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辰砂

時值五月初,車內已經開了冷氣。和來時一樣,千裏安靜地坐在副駕駛位上,沉默不語。寬大的外套被安全帶勒出一道印痕,由此可以看出‘少年’身形清瘦,甚至用嬌小來形容也不為過。他拿出手機将屏幕喚醒,頂部顯示的幾個數字是01:03。

一般情況下東京到橫濱大約半小時車程,但夜間行車幾乎暢通無阻,連紅燈都很少出現,路上花費的時間或許會進一步縮短。

又過了五分鐘,黑色轎車的尾燈消失在銀座某個紙醉金迷的街區。沒有了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周遭的光線驀地黯淡了下來。充當司機的青年漸漸加大油門,車速轉眼間提升至120碼。

他的技術相當不錯,疾馳的轎車依舊平穩。

“千裏大人。”煙灰色的瞳孔專注地凝視着前方車道,遠光燈照出的視野有限。為了安全起見,司機必須要讓注意力保持高度集中。“直接回事務所嗎?”

千裏偏了偏頭,兜帽下隐隐露出面具的一角。路燈的光線透過車窗,明暗交替間一時竟分辨不出到底是鮮紅還是深紅。

“回家。”短短兩字,言簡意赅。

車內複又陷入了沉默,直到途經一條隧道。用于照明的特殊燈具采用了柔化處理,避免亮度突變産生‘黑洞效應’或‘白洞效應’。千裏後腦勺抵着椅背,身體呈自然放松狀。

“你跟了我五年。”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是的。”

“有調職的想法嗎?憑你的資歷足夠升任幹部候補。”

聞言,青年皺了皺眉,握着方向盤的右手微微收緊。這一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導致他手背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更加明顯,白色區域宛若垂死掙紮的蜈蚣。

“沒有,請讓我留在您身邊。”

“……我知道了。”

千裏将視線移向窗外,出了隧道車子再次提速。他十四歲加入港口黑手黨,至今已有六年。兩人的初遇實在算不上美好,一個身負暗殺任務,另一個即将被任務目标處決。彼時他十五歲,擔任首領近衛兼不為人知的暗殺者,這項工作現在仍在繼續。青年二十二,某小型幫派繼承人。

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對方的命,從那以後港口黑手黨多了一個生面孔,他則擁有了一位兢兢業業的生活助理。

時間總是在不經意間悄悄溜走,快得讓人抓不住。

一晃便是五年。

千裏成為了港口黑手黨五大幹部之一,青年小田慎一也真正融入了組織。快速跳過磨合期,似乎什麽都沒變。

他安靜地眺望遠方,面具下尚未褪去青澀的面容無悲無喜。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間或閃過零星幾點燈火。有的人美夢正酣,而失眠嚴重的少數群體只能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獨自熬過漫長的黑夜。晨光破曉之時滿身疲憊地迎來嶄新的一天,如此周而複始。

01:25,黑色轎車進入橫濱。

01:37,離開主街,拐進一條樹木環繞的車道。

01:39,車前燈在寫有‘私人領地,非請勿入’的木牌上一掃而過。

01:40,目的地到了。

随着車門開啓又關閉,千裏率先走了下來。他目前的住處屬于典型的和風建築,坐落于茫茫林海間。環境清幽,人煙稀少。從高空俯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是由兩米高的院牆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矩形,用途各異的房間通過鋪有木質地板的走廊相互連接。歇山頂、深挑檐、四面開窗。

入口漆成褐色的大門懸挂着一盞素白為底的提燈,一簇栩栩如生的櫻花躍然紙上。光亮的源頭并非蠟燭,而是被制成蠟燭模樣的LED燈。

作為千裏的生活助理,小田慎一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其中一間客房。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充滿禪意的庭院,圖案各異的紙燈籠随處可見。

小田慎一的卧室相對而言距離前廳比較近,目送上司離開後他轉身走進了屋內。

有幸踏入此地的人會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那些照明用的燈籠徹夜不滅,一直到天亮。

千裏緩步走在幽靜的檐廊下,深棕色的木地板嘎吱作響。不知出于何種緣由,方圓一公裏內幾乎找不出鳥雀蟲蟻的蹤跡。

夜色已深,自頭頂灑落的光線将他模糊的影子拉得極長,最終延伸到了院子裏,與呈三角形分布的假山徹底融為一體。

千裏的卧室在走廊的盡頭,屋裏亮着燈。推開障子門,室內的裝飾物少得可憐。左側靠牆的地方立着半人高的儲物櫃,櫃身漆成了黑色,其上繪有一株開得正豔的八重櫻。櫃頂擺着一個紅木制成的刀架,刀架旁一束潔白的卡薩布蘭卡就插在細頸花瓶中。

