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歸京
上京的夏日,烈日炎炎,既幹且熱。
世人苦夏,達官貴人府中有去歲便藏好的冰,可不畏酷暑。
但禦史大夫荀巧兩袖清風,以清廉聞名,府中自沒有這般豪奢。
實在熱了,阖府便在自挖的小池塘邊納涼、打扇。
往年,荀府都是這麽過的。今歲不知誰在聖上耳邊提了一嘴,聖上感念臣子樸實,開口賜了一窖的冰,用以度夏。
除禦史大夫外,其下禦史皆賜了份額不等的冰。
下朝後,荀巧領衆禦史往禦書房謝恩。
他雖身負監察百官之職,但面上倒不像某些自诩正直的官員,不茍言笑。相反,他整日春風拂面,逢人便展顏。
有人謂他老狐貍,被荀巧當面聽了,亦笑眯眯颔首。
知他特來謝恩,聖上笑罵了句,“這個荀望達,裝模作樣。朕忙得很,叫他無事且滾一邊去。”
荀巧自滾回了府。
歸府後,得知夫人鐘氏在會客,便問道:“什麽客?”
“鐘二夫人。”管家道,“說是府中釣了不少鮮魚,送了五尾來。”
五尾魚的事,也要親自跑一趟?
鐘二夫人是鐘氏二嫂,既是女眷,荀巧不便摻和,暫将疑惑埋在了心底。
他道:“我去書房,有人尋便來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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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巧的書房,稱得上阖府最值錢的地方。
他別處節儉,但文房筆墨中,勒緊了褲腰帶,也堅決要選上品。
府中中饋倒是不曾亂用,荀巧常用的法子,是以物易物。
他習得一手好字,便用字去換筆、換墨。
如今書案上的一方烏色端硯,便是他用整整一本手書的《林書紀要》向聖上忝顏所換。
照例洗護了一番心愛的端硯,荀巧取出一封長信,撫須靜看。
信中所述,是荀宴離京去往各地辦案時,經歷的種種,事無大小,俱在信中詳細托出。
荀巧和這個小兒子,表面父子,實如好友。凡有事,荀宴都會毫不避忌地同他講述,荀巧亦樂于解惑。
他很少端長輩架子,對小兒子,是真心欣賞佩服,只可惜……
書房外,腳步聲響起,荀巧聽出是夫人特意加重了步伐,便放下信,起身迎去。
夫婦倆對了個照面。
鐘氏手提綠豆湯,溫婉一笑,“先喝碗湯,消消暑。”
本就無要事,荀巧當即與她轉道外間小桌。
沐着微風,鐘氏為他盛湯,輕言細語地與他交談。
荀巧和鐘氏是少年夫妻,二十餘年攜手共度,情誼甚篤。府中亦不曾納妾,後院清靜,阖府在京中是難得的和睦。
夫婦倆最常交流的,就是兒孫之事。
鐘氏道:“二嫂此來提了三郎的親事,有意為我大哥的小女兒說親。”
荀宴行三,這句三郎,自是稱呼他的。
荀巧動作一頓,看向她。
“我婉拒了。”鐘氏嘆息一聲,“但三郎年歲日長,他又是人中龍鳳,今後說親之人只多不少,我該如何說呢?”
