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紅石
持續了一個小時的滂沱大雨仍未停歇,裹挾着電閃雷鳴在這座港口城市無情地肆虐。呼嘯而過的狂風像是某種獵食者發出的低沉嘶吼,茫茫林海成了它們藏身的巢穴。
換好浴衣的千裏獨自坐在卧室外的長廊下,般若鬼面斜斜地挂在腦側。
夢野久作暫時住進了南邊的客房,由小田慎一負責看管。回來的路上精神飽受折磨的少年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直到下車都沒醒過來。
……收留了一個麻煩。
千裏背靠檐柱,漆黑的天幕空曠而深邃,有什麽東西吸引他伸出了手。
冰涼的雨絲砸在單薄的掌心,不疼,但随之而來的灼燒感卻無端惹人厭煩。
他将視線移向挂着提燈的假山,做過防水處理的紙燈籠被風吹得左右搖晃。
紙面描繪得栩栩如生的蔓草紋宛如數條頭尾相纏的毒蛇——豔紅的花瓣是吞吐的蛇信,卷曲的葉片是滑膩的蛇鱗。它大張着巨口露出森白的尖牙,蒙蒙雨霧提供了天然的僞裝。
燈影浮動,人影幢幢。
千裏仿佛受到牽引般低下了頭,空洞的目光在手心聚焦。一開始只是模糊的顆粒感,細小、微弱,随着時間的拉長它的數量成倍增長。密密麻麻的黑點在血管裏互相擠壓,試圖啃食管壁鑽破皮膚。
他臉色驀地一白,狠狠地揉搓着被雨水淋濕的左手,直到鼻翼間竄入一絲甜膩的血腥味。
面露驚懼的青年踉跄着站起,快步穿過卧室、衣帽間。褪去衣物他徑直沖進了浴室,淩亂的足音伴随着一陣壓抑的喘/息。
摸索半天才找到淋浴開關,兜頭淋下的冷水一下子澆熄了心頭的恐慌。千裏動作遲鈍地取下面具,赤黑相間的般若鬼面不管何時都是一張獰笑的臉。他豎起拇指跟食指比劃着間距,而後貼近嘴角用力擠壓。
等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面具被重重地砸向了地板。
頃刻間四分五裂的木塊到處飛濺,其中一枚碎片劃破了他的小腿。鮮紅的血絲沿着傷口緩緩滲出,與水流融為一體後一股腦灌入排水口。
“好惡心,惡心得我都想吐了……”
千裏艱難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充滿自嘲的笑。他用手指将散落下來的發絲全部梳向腦後,仰起頭大口大口攫取着賴以生存的氧氣。自上方灑落的光線刺激得眼尾微微泛紅,好似一條溺斃在大海裏的魚。
數分鐘過後,淋浴開關改成了熱水模式。氤氲缭繞的水蒸氣漸漸彌漫開來,視野內白茫茫一片。
千裏順着牆壁跌坐在地,溫熱的後背緊貼着冷硬的牆體。絲絲涼意沿着脊柱鑽入大腦,肩胛骨硌得生疼。
暴風雨掩蓋了一切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屈起一條腿任由濃郁的白霧将自己包圍,自以為是地認定這樣的環境足夠安全。
一陣天旋地轉,綿密的疼痛過後視野範圍內是深不見底的黑。粘稠的淤泥把浴室腐蝕出一個大洞,它像是活物般纏住了他的四肢,拖着他不停地往下墜。短短數秒,腥臭的泥漿已經漫過了口鼻。
昏昏沉沉的大腦忽然闖入一道異常清晰的身影,橘發藍眼,周身覆蓋着一層暴虐的紅光。
他站在廢墟之上,身後是一輪比血還要鮮紅的滿月。褪去手套的雙手宛若某種野獸的利爪,暗紅色的斑紋順着指尖向上蔓延。理智全無的少年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吼,掌心凝聚出一顆直徑超過半米的重力球。
壓縮、坍塌。
凜冽的殺氣如巨浪般吞噬一切。
不!
不可以——!
從幻覺中驚醒的千裏神情慌亂地抱緊了膝蓋,單薄的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着,濕潤而又沉重的空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中原先生……
中原先生……
單是呼喚着這個名字他便有了直面內心的勇氣。
弱小的人不是夢野久作,而是他自己。
他讨厭太宰治,甚至到了厭惡的程度,究其緣由不過是出于嫉妒。他嫉妒那兩人戰鬥時的默契,嫉妒‘人間失格’能夠喚回‘污濁’的理智。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便再也無法忽略,千裏逐漸恢複了冷靜。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除非一開始就選擇了逃避。
散發着惡臭的負面情緒一口一口啃噬他的心髒,沒有痛感。直到破了個大洞被泡進毒液,色澤詭異的液體咕嘟咕嘟冒着泡。
傲慢、卑劣、自我厭棄。
……
[咪達唑侖:淩晨兩點,雨聲嘈雜。今夜沒有太陽,今夜沒有光。]
[逆行:……咪達君,你确定自己還清醒着嗎?]
[咪達唑侖:嗯,我去看看花。]
[逆行:你喜歡花?]
[咪達唑侖:不喜歡。]
***
清早,雨後初霁。微涼的風穿過長長的走廊,屋檐還在往下滴着水。觀賞性綠植呈現出充滿生機的鮮綠,經過暴雨沖刷的假山顯得格外幹淨。
就在這時一道小小的身影從拐角處悄悄探出了頭,待确認過周圍沒有其他人後他才蹑手蹑腳地踏出了第一步。
面露得意之色的少年懷裏抱着一個模樣詭異的人偶,他的目标是位于西北角的主卧。
讨厭的大叔嚴令禁止他靠近那裏,于是夢野久作趁對方去洗漱的時候偷偷溜了出來。
他要去找千裏大人!