他解下佩挂于腰側的一振打刀,将它放回刀架,随即走進了相鄰的衣帽間。

兜帽外套、圍巾、高領衫,所有衣物盡數褪去丢到牆角的髒衣簍。踏進浴室之前從不離身的面具被主人壓在幹淨的浴衣上,赤黑相間的般若鬼面旁若無人的獰笑着。

半小時後換上深色浴衣的千裏回到卧室,從櫃子裏搬出寝具鋪好床。鑽進被窩,給手機解鎖,然後點開一個由藍白二色構成的圖标,正中央是一只展翅欲飛的蜂鳥。

[咪達唑侖:大腦缺氧,想去海底逛逛。/鯨魚]

發送時間剛過兩秒,關注他好幾年的一位熟面孔立刻在推文下方評論道:[咪達君又在寫這種讓人看不懂的‘随心貼’了。]

垂釣觀潮,對方的昵稱。

千裏面無表情地回複道:[是日記。]

[垂釣觀潮:哈哈哈,那也太短了。]

[咪達唑侖:不善言辭,習慣就好。]

[垂釣觀潮:哪有,很感動哦。]

千裏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就好像隐藏秘密的盒子被人揭開了一角。

不,不可能。

[咪達唑侖:意義不明。]

[垂釣觀潮:還以為能吓到你,看來失敗了。/攤手]

[咪達唑侖:……]

[月色真美:早睡早起,良好的睡眠有助于放松心情。]

新刷出來的評論同樣來自于熟面孔,不過此人留評的次數很少。

[咪達唑侖:失眠是不可抗力。]

[月色真美:辛苦了,閉上眼睛什麽都別想。/拍頭]

[咪達唑侖:辦不到,思維不受控。]

[斜陽:咪達君的日記很有意思哦。]

沒見過的昵稱,被關注人數增加了一個。

[咪達唑侖:謝謝。]

[斜陽:讀後感——咪達君是個長情的人。]

千裏眼疾手快地删除了這條評論,順便把‘斜陽’拉入黑名單。到底怎麽看出來的?他明明寫得很隐晦了。

另一邊,即将打烊的酒館裏坐着一位身穿砂色風衣的青年。面容清秀,黑發微卷。他的座位靠近角落,桌上擺着一壺清酒、一碟少了大半的蟹肉。

“哦哦,果然被拉黑了。”太宰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鳶色瞳孔似笑非笑地盯着亮起的手機屏幕。

“還是那麽謹慎呢,千裏君。”

港口黑手黨最強的暗殺者喜歡中原中也,關于這件事太宰治在五年前便有所察覺。‘咪達唑侖’确實足夠謹慎,字裏行間并未透露任何信息,但他接觸過賬號的主人。

中原中也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九號,‘咪達唑侖’每年的五月二十九都會發表一條措辭簡潔的祝福推文。由于語句中缺少目标對象,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過生日的是‘咪達唑侖’。

太宰治笑眯眯地捏起一塊蟹肉,修長的手指骨節勻稱,在燈光下微微泛着冷意。他按動鍵盤将‘斜陽’這個賬號進行注銷,之後又重新申請了一個新的,名為‘逆行’。

千裏收起手機,鑽進冰冷的被窩。半分鐘過去,依舊沒有絲毫睡意。放空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牆上的字軸,白底黑字——靜。

就在這時,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千裏大人,銀出事了。”西裝打扮的小田慎一垂首站在門外,提前做好了外出的準備。

千裏翻身坐起,眉心微蹙。“稍等。”

只花了三分鐘,小田慎一便見到了穿戴整齊的千裏,兩人迅速趕往之前停車的地方。

系好安全帶後千裏看了眼時間,說:“彙報吧。”

“是。”小田慎一發動汽車,松開手剎。“銀今晚的任務目标情報有誤,對方是異能力者。”

“繼續。”

“她給我發了一個定位,目前正被人追殺。由于情況緊急,可傳遞的信息量有限,根據我的推測敵人的異能力很可能是——”

“我相信你的判斷。”

冷硬地面容柔和了一瞬,小田慎一緩緩開口。“将自身受到的攻擊盡數轉移給襲擊者。”

“傷害反彈?”

“對。”

——難怪銀會失手。

千裏又問。“通知高橋了嗎?”

小田慎一點了點頭。“已經把地址給他了。”

***

身形嬌小的少女踉踉跄跄地闖進一家廢棄已久的工廠,每邁出一步都留下了一個血紅色的腳印。

敵人正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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