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獄那天是個臺風天。

慕昭在監房角落裏坐着,囚服上的胸牌是對應她的數字。

——7號。

在這裏三年,她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她7號。

等獄警來叫她。

一間監房裏住14個人,沒有桌椅,只有雙層鐵架床。

在這裏沒什麽可講究的,女囚們要麽坐下鋪的床沿上,要麽直接坐地上。

其餘13人圍坐一圈在聊天。

聊新來的男獄警長得很猛,聊昨天隔壁房被槍斃的那個死囚,聊出去後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天南海北,大刀闊斧地亂聊,時不時爆發出大笑。

慕昭從不參與這樣的茶話會,她從不合群,剛來時還有姐頭想欺負她,拿新人開刀固威。

會搶走她餐盤裏唯一的葷菜,會用滾水燙她,會在她睡覺時拿死老鼠吓她。

見過慕昭的人,有幸領教過的,都會評價一句——

這女人絕非善類。

慕昭不好惹。

慕昭會把餐盤連着裏面的剩菜,直接倒扣在姐頭腦袋上,漫不經心地慵懶道:“既然喜歡我盤子裏的菜,那請慢用。”

會把滾水潑回去;

會面不改色地拎起那只死老鼠的尾巴,面帶微笑,動作優雅地塞進對方嘴裏。

這就是慕昭,睚眦必報的慕昭。

幾次過後,監獄裏沒有人再敢欺負慕昭,反倒都對她極客氣,有人還會時不時給慕昭幾根煙抽。

“7號——”

獄警停在監房門口叫她名字。

其餘人聊天聲漸小,紛紛看向她,那些目光各異,羨慕,不屑,嘲諷……

慕昭一概無視,平靜起身朝監房門口走去。

獄警打開門,側身給她讓路,還沒等她走出監房的門,身後已經迫不及待起了議論聲。

“到底是個富貴命,出去後還是千金大小姐,哪兒像咱們的苦命。”

“切——還千金大小姐,背上案底還不是聲名狼藉。”

“這有什麽呀?7號未婚夫可是商界新貴宋總,人家都不嫌棄7號,輪得到你嫌棄?”

獄警合上那道門,把那些議論聲全部關在慕昭的身後。

她跟着獄警辦理出獄手續。

拿到釋放證明書時,慕昭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很平靜,平靜地對獄警道謝,然後接過獄警手裏的布袋。

裏面裝着三年前她入獄時的随身物品,一個限量名牌包,裏面有手機,身份證,女士香煙和火機,以及額外的一條婚裙。

……婚裙。

多可笑,她在訂婚當日,穿着婚裙入獄,淪為整個桃城的笑話。

“去換衣服吧。”獄警對她說。

“換了衣服你就可以離開了。”

慕昭指尖摩挲着婚裙的紗擺,垂眸,問獄警:“我能不換衣服嗎?直接離開。”

這條婚裙承載着那天所有痛苦回憶,她不想穿。

獄警有些為難:“囚服不能穿出去的,沒有家人或者朋友來給你送衣服,接你出獄嗎?”

慕昭緩緩搖頭:“沒有。”

獄警疑惑地問:“怎麽會呢,我記得你的未婚夫來探監,你和他說過今天出獄,他不來接你嗎?”

慕昭不确定宋淮予會不會來。

三天前,探監用的專屬電話室裏。

慕昭拿着座機聽筒放在耳邊,看着透明防彈窗對面的男人:“還是沒有林紫芸的消息嗎?”

宋淮予嘴間咬着支煙,掏出火機,低頭點煙的動作頓住。

聞言,竄到一半的火苗瞬滅。

他擡頭看向慕昭,沒回答,只緩緩搖搖頭。

果然還是沒有。

這樣的回答,早就在慕昭的意料中。

慕昭沒表露出失望,微笑着說:“沒關系,等我三天後出獄,我親自找。”

宋淮予:“三天後?”

慕昭:“嗯。”她望着他的視線赤直,“你來接我嗎?”