鐘氏的眸中,含着細細愁絲,與夫君荀巧對視,在他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憂慮。
清甜的綠豆湯,逐漸無味。
荀巧放下了瓷勺。
他着眼于荀宴才智,竟是未曾考慮過此事。被鐘氏一點,也不由犯難了。
實則是,小兒子的婚事,并非他能做主的。
夫婦二人,不由同時想到了五年前的那夜。
…………
五年前,将将入睡的荀巧被管家急聲喚醒,道有貴客來訪。
深更半夜,漂泊大雨中,荀巧披了外衫匆匆走至前廳,驚訝地發現貴客竟是當今聖上。
聖上身畔,攜了一位十二三歲大的少年。
“望達。”皇帝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模糊,但目光清明無比,直直地朝荀巧望來。
他道:“我有一事,要托付與你。”
荀巧正色傾聽。
皇帝要托付給荀巧的,乃是他流落在外的親子,名宴。
皇帝道,宴的母親是他潛邸時所識。當時他正在南方辦差事,二人意外之下有了姻緣。
他本欲将人帶回京中,但途中突遇險情,二人就此離散。
事後再遣人去尋,已尋不到了。
由于分開時女子已受了傷,皇帝還以為她已香消玉殒,沒想到十多年後,竟有少年攜信物到了京城。
若非他巧合遇到了少年,恐怕至今也不知自己還有一子。
如果此事在十年前發現,皇帝可光明正大讓兒子回宮。
但時至今日,在儲君未立、外戚勢大的複雜朝局下,宴作為一個即将成年及冠的皇子,無疑會受到諸多矚目。
其中有多少危險也未可知。
他無母族護持,皇帝也不可能天天看着他。
皇帝不想賭,他不想失去這個兒子。
這段解釋中有多少掩飾,荀巧不作猜想。身為臣子,為天子分憂本是他的職責,但……
荀巧看向少年,他眼神冷漠尖銳,如同孤狼。
面對聖上時,沒有絲毫的濡慕敬重,反倒仇敵一般。
對此,聖上笑了笑,無奈且包容,“小宴對朕……有些誤會,倒也不全是誤會,确實是朕辜負了他們母子十餘年。”
荀巧了然,他育有二子,多少了解少年人的性情。
君臣之間,本就有友人之誼。皇帝如此懇求,荀巧自然應下,為此負了污名也不曾在意。
除他之外,在皇帝的默認下,第三個知曉此事的,也只有鐘氏了。
當初鐘氏身體抱恙,在外養病兩年,以她作由,的确再合适不過。
夫婦倆共同藏了這個秘密,倒也不曾心慌,平日待荀宴該如何便如何。
府中人都信了他們的說法,認為荀宴就是荀家第三子,待他亦是親近。
如此這般,荀宴在府中慢慢紮下根來,到如今,已經徹底認可了他們。
只是再親近,也無法改變荀宴實為皇子的事實。
他的婚事,聖上不可能讓荀家做主。
良久,荀巧悠悠嘆了口氣,“此事非我等能做主,但也非陛下一人能決定的。下午三郎便回來了,屆時你同他說說吧。”
鐘氏颔首,也只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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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正,城門将關之際,一輛馬車悠悠進了城。
京臺大營之人皆已分散入京,如今馬車內,只有荀宴、鐘九、林琅和靜楠四人。
靜楠踩在座上,凝望窗外,神情依然新奇。
一路來不知看了多少風景,她都是這般模樣。
起初鐘九還有心思教她,為她講解,後來終是不敵小孩的精神和興趣,偃旗息鼓。
瞧這車內,荀宴目中都帶了疲色,唯獨她還是神采奕奕,對車外景觀充滿好奇。
對上小孩那雙求知若渴的大眼,鐘九心一虛,別過了眼。
并非他不願理她,實在是無法招架。凡多說一句,小孩就要眨巴眨巴眼,問一個為什麽。
——狗狗在做什麽?
——那是狗狗在吃奶。——為什麽呀?
——因為狗狗要喝奶水才能長大啊。——為什麽呀?
——狗狗和我們是一樣的,像我們,從小也要如此。——為什麽呀?
為什麽呀為什麽……
小孩軟嫩嫩的聲音很好聽,可近來聽多了為什麽,鐘九腦袋嗡嗡的,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張嘴。
好在,他少回話之後,小孩就恢複了自己安安靜靜看風景的狀态。
正如此刻,乖巧又懂事。
“你先回家。”荀宴對鐘九道,“數月未歸,姨母她們定很想念你。”
鐘九的母親為鐘氏同胞姊妹,二人說來稱得上表兄弟,但鐘九待荀宴從來有禮,恭恭敬敬地稱呼公子。
其中內由,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
聽了此言,鐘九也不客氣,半道便下車歸府。
霞光漫漫,暖風拂面,臨近荀府時,周遭愈發安靜。
林琅沉默許久,眼見快下馬車了,終于開口道:“公子,要為圓圓尋戶人家收養嗎?”
少年正屬變聲期,聲音沙啞得很,但其中濃濃的關心令人無法忽視。
荀宴看向他。
林琅接道:“如果,如果一定要找戶人家的話,直接讓圓圓同我一起生活,可以嗎?”
被收養的那段時日,林琅見識了太多那戶人家的手段、嘴臉,即便是婦人尚未有孕時,他們同他相處,也帶着刻意和勉強。
他不傻,都能察覺。
有幾人能真正把別人的孩子當做親子養育?至少,林琅不信。
他不希望圓圓再經受他受過的苦。
與其那般,不如他養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