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只有時歡自己知道為什麽
在學校與家之間循規蹈矩兩點一線的重複生活中,是怎麽察覺到時光悄悄溜走的呢?
膝蓋和手肘處傷口愈合結痂,原本紮起來落在脖頸處的頭發不知什麽時候長過肩,周箨自行車車筐裏的四級詞彙書向後翻頁,然後換成了綠色的六級詞彙書。
腦袋裏缺一架照相機的時歡:“……”
在周箨的感染下,她也想好好利用每天花在上學放學路上的時間。
一開始時歡想練習聽英語聽力,但聽聽力一旦開始就必須持續全神貫注,還會因為戴着耳機而聽不到身後來車的聲音,在路上很不安全。
後來邵昀建議背一道數學壓軸題在腦子裏做。
聽上去倒是比在腦子裏給單詞書拍照更可行一些,但他完全忽略了高中題目和初中題目的差異。時歡依言試了兩次以後發現,太複雜的題目她背不下來,時常會背漏掉條件,而太簡單的題目,她有背下來的時間都解出來了。
第一學期行将結束,時歡放棄掙紮,每天眼巴巴地看着周箨将車筐單詞書越翻越靠後,意識到仙凡有別,開始認命地自娛自樂。
這樣的狀态大約維持了足足兩周,周箨才反應過來,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時歡似乎總是很無聊,有的時候會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單詞書。
連自己都很少有娛樂活動、更遑論揣摩女孩子心思的天才少年感到了為難,他認真想了好幾天,終于在課間路過教學樓走廊看到兩個女同學站在一起互相抽查背課文時得到了靈感。
天城位于江河入海之地,城中貫穿許多水路,自然也有諸多大橋。
兩人上學和放學路上要經過許多橋。期末考試之前兩周,時歡騎車順着大橋沖下坡時開懷唱歌時,周箨在一旁試探着開口道:“我們來一起背課文吧。”
風聲蓋過了少年的聲音,時歡沒太聽清,大聲追問道:“……什麽?”
“我陪你背課文,七年級的《次北固山下》、《觀滄海》……之類的。期末考試要考整個學期學過的內容吧?正好幫你省下複習語文的時間。”周箨解釋道,“另外,已經是冬天了,前幾天你一邊迎着風下坡一邊唱歌的時候,着涼回家肚子疼了。”
時歡沉默。
周箨很少主動向她提議一起做什麽,大多數時候都是她拉着他去試各種新奇好玩的事物,而他總是一副看不出喜惡的淡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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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背初中課文對分秒必争的周箨來說怎麽看都屬于毫無意義的事情,要被劃分到“浪費時間”的分類裏丢掉。
但時歡覺得自己很快就想通了,一定是自己在旁邊唱歌太難聽打擾到了周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才會這麽委婉地向她說出來。
自覺理虧,她老實巴交地回答道:“我閉嘴。你好好背單詞,我不吵你了。”
少年的臉上露出了錯愕的表情,轉過頭來奇怪地看了她好幾眼,在內心重新确定了自己的判斷應該沒有問題,才開口說道:“你不是很想好好利用在路上這段時間麽?就把我當你的語文書,你背給我聽,有錯了或者是忘記了的地方我會提出來。”
女生的眼睛亮了起來,眼角眉梢染上鮮活的喜悅。
周箨錯開了與她對視的目光,提醒道:“不要向我這邊側身子,膝蓋才好。”
度量時間的标尺由周箨一個人的單詞書變成了兩個人一起背過的語文課文。
而這一細微變化帶來的結果,就是時歡開始下意識地期待起上學和放學。
北方寒冷陰沉的冬天早上,因為想到馬上可以把新溫習好的課文背給他聽,連克服瞌睡、爬出溫暖的被子都變得不再那麽困難。
天色擦黑的傍晚,一天的頭腦昏沉都在看到他推着車子等在校門口時消失無蹤。每天放學一起背課文像是又在日歷上打通一關後領取的獎勵一樣,昭示着随之而來溫暖明亮的家、香噴噴的晚飯和軟綿綿的被窩。
期末考試在一月末全部結束。
秋季校服外套已經不夠穿,必須在外面再裹上一層厚厚的羽絨服才行。時歡被媽媽用毛衣、圍巾和羽絨服裹成了一顆滑稽的球,抱着成績單和寒假作業向校門口沖了過來。
“年段第八名。”周箨看了看她的成績單,“比期中考試進步了很多。而且還有潛力。”
對從不失手的周箨來說,這已經是很難得的誇獎了。時歡內心雀躍不已,将東西扔進車筐,問道:“寒假有一個月呢,你有什麽打算?”
“前半個月要繼續上競賽課。”
時歡吐了吐舌頭,空氣裏凝結出一串潔白的哈氣。她騎上自行車:“然後呢?”
少年難得地被問住,想了片刻,回答道:“大概是複習競賽課和預習一下下學期的內容吧。”
時歡露出了糾結的表情。她想要超過周箨,本身天賦不如人家就已經很難了,這種情況下只有比他更努力才行。可是他居然還像是不會累的一樣,連放寒假過年都不休息,實在讓時歡有點力不從心。
偏偏他又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一樣,善解人意地補充了一句:“別擔心,如果你有問題還是可以随時找我的。”
什麽啊!
