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規矩

杏花春雨, 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天而降,輕而細,如絹絲一般, 和着随風而飄的杏花,驚起濕漉漉的煙霧。

清晨的窗被這煙霧籠罩其中, 恍若仙境。

靜楠昨夜睡得早, 已經睜眼醒來了,只是仍顯惺忪, 視線停駐在窗下随風雨飄入的花瓣之上,似在發呆。

忽然,門外響起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有人輕叩門扉,低聲問, “殿下,您醒了嗎?”

靜楠不答, 反而閉上了眼,緊緊的, 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她睡着了。

輕叩幾聲, 仍不聞應答, 此人便小心推開門,無聲入內,挑開裏屋門簾,見榻上人看着在睡, 實則睫毛都在抖動, 不由頓了頓。

思量一番, 終究還是決定裝不知道。

給她一百個膽子, 她也再不敢去打攪這位睡覺了。

無法, 她只得将一應洗漱用具置放一旁,自己安靜地守在屋內。

料峭春寒襲人,叫她順便回憶起了,自己是如何從一位備受尊崇的宮廷禮儀女官淪落到這個地步的。

兩年前,她受德妃娘娘舉薦,由陛下親自賜給九公主殿下,趕往這窮山惡水的天水郡,教導年方六歲的小殿下宮廷禮儀。

德妃娘娘道,小殿下生于民間,不曾受過教導,此後又随荀家三郎往天水郡,恐怕無人管教。令她務必好好教,莫要等來日鬧出笑話,令小殿下和聖上顏面有損。

既受重托,所處之地又不同,女官自然想拿出威嚴來。

想當初她們這些女官在皇宮教導公主們時,公主也是對她們敬重有加。除卻大公主格外得聖心要驕矜些,哪個在受教時不是服服帖帖。

所以初至天水郡,見到天真的小殿下時,她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其教導成為柔淑知禮、蘭心蕙性的公主。

第一件事,先從調整作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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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發現,小殿下每日就寝、起榻的時辰居然沒有固定,尤其是在清晨,賴床時時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若是在宮中,去向母妃請安的時辰都要誤了。

于是,在翌日清晨,女官強硬地卡着時辰令小殿下起榻,她若不起,就不給早膳吃。

剛巧那位郡守大人以及名為甜果的人都不在,女官正想趁這段時間把作息糾正過來。

沒想到小殿下竟也固執得很,她怎麽喚都不肯起榻,若上前去,還要氣呼呼地和她搶被子。當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瞪視她時,女官憶起小殿下最初乖巧喚她姑姑的時候,竟也破天荒感到了一絲內疚。

可禮儀這種事,本就該嚴格些。不拿出規矩,根本無法學好。

如此僵持了三日,小殿下整整三日都未用早膳。

第四日,郡守荀宴歸來,女官還擔心會被告狀,但小殿下好似不知告狀為何物,依舊默默地堅持和她拉鋸戰,終于在第七日清晨因為腹餓昏了過去。

這下可真掀起了軒然大波,郡守那樣冷清的性子亦勃然大怒,詢問了來由便要當場罰她,欲把她趕回京城。

但是另一人出謀劃策,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硬生生把她關在柴房中餓了四日,粒米不給,只靠冷茶度日。

女官堅持不下去,服了軟。

她至今仍記得郡守大人平靜中含着寒光的雙目,“她為主,你為仆,謹記這點即可。無論殿下想做什麽,你都沒有阻攔、插手的資格,想拿聖上的話當令箭,即便我在這處置了你,聖上也不會多言半句。”

分明只是個小小郡守,上京中官職壓過他的人不知凡幾,女官卻在其赫赫威嚴下不敢出聲,只讷讷應是。

從那以後,她就淪落成了殿下身邊的大丫鬟,整日做的都是伺候梳洗、打理衣物等雜活。

即便如此,小殿下對她也不再待見了,每每前一刻還在笑,一見到她就抿起唇,不高興地別過腦袋。

女官遍尋此處,竟沒有發現第二個有同等待遇的。

莫名的,心底也有些酸澀。

雨霧稍散,天色轉亮,女官理好心緒,輕聲道:“殿下,該用早飯了,您看看是要起來吃,還是婢着人搬到房內來?”

