥厲娅的電話。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孫菀。”
孫菀猛地擡頭看去,就見一個穿藕荷色長裙,戴着大副墨鏡,染着火紅頭發的高挑女子朝她走來。孫菀舉起手剛要招呼,忽然頓住——雖然那美女戴着大眼鏡,但無論怎麽看,露出來的嘴唇、下巴颏都不像是厲娅。莫非厲娅已經整容整到了這地步?
正出神間,一個穿白夾克、戴口罩的瘦弱身影走到孫菀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這裏。”
孫菀對上她的眼睛,脫口道:“Oh!My god!”然後伸手用力抱住她。
厲娅一動不動地任她抱着。孫菀觸到她瘦骨嶙峋的後背,悚然一驚,探手用力摸了幾下,“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厲娅輕輕推開她,伸手解下口罩,露出未施脂粉的臉,“角色需要。”
她的臉瘦削得厲害,膚色青白,面容暗淡無光——她還是她,卻像是經過了一道殘酷的脫水處理。
孫菀不解地看着她,蹙眉問道:“什麽角色需要把人弄成這樣啊。”
她心疼地接過她的行李,“趕緊上我那兒,我給你炖了雞湯。”
并肩前行了幾步,孫菀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你爸媽怎麽沒來接你。”
“我沒告訴他們我回來了。”厲娅表情冷漠。
“那你怎麽打算的。”
“先住你們那兒。你們應該不缺空房間。”
孫菀澀澀地笑了一下,“我和他分居了,現在住外面,你要不嫌棄,就先去我那兒養一段。”
“哦。”厲娅低頭打了個哈欠。見孫菀瞥她,淡淡道:“時差病。”
上了出租車後,厲娅二話不說戴上口罩,縮在後座上開始打盹。孫菀看了她好幾眼,失落感烏雲般籠上她的心頭。
到家後,孫菀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她:“娅娅,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厲娅垂眸吹了吹孫菀給她盛的雞湯,“能出什麽事兒。”
“別瞞我,就算拍戲再怎麽辛苦,也不至于讓一個人的精氣神兒全變了。你是不是……”
厲娅忽然擡起頭,警惕地盯住她,“是什麽。”
“你是不是失戀了。”
厲娅怔了一下,緊繃的表情慢慢松弛下去,她木然低頭,輕描淡寫道:“算吧。”
孫菀感同身受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是挺熬人的。過去就好了。”
厲娅沒有回應,直到将碗裏的雞湯喝完,才淡淡說了句:“湯太淡了。”
孫菀咦了一聲,拿湯勺舀了一點放入口中,“不淡啊?你口變重了吧?再來點吧。”
“不用。”厲娅擦擦嘴,擡頭望着孫菀,忽然笑了一下,“老孫,你有多少存款。”
孫菀伸出四根手指頭。
“四十萬。”
“我哪兒來四十萬。”
“四萬?卓臨城怎麽對你這麽小氣。”
孫菀有些不自在,“和他沒關系。”
“你最近急用錢嗎?不急就借給我。”
孫菀頓了一下,“好啊,是都要嗎。”
“對,都要。”
“那我晚點給你取。”
得到滿意答複後,厲娅僵硬的笑容裏忽然摻入了點昔日的熱情,“老孫,全世界就你真心對我好。”
孫菀心裏一暖,差些沒把自己還有兩萬基金的底兒給兜出去。
喝完湯,厲娅便回房蒙頭大睡。孫菀收拾完殘局,又将她換下來的衣服洗淨、晾好。
傍晚時,孫菀見厲娅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又專程出門打包了漢堡、炸雞回來,等她用晚餐。直等到深夜十一點,厲娅才幽靈一般從房間裏游走出來。乍然見到孫菀,她露出類似宿醉者的呆滞表情,像是不知道為什麽會見到她一樣。
正在改稿子的孫菀伸了個懶腰,“桌上有吃的,自己去廚房熱。”
厲娅一聲不吭地将冷的漢堡吃掉,然後打開皮箱,翻出自己的化妝包,接着便是漫長的換裝。
“剛回來就去泡夜店?你吃得消嗎?”孫菀好意提醒。
暖色調的光線下,化上濃重煙熏妝的厲娅呈現出哥特式的詭異美豔。她輕笑一聲說:“習慣了。”
說着,她在黑色漁網襪外套上超短裙,取出第五大道香水,對着自己機械地按了幾下噴頭。
孫菀捏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幹嗎穿成這樣。”
厲娅邪邪地向她抛了個媚眼,“Abigale就是這樣穿的。”
“還沒出戲呢。”
這是厲娅上個角色的名字。去年複活節時,由厲娅前男友投拍,厲娅擔任主演的電影Abigale在北美上映,但因某些原因,這部片子的票房很慘淡,口碑也遭遇了滑鐵盧,只在院線做了個一日游就匆匆下檔。
孫菀看到這部片子時,正是她和卓臨城鬧離婚的低谷時期,因此對這部充滿血腥、暴力、情色元素的片子沒有好感,加上不喜歡厲娅演繹的那個名叫Abigale的風塵女子,所以一直都沒有正面給過厲娅有關該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