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縱容

幽暗牢獄之中, 毛九田幹瘦的臉上寫滿了“貪婪”二字。随着他的描述,滔滔富貴的畫卷展開,竟使形容狼狽的他有種奇異的蠱惑力, 令人心蕩神搖。

荀宴有些明白,為何多年來他數次死裏逃生了。

多少人被他這張嘴蠱惑, 繼而同上賊船。

荀宴阖目,再張開,入目的仍是毛九田身處獄中的凄慘模樣, 忽而嗤了一聲。

不輕不重, 在獄房中卻極為刺耳。

毛九田的話語戛然而止,惱怒瞪來一眼, 似在問他笑什麽。

荀宴道:“那到底是毛知州不夠富, 還是金銀威力不夠,以致你淪落這般地步?”

一語中的, 這便是關鍵了。

毛九田啞口無言,心道毛頭小子到底不曾領略其中妙處,怎麽說也是白費。

與他對視的時候,荀宴腦中想起在夔州辦案私訪時百姓的聲聲泣血,雲香樓中強買強賣的勾當,江面追擊時葬身炮|火之下京臺大營的那幾個弟兄。

無論如何, 他都不可能放過毛九田。

荀宴靜下心, 不再問其他,直接道:“最後, 你還有什麽話?”

毛九田一怔,對着荀宴堅決的目光, 明白了什麽, 表情痛苦猙獰了一瞬, 可他知道自己毫無機會逃脫。

最終頹然地耷下肩,“禍不及妻兒,幫我求聖上寬恕我的家人,好嗎?”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們享受了你帶來的富貴,你還當他們清白無辜麽?”

毛九田語噎,他當荀宴對旁人會心軟些,沒想到竟看得如此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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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樣竟令他有了種別樣的安心。如果是荀宴,定不會像其他人那般趁機挾私報複他的家人。

只要性命還在,其他都不是問題。

“好。”毛九田認命,“時運如此,我甘拜下風,也無話可說了。”

他閉上了眼。

最後一刻,毛九田難得站直了身體,比他為官數十年還要筆直。

荀宴冷眼看着,按在腰間的手抽出了長劍。

毛九田的案子是秘案,不可公之于衆,否則會引起軒然大波。

所以對他的處置,也只能私下進行。

長劍發出锵鳴之聲,清銳悅耳,于耳畔回蕩。

最後映入毛九田眼簾的,是一道刺目的寒光。

…………

…………

荀宴走出牢獄時,天光裹住全身,暖意融融。

了卻了一樁心事,他此刻心情輕快,眉宇間不複愁緒,完全舒展開來。

時至今日,他已經可以在大理寺內自由活動了。

随意走了走,荀宴瞥見了趙熹身影,他正站在小門處環胸看着什麽,整個人擋在了那兒。

幾步踱去,荀宴問:“圓圓呢?”

“喏。”趙熹努努嘴,側身讓開,示意他看門後的小池塘,面上挂着散漫的笑意,“在教她的小鴨鴨凫水呢。”

荀宴挑眉,依言望了過去。

啾啾破殼兩日多,離真正下水其實還要再過幾日,所以此刻靜楠教的不算凫水,只是讓它敢接觸水罷了。

啾啾認她為母親,這兩日一直跟着她在地面蹦跶着挖土捉蟲,除卻喝的水之外,從沒見過那麽一大片的池塘,所以根本不清楚這是什麽。

靜楠舀了一點水淋到啾啾腦袋上,指着池塘教它,“水。”

“啾”小鴨子甩了甩腦袋,把水珠抖開,再繞她跑了兩圈,發出不明所以的叫聲。

看都沒看一眼池塘。

“啾啾。”靜楠點點它的茸毛,不厭其煩,“看,水。”

“啾。”

“不看我,看水。”

“啾啾,啾。”

小鴨子的叫聲稚嫩,旁邊小孩的唠叨亦是奶綿綿的,在旁邊兩人聽來,異常得好笑。

一人一鴨當真能夠溝通嗎?

勸了半天,小鴨子啾啾無動于衷,靜楠認真想了想,幹脆自己一腳踏進池塘,給它示範。

小鴨歪着腦袋好奇地看着,待靜楠又走了兩步,意識到什麽,終于邁動鴨掌,跟着慢慢挪去。

撲通——下了水。

鴨茸毛極輕,又不沾水,輕易就讓小鴨子自動浮在了水面。

起初,它還有些害怕,幾息之後就自動學會了劃水這項技能,在池塘邊的淺水中歡快地劃來劃去。

早在小孩邁下水的剎那,荀宴就已經到了池塘邊,這時候和靜楠一起看着小鴨子游水,目中泛起笑意,“啾啾很聰明。”

“嗯。”小孩認真點頭,“像我。”

噗嗤——趙熹險些沒忍住笑,原來小圓圓臉皮竟這麽厚的麽?