男人點燃煙,抽一口後緩緩籲出,煙霧缭繞間,他喊她:“昭昭。”

嗓音溫柔,熟悉缱绻。

慕昭對上那雙丹鳳眼,然後聽他說:“那天我有個很重要的會,我盡量趕過來。”

她表示理解,點頭說好。

監獄有監獄的規矩,囚服不能外穿,不過有好心的女獄警,把自己的衣服借一套給慕昭。

慕昭接過衣服道謝,并承諾會盡快送還。

最終,監獄的大鐵門在慕昭面前緩緩打開。

腳前是一道高高的檻。

慕昭擡腳踏出那道檻,身後傳來鐵門重新鎖合的聲音,她擡頭,看見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撲面而來的勁風,電線晃動,樹木枝葉狂舞。

四周空曠,此地偏僻,漫天全是被風卷飛的黃沙塵土。

慕昭站在風裏等宋淮予,沙子迷眼,她低頭從袋裏取出那盒香煙。

裏面還有十三支細長的煙。

她決定抽完這些煙,到時宋淮予還沒有出現,那她就獨自離開。

第一支煙燃盡。

宋淮予沒出現。

第三支煙燃盡。

宋淮予沒出現。

第九只支煙燃盡。

宋淮予還是沒出現。

在抽最後一支煙的時候,慕昭開始回憶三年前的訂婚日。

賓客滿座,言笑晏晏,到場的全是桃城名門上流,所有人都在說她和宋淮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她也這麽覺得,心裏高興,不免貪杯多喝。

晚宴結束後回酒店,她發現頸間的項鏈遺失,那是宋淮予送給她的成人禮,從不離身,便即刻動身返回訂婚會場尋找。

慕昭在酒店門口等司機過來,遇到當時的閨蜜林紫芸。

林紫芸善解人意,提議道:“昭昭,我沒喝酒,我開車陪你回去找項鏈吧。”

慕昭懶得等司機,點頭說好。

慕昭拉好副駕安全帶系上後,便形散意懶地靠着,酒勁令她昏昏欲睡,随口問:“今天怎麽沒喝酒?”

林紫芸:“感冒,吃了頭孢不敢喝。”

“那是不能喝。”慕昭唇角笑意淡淡,開了句玩笑。

“頭孢配酒,明天就走。”

林紫芸應景地笑。

林紫芸和她是高中同學,一開始兩人關系普通,沒什麽來往,唯一能稱得上的關系,可能就是林紫芸是慕昭外公資助的貧困學生之一,而她是慕家的千金大小姐。

彼此間存在着一種不言而喻的尊卑關系。

那時林紫芸見到慕昭就會覺得拘謹,眼神回避。

幾次留意後,慕昭主動和林紫芸搭話,讓她不用有心理負擔,說大家都只是同學,正常交際往來就好,林紫芸回以感激的眼神。

一來二往,兩人關系漸近,成為閨蜜。

就在慕昭快要睡着的時候,一聲刺耳的碰撞聲傳來。

旋即耳邊爆發出林紫芸的尖叫聲。

慕昭被驚得豁然睜眼,那一瞬間,看見一個穿着粉色泡泡裙的小女孩在擋風玻璃前飛過。

車速快得兩邊景物化作虛影。

慕昭瞬間坐直身體,心髒在收緊,忙說:“紫芸,停車!”

林紫芸慘白着一張臉,沒有回應她,也沒有踩剎車。

慕昭迅速回頭,看見小女孩倒在雙黃線中間,一動不動,周圍全是血。

“肇事逃逸是重罪!”慕昭情緒變得激動,沖着林紫芸嘶吼,“停車——!快點停車——!”

如果及時撥打120的話,興許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的林紫芸哆嗦着唇,眸光閃爍着恐懼,不知道在想什麽,兩只抓方向盤的手骨節因用力彌出死灰白。

“你看我幹什麽?停車啊!”

“……”

下一秒,林紫芸直接扭頭望向前方,一把朝左打死方向盤。

車頭迅速調轉。

慕昭感受到巨大慣性,身體忍不住往右倒,恍惚間看見前方一顆粗壯的行道樹。

她看見林紫芸一腳踩死油門。

“砰——!”

安全氣囊在瞬間彈出,慕昭手指摸到額角的溫熱鮮血,她的視線變得模糊,搖了搖頭意圖保持清醒,卻還是失敗。

她很快就陷進昏迷狀态。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慕昭發現自己坐在駕駛座上,且系着安全帶。

車內已經沒有林紫芸的身影。

周圍有交警,派出所警察,急救的醫護人員,甚至還有殡儀館的車——那個小女孩被擡進殡儀館的車內。

交警拉開車門,拿着酒精測試儀到她嘴邊:“吹。”

慕昭只覺得天昏目眩,強忍着疼解釋:“……不是我開的車。”

交警只是說:“吹!”

吹氣顯示90.