時歡在內心咆哮。你根本就什麽都沒察覺到!
前天夜裏下了一場小雪,時歡清晨起來拉開窗簾就驚喜地發現了一片銀裝素裹。然而覆在地面上柔軟輕薄的那一層白色很快就被行人踩出雜亂的腳印,和塵土混合在一起,變成沒有融化的冷硬積雪和冰碴,灰溜溜地被掃進看不見的角落。
兩個人推着自行車往車棚走,聽到住在同一樓棟的範阿姨正站在車棚裏操着那一口标志性的方言和別人閑話。
“丫頭片子就是不行。七樓老時家的閨女上小學時多厲害,進了初中還不是照樣被打回原形?這種事我看太多了,丫頭啊,學習上天生就不如小子聰明,一到青春期發育起來就攆不上了。讀書讀個差不多看得過去也就行了,你看厲害的科學家、大老板,有幾個是女人?”
不是第一次知道範阿姨這麽說了,範阿姨是桃源裏有名的愛說閑話,連周箨都未能幸免。媽媽教導過時歡,因為她和周箨很優秀,所以才免不了被議論,是說閑話的人不好,她不用為此難過。
時歡撇了撇嘴,正準備繞走換個地方停車子,偏偏又聽到她繼續說:“你看人家小箨輕輕松松不就考個狀元,還拿那麽多獎?你不住他們對樓不知道,哎呀,老時閨女天天學到半夜十一點才關燈睡覺。而且看見沒?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問東問西,還是連人家半點都比不上。”
她不該停下來的。
少女背過身去,本打算繞走,卻忽然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在原地停了下來,讓皺起眉頭看過來的少年只能看到一個光線裏明暗不辨的背影。
一向冷靜毫無波瀾的心仿佛忽然陷下去了一塊,怒火在缺失的那一角蜿蜒生長,像藤蔓一樣破土而出。少年的眉眼間并沒有太多神情變化,但瞳仁中的暗色和冷冽的側臉線條卻分明昭示了的他的情緒。
他沒有跟時歡一樣轉身,而是推着車子要向聲音來處去,才邁開步子,時歡忽然側過身來抓住他的胳膊,用不易被人察覺的氣聲說道:“走啊,去西車棚停。”
周箨站在原地沒有動,低着頭看着她的側臉。
時光仿佛凝滞一般。直到她又開口,語氣已經軟化了不少:“走吧。”
像是在哀求。
為什麽不去直接面對呢?按照你的性格,難道不會第一時間沖上去,伶牙俐齒地反駁到她啞口無言嗎?
少年想不通。
即便不想自己開口,為什麽又要阻攔他呢?這種事由他來澄清,不是更會堵住對方的嘴嗎?
只有時歡自己知道為什麽。
乍聽上去一派胡言,細想卻覺得并不是沒有道理——這才是最可怕的。
一直以來,單純的少女都生活在家人和朋友密不透風的保護之下,所以在聽到旁人口中直白而帶有功利性的揣測時,即便從來沒有那麽想過,也會一下子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原來世界并不只是少年少女眼中純淨柔軟的模樣。
她其實不是不知道,雖然自己也被很多人誇獎聰明,但是想要取得好成績,也做不到像周箨那樣雲淡風輕,仿佛一切水到渠成一樣。如果給成績好的學生劃分等級,那麽她只屬于普通那一類,而周箨毫無疑問是金字塔頂端。
但也沒有想過在旁人眼中她和周箨是這樣雲泥之別。
時歡意識到,自己不是害怕旁人的惡毒,是害怕周箨聽到後也會那麽想。或者是,下意識地那麽想。
所以只想快點逃開,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只有自己一直在和他做朋友,現在想來果然好像一直是自己一廂情願地主動纏着人家,又在學業上對人家的建議習慣性依賴、照單全收,卻沒什麽能回報的,看上去像極了別有用心。
也只有自己一直以為再努努力就可以與他比肩。哪怕是再怎麽傾囊相授,在聽到她要超過他的豪言壯志時,他好像只不過是微微一笑,從不會開口說上一句“加油啊,笑笑”。
而若是做此想,之前的種種她甚至歡欣雀躍的蛛絲馬跡,也好像有了可怕的第二種含義。
他是自入校以來就輕松的、被寄予厚望的第一名,大概早已習慣站在這樣的視野去看待一切排名。而她只是辛辛苦苦勉強進入前十,已經是“進步了很多”。
他讀初中不久就已經逐漸在物理競賽上取得成績,而輪到她,卻也只是含蓄地勸誡“數理化是非常講究興趣和天賦的學科。哪怕考進了首都大學,學了自己并不喜歡的專業,即便非常努力,也做不出太好的成績”。
也許說這番話的人并沒有惡意,可恰恰是沒有惡意、純粹出自下意識的俯視,才會留下一道裂痕,讓一切維持着沒有徹底破裂的模樣,卻搖搖欲墜。
單純懵懂的青春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惡毒而真實的成人世界初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