荀宴亦附和,“像圓圓。”

你就寵她吧。趙熹內心嗤聲,他算是看出來了,荀宴表面一副冰山模樣,對上圓圓卻比任何一位老父親都要溫柔。

半夜摸鴨蛋這種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出來的。

看啾啾玩了會兒水,兩個大人便帶着他們回了門內。

踩了池塘一趟,靜楠小腿以下的衣衫都濕透了,沾了滿滿的泥。

多虧這陣子她四處鬧騰的緣由,荀宴已經習慣了小孩經常弄髒衣服,并備了足夠的換洗衣物。

一切處理好後,午飯也已備上。

今時與往日不同不同,荀宴解禁,趙熹便特請他一同用飯。

“沒有珍馐美味,荀兄弟可莫要介意。”趙熹笑眯眯開口,得來周正清面無表情一瞥。

二人本是友好相處的同僚、夥伴、戰友,但這十日間由于趙熹玩小孩喪志,已徹底遭了周正清的嫌棄。

得此一瞥,趙熹摸摸鼻子,不再故意客套,直接道:“來點小酒?”

“好。”荀宴酒量雖不佳,但如此被拘|禁十日,确實也需要酒來解解乏悶。

三人一小孩,就膳桌八道菜肴,慢慢對飲起來。

趙熹說得謙虛,這八道菜其實個個都不簡單,分別為:鴛鴦炸肚、燒鵝、五味蒸雞、蒸鮮魚、凊汁炸、百宜羹、疊奶皮和薄荷湯。

大理寺夥食自沒有如此精妙,菜是趙熹請上京有名的酒樓送來,膳桌仍熱氣騰騰。

廳中亮堂堂,将每道菜肴的色都照映得淋漓盡致。

香、味無需映證,鼻間萦繞的,還有一口下肚的美味就說明了一切。

一口綿長馥郁的佳釀入喉,趙熹看着努力用勺、筷奮鬥的靜楠,喚了聲,“圓圓。”

小孩擡首看來。

“要不要喝一口?”搖晃着手中的素白瓷杯,趙熹面帶促狹的笑。

如同每個喜歡逗孩子的長輩一樣,他也試圖沾一筷子酒讓靜楠試試。

小孩果然意動,眼睛都亮了,躍躍欲試地探來了腦袋,而後被荀宴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

“不喝。”荀宴言簡意赅。

小孩不大理解,目光仍很是好奇,盯着荀宴手中的酒杯。

只見荀宴舉起酒杯飲了口,瞬間吐掉,面不改色道:“苦。”

小孩依然睜着圓溜溜的眼睛。

荀宴再飲一口,又吐,“好苦。”

原來是苦的。小孩信了,當即收回視線,她還是很信任哥哥的。

目睹一切的趙熹&周正清:……

荀兄弟尚未成家,卻已經深谙帶娃之道了。

瞧這模樣,比他們的母親還要娴熟。

這種哄小孩的事,男子做起來本該有損形象,尤其是荀宴這種冷肅的氣質。

但不知怎的,二人看着,竟覺得在荀小兄弟身上,有種詭異的和諧感。

插曲就此作罷。

酒過三巡,三人俱是微醺後,周正清才提及正事。

他性情直爽,并不拐彎抹角,“殺了毛九田,你這是直接要與二皇子為敵了?”

“嗯?”荀宴掀眸,往椅背一靠,“怎麽?”

許是醉意上湧,他姿态懶洋洋,漫不經心地瞧來,竟有着睥睨衆人的意味。

趙熹見之微怔,解釋道:“眼下百官都在思索舉薦哪位皇子,明哲保身已不再可行了。依聖人的态度,應當很快就要授官予你,屆時自會有許多人招攬你。”

事實上,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在拉攏荀宴了。

大皇子、二皇子本人都因某種微妙的感覺,對荀宴很是不喜,但他們身邊人不這麽想。

于他們而言,立儲的關鍵就在聖心了,荀宴得聖寵,他在兩派眼中的地位只高不低。

雖說聖人春秋鼎盛,無病無災,無需在此時明确站隊,可在立儲這件事上,他們是需要拿出态度的。

荀宴微微勾唇,“我與大皇子關系也不如何。”

趙熹凝眉,荀宴之父為禦史大夫,他想做一名只忠于聖上的純臣并不稀奇。

可樹大招風,只要儲君未立,而荀宴聖寵依舊,他就是最打眼的那個。

“不知荀公如何說?”

荀宴道:“父親皆随我意,并不插手。”

趙熹、周正清二人對視一眼,暗暗颔首。

他們問這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因大理寺正卿闵清傳信來,有意讓他們邀荀宴入大理寺任職。

似乎是不知在何處聽說了荀宴的本事,大為意動,想招攬人才。

大理寺素來不參與黨|派之争,荀宴風頭正盛,他們才想問個清楚。

聰明人談話,無需太多。寥寥幾句,二人就明白了荀宴的志向。

他絕不是想靠從龍之功一步登天的人。

很快,趙熹便将上峰的用意道出,誠懇道:“你的本事我尚且不清楚,但沖這性情,我便極是喜歡,周兄也是如此。大理寺雖清苦了些,辦起案來不着家,但大體還算公正,總不會埋沒人才,晉升亦算得上快,你覺得如何?”