剛走到三分之一的距離,前方一間和室的障子門忽然被人拉開。西服外面罩了件白大褂的男人長腿一邁,擋在了夢野久作的必經之路。
高橋和光神情慵懶地靠着檐柱,唇邊叼着一根點燃的香煙。
“早上好啊小鬼,想去哪兒?”
“早上好。”夢野久作歪了歪頭,雙眼彎成燦爛的月牙。“這裏太大了,我不小心迷路啦~。”
“是嗎?那我送你回去吧,正好帶你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高橋和光這麽笑着說道。似乎顧忌到有小孩子在,他把只抽了一半的香煙塞進便攜式煙灰缸。
——笨蛋,當然是騙你的!
正當夢野久作以為自己的小心思順利瞞過了對方,下一秒眼前的男人倏地收斂了所有笑意,面無表情地掏出一把黑黢黢的勃朗寧。雙槍管的手/槍如同兩把M1911合并在一起,槍口瞄準了他的眉心。
“我很了解你呢,夢野君。”‘咔噠’一聲輕響,高橋和光動作熟練地打開了保險。作為一個大部分時間耗費在辦公室的文職人員,他持槍的姿勢異常标準。
“你是不是在想只要我開槍打傷你,你就可以使用‘腦髓地獄’把我弄壞?畢竟我們效忠于同一個首領,倘若殺了你我大概會被當成叛徒處決了。”
“呵呵呵~。”夢野久作甜甜一笑,隐藏于可愛外表下的扭曲惡意幾乎溢出了眼眶。“那你要讓我開心一下嘛?大叔~。”
高橋和光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兩枚子彈劃破空氣激射而出。
小腿處傳來的微弱痛感讓夢野久作疑惑地低下了頭,烙印着太陽與星星圖案的瞳孔驟然縮緊。沒有血,也沒有子彈留下的貫穿傷。他忽然覺得渾身無力,視野瞬間暗了下來。
人偶滑落在地,和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沉睡。
“看來實戰效果還不錯嘛,‘小白鼠一號’已捕獲。”高橋和光滿意地眯起了雙眼,收起手/槍重新給自己點了根煙。“我是個醫生,從不殺人。還請務必記住這一點哦,夢野君。”
經由他親手改造的勃朗寧無法發射正常的子彈,彈夾裏裝的是直徑9mm的小型自動注射器。
姍姍來遲的小田慎一表情嚴肅地看着這一幕,眼底掠過一絲無奈。“滿意了?”
“多謝配合。”高橋和光笑眯眯地吸了口煙,淡藍色的煙霧在空中緩緩升騰。
“他什麽時候醒?”小田慎一沉聲問道。
“等千裏大人用完早餐。”說完高橋和光又補充了一句:“我特意挑選了時效短的針劑。”
小田慎一:“……”
***
上午九點,千裏穿戴整齊走進了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茶室。院子裏高大的八重櫻在陽光下舒展着枝葉,驚鹿叩擊石板的聲響不緩不急。
夢野久作耷拉着腦袋趴在矮桌上,旁邊一人份的飯團沒有動過的痕跡。千裏的突然現身讓他暫時擺脫了恹恹欲睡的狀态,被他人當成‘災厄’的少年滿心喜悅地擡起了頭。
“千裏大人!”
面具下的瞳孔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固定紗布的膠帶斷了一截。仰望他時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辨。千裏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目光帶着些許審視。
上一次見面他就有所察覺,夢野久作對他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執念。并非單純遇見‘同類’的歡喜,而是期待得到他的注視。同樣,那些小心翼翼地試探源于無法理解的讨好。
“夢野。”
夢野久作瑟縮了一下,又乖巧坐正。“是。”
畏懼我,這很正常。
千裏眼簾半阖,但目光不該這麽大膽。
“我給你兩年時間,小田你已經見過了,他會傳授你槍械方面的知識。‘格/洛克’是我私人部隊的隊長,由他來負責訓練你的近戰能力。我沒興趣養一個廢物,組織也不需要一個囚禁在禁閉室的編外人員。”
寥寥數語簡單概括了夢野久作未來一段時間內必須完成的任務,當事人沒有任何遲疑便接受了青年堪稱獨斷專行的安排。
……順從。
千裏微微眯起了雙眼。“我問你答。”
夢野久作怔了怔,抱着人偶的雙手不安地絞在了一起。“好、好的。”
“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麽?”
“诶?我、我沒有這種想法!只是——”
半分鐘的沉默過後,臉頰漲得通紅的夢野久作終于鼓起勇氣将自己的真實想法訴之于口。不這麽做的話……會像那些被他弄壞的人一樣凄慘地死去。
千裏先生的視線是這麽告訴他的。
外表十三歲,心理年齡卻停留在孩童時期的少年惴惴地擡起了頭。
“我、我只是憧憬您。”
“呵。”千裏扯起嘴角,短促的氣音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譏諷。“兩個要求,如果你想留下來。第一、未經許可不準使用異能力。第二、收起你的好奇心,離我的卧室遠一點。”
說完他轉身走出茶室,剛好撞見匆忙趕來的小田慎一。神情凝重的男人手裏拿着一個微型通訊器,連同車鑰匙一起遞給了千裏。
這是來自森鷗外辦公室的加密通話。
千裏眉心微蹙,事實上他正準備前往事務所,有件事必須要向對方詢問清楚。
“首領。”
‘千裏君,組合的最後一步棋連我都稍感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