屬酒駕。

現場沒有第三個人,慕昭成為酒後撞死人的肇事犯,當晚直接被關進拘留所。

外公替她請來桃城最好的刑辯律師。

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于她口中的真相找不到一絲證據,最好的刑辯律師也保不住她,只能盡量減少刑期。

三年零六個月。

自事發到她入獄,宋淮予都沒有露過面,只派身邊的孫助理來見過她,理由是宋總實在太忙。

剛和她訂婚,她就出一樁社會頭條新聞,公司股票受此事影響連跌,他在公司忙得轉不開身,會抽空來見她。

慕昭明白,對于宋淮予這樣的野心家,金錢利益至上。

她不怪他,只是不想被他誤會,想等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真相。

入獄兩周後,她見到宋淮予,男人面容依舊英俊,不過眉眼間難藏疲态。

看得出來他最近為公司操心不少。

聽完她口中的當日情況,宋淮予眼裏流露出對她的疼惜,以及對林紫芸的厭憎,然後對她說:“我會找到林紫芸,讓她自首。”

第二面在一周後。

這一次,宋淮予用很自責的語氣說:“昭昭,林紫芸消失了,興許是逃出國了,對不起。”

慕昭沒怪他。

這畢竟不是宋淮予的錯。

宋淮予看她的眼神溫柔如初,嗓音溫柔地哄她:“別擔心,昭昭,我是相信你的,我還是會娶你。你在裏面好好表現,争取早點出來和我舉行婚禮。”

她感動得眼眶發熱,哽咽着說好。

慕昭帶着心中希冀,在獄中的三年,期間就只有兩個念頭。

1.出去後找到林紫芸。

2.然後嫁給宋淮予,成為宋太太。

只是等了一天,承諾要娶她的男人卻沒出現。

殘餘的煙星子奄奄一息,慕昭将其踩滅在腳底,攏攏身上那件并不太合身的襯衫領口,擡腳踏進風裏。

臺風天,不宜外出。

慕昭行在風裏,身體經常遭受不明飛物的攻擊,一根樹枝,一粒石子,帶着碎屑的餅幹袋。

舉步更是艱難,風的阻力太大。

還好她是個土生土長的桃城人,熟悉地形,否則連個能打車的地點都找不到。

歷經一個多小時,慕昭終于坐上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頻頻透過鏡子看後座的慕昭,這女人好美,即便素面朝天,可唇紅膚白,發黑頸細,一雙含水春眼漫不經心,卻無端勾人心弦,舉手投足自有一番風情。

慕昭連說三遍目的地,看得入神的司機都沒聽到,第四遍重複:“師傅,我到桃水灣。”

桃水灣——桃城有名的富人別墅區。

慕昭家就在那裏。

司機:“好的好的。”

郊區到桃城市中心,要穿過大半個城市,慕昭看着窗外漸次亮起的霓虹,如水的車流,時間已然不早。

運氣不好,撞上晚高峰時期。

出租車堵在最繁華的商業圈一帶,龜速前行,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拿出手機開始刷短視頻打發時間。

慕昭靠坐着,眸光随着外面的燈光一并閃爍,她被一家門口擺着開業花籃的甜品店吸引住目光。

粉白色的招牌很少女心,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的店員都是年輕女孩。

透過透明的櫥窗望進去,裏面客人很多。

不過吸引慕昭的并不是這些。

而是站在一組多層海藍蛋糕模型旁邊的男人。

那男人眉目英俊熟悉,修身筆挺,就連發型都是她熟悉的背頭。

身上穿的那套鉛灰色西裝也是她曾經親手送出去的。

一個慕昭絕對不會認錯的男人。

……宋淮予。

也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說會娶她的未婚夫。

慕昭手落在把手上,正要開門時,看到一勺甜品送在宋淮予的唇邊,宋淮予眼存溫柔,脈脈地看一眼對方,張開薄唇含住那口蛋糕,點點頭稱贊。

慕昭能看懂唇語。

他說,很甜,很好吃。

慕昭的手停住。

眸光輕轉,她看見喂宋淮予吃蛋糕的人。

那個站在宋淮予面前,手捧甜品碟,妝容清純精致,表情可愛溫柔的女人,不就是陷害她入獄的林紫芸嗎?

兩人周圍的客人紛紛投去祝福目光。

通過讀唇,慕昭知道那些人都在說他們兩個很登對。

……是嗎?

她今天倒要看看有多登對。

“師傅,我就在這裏下,多少錢?”

“在這下?”司機關掉短視頻。

“對,在這兒。”

慕昭付完錢下車,穿過擁堵的馬路。

随手将那件從監獄裏帶出來的婚裙塞進垃圾桶裏,然後直接快步走向那家新開店的甜品店。

甜品店的面積不小,百來平米,現場客人少說都有四十個。

宋淮予正低臉聽林紫芸講着什麽,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倏地聽見一道清冷女聲,強勢地穿插進來——

“宋淮予,蛋糕好吃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