談話中,荀宴已猜到了幾分意思,聽罷也不驚訝,沉思數頃道:“我對辦案很有興趣。”

二人目光一亮,聽他繼續道:“但此事仍需考慮一番,再作答複。”

這個結果已經很好了,二人不予催促,連連應是。

做了口頭之約後,午膳用畢,三人本想一同去處理公務。

荀宴想趁着這最後半日,觀摩一番大理寺如何辦案,用以學習。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皇帝傳人的旨意又至,點名讓荀宴帶靜楠進宮。

幾人面面相觑,趙熹道:“嗯,陛下還當真是惦記你……和圓圓。”

從荀宴的神色中很難看出思緒,接到消息後他只是點了點頭,帶上了靜楠朝二人告別,“如此,那就改日再聚。”

說罷,直接乘上宮內來的馬車。

…………

碧空如洗,皇帝在殿內坐定片刻,因心神不寧,又踱至窗前。

烈陽直射面龐,他卻無知無覺,陷入沉思。

此次遣侍衛去傳人,傳的不止一批,前前後後約莫有數十人之衆,大皇子、二皇子、中書令、尚書令等皆在其列。

這些人也并非一次性齊齊拜見。

但他第一個要見的,卻是荀宴。

從做出那個決定後,皇帝還是第一次見兒子。此事幹系重大,他雖為天子,卻也心存不少猶豫,是以想先看看兒子的反應。

“怎麽還沒到?”他忍不住催促。

全壽溫聲道:“陛下,快了,馬上就到。”

這廂催促的同時,那廂侍衛亦在健步如飛,催着荀宴前行。

行走的速度對于靜楠來說,其實勉強跟得上,但對她的愛寵啾啾就很難了。

啾啾追得艱辛,一路叫聲不斷,回蕩在宮牆內外,惹來不少注視。

靜楠走着,幹脆把啾啾抱起,揣在了懷裏。

雖不合面君的禮儀,但她年紀尚小,侍衛又深知陛下對這小姑娘的青睐,便不曾阻止。

啾啾到了靜楠懷中格外得乖,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張望,其眼神和主人基本沒什麽差別。

全壽迎面走來時,見此愣了一愣,很快笑道:“荀公子,陛下正等着您和靜楠姑娘呢。”

帶着圓圓一起?荀宴有些許疑惑,不知皇帝又是什麽心思。

此處為皇帝另外議事的大殿,名清光殿,殿前槅扇大開,明亮無比。

突然間,荀宴憶起聽荀巧講述時,對清光殿的寥寥幾句概述。

荀巧道,清光殿地位特殊,歷來是幾位先帝的立儲之地,因為立儲的聖旨,都會置于清光殿的梁柱之上。

思及此,他的目光隐晦往上一瞟,并未看出任何特殊之處。

“陛下。”荀宴帶着靜楠一同行禮,讓她亦有模有樣地問安。

皇帝一笑,面色絲毫看不出焦急,“你便算了,怎麽帶着圓圓也這樣死板。”

說着對靜楠道:“叫伯伯就好了,不要學什麽亂七八糟的稱呼。”

靜楠似懂非懂,看看他,又看看荀宴。

讓荀宴帶她一同入宮,皇帝是很有私心的。

他知道小姑娘在兒子心中地位特殊,有她在,荀宴都能格外耐心幾分,對他的提議,也許不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再者,他也喜歡這小姑娘,看見人心情都要好不少。

“圓圓。”他朝靜楠走了幾步,含笑張手,欲抱她。

好巧不巧,皇帝擡腳的同時,啾啾也從靜楠懷中蹦下,啪嗒落地,一只鴨掌邊緣正正好被皇帝踩了個正着!

啾啾——它發出痛呼呼的叫聲。

小孩烏黑的雙眸睜大,立刻跑了過去,緊張無比。

“陛下。”荀宴亦瞬間開口,竟不顧往日生疏,擡手扶住了他,“別動,您的腳,最好……暫時別動了。”

瞥見二人動作,皇帝已經僵在了原地,另一只腳停在空中,哪敢再動。

靜楠小心翼翼從他腳下抱出了啾啾,眼見小小的鴨掌有一塊被踩得近乎癟了下去,一看就嚴重無比,當即就無措地看向荀宴,已經帶了哭音,“哥哥,哥哥,啾啾……”

皇帝最近時刻關注大理寺,當然知道她孵出了一只名為“啾啾”的小鴨子。

完了,這要是踩出問題來,圓圓不得讨厭死朕。

皇帝冷汗如雨,當機立斷着人去請太醫,“快,立刻去太醫院傳太醫來,用最快的速度!”

太醫院正當值的有三位,聽聞如此急的消息,還當陛下出了什麽問題,提上藥箱就和侍衛一同狂奔而來。

上氣不接下氣間,三人同時邁入殿中,雙眼猶在放花,竟看到陛下指着一只鴨子道:“快,給朕治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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