被褥中窸窸窣窣一陣動靜,随後又停下。

正以為自己不會被理睬時,女官聽到一聲應答,“自己起。”

輕輕軟軟的,不似往常一樣對着她時硬邦邦的語氣。

女官松了口氣,“是。”

說罷上前綁好床幔,看着靜楠自己穿好衣裳,再俯下身為她穿靴。

關于穿靴一事,由于自幼便獨立,靜楠其實很不習慣別人幫忙。但穿衣和穿靴畢竟意義不同,荀宴教了她一番,她正在慢慢适應。

“謝謝。”靜楠習慣性道了句,依舊很有禮貌。

話語哽在喉間,女官忍了又忍,才把想要教導的話吞回了腹中。

小殿下正是對她反感的時候,不能再生事了。

八歲的靜楠除卻長高了些,相貌上變化并不大,嬰兒肥臉蛋平添許多稚氣,桃花眼漂亮清澈,微微彎起時宛如彎月,極為可愛。

但她卻是很少笑的,最常做的是仰起小腦袋認真看去,直令人抵擋不住。

大約是由于幼時剃發頻繁,如今她的發量尤其茂盛,濃密烏黑,若不梳任何發髻任其披散在身後,遠遠望去就如同瀑布一般,多得驚人。

每每清晨醒來時,女官都要為她梳上好一會兒發。

打理掌中柔順的烏發,女官有意讨好道:“殿下的頭發長得真好,真漂亮。”

靜楠看着鏡中卑躬屈膝的她,還是沒有說話。

在天水郡待了三年,靜楠的膳食一直都是由甜果負責,今日也不例外。

等她上了膳桌,女官退到遠處後,甜果小聲道:“今日也沒有搭理她吧?”

靜楠搖頭,看了眼女官,再看甜果,誠實道:“沒有。”

可是看她神情,甜果分明感覺到她動搖了,又是好笑,又氣她心太軟。

那女官心氣高,起初到天水郡時傲得誰都瞧不上,私下竟還敢欺負圓圓,她知道後氣得半死。

即便被公子教訓後,女官也一直是昂着腦袋辦事,直到最近幾月才慢慢醒悟了般,開始讨好圓圓。

甜果深覺圓圓需要在這女官面前樹立威嚴,便暗地叮囑她不能輕易理財她,即使理了,也不能有好臉色。

不過,依她對這傻乎乎的小姑娘的了解,沒有好臉色大致就等同于面無表情吧。

至于威懾力什麽的……應該半點沒有。

舀了碗米湯遞去,甜果也不再提女官,左右圓圓也不可能會有同情之類的心情,八成是不習慣每日故意無視他人。

她道:“待會兒等雨稍停,帶啾啾去池塘邊玩兒怎麽樣?”

靜楠點頭,今日可以休息,不用讀書。

甜果笑了笑,目光眺向門外。

今日雖是春雨濛濛,但天兒算不上壞,春草發芽,嫩柳如絲,四處皆是綠油油,一派生機勃勃景象。

雨水潤澤,只要不是日日如此,也是一種好灌溉。

甜果打心底敬服這位新郡守,也就是這座郡守府的主人——荀公子。

不同于以前任何一任郡守,荀公子接任後,大刀闊斧改制,翻新土地,尋找了許多新的耕地,不僅給天水郡引進了适合的作物,還請來不少商人在此開酒樓、商鋪、書樓,并規定雇傭的夥計必須有五成是天水郡本地人。

當地其實并沒有那麽多好吃懶做之輩,以前衆人迷茫無法找到出路,如今新郡守指明方向,幫他們謀生,大部分人都願意跟随。

短短幾年內,天水郡面貌煥然一新,房屋平整、道路寬闊,田地中也種滿了莊稼,與以前相比可說是天壤之別。

即便仍然貧困,可百姓有了希望,已經不再頹廢,自然也不可能再指望着當山匪打劫度日。

郡守大人如今威信極高,隐隐的,幾乎都要蓋過那位有名的大善人洪老爺了。

看着靜楠用過早飯,甜果尋來油紙傘,再抖開披風,和她一起領着搖搖擺擺的小鴨子往池塘邊走去。

啾啾幾個月大時,就已經非常喜歡凫水了,每日若不去池塘游一游就渾身不舒服,還會朝人發脾氣。

介于它頗有神通,時而都能有出人意料的作用,這點小脾氣,衆人并非不能忍。

池塘水波蕩漾,一圈一圈的漣漪以雨滴為中心向周圍四散,宛若透明荷葉裙逶迤于水中,別有動人之處。

撲通——啾啾躍入水中,歡快地劃動鴨掌,偶爾下沉潛水,閃電般竄出,又飛快竄回。

再回來時,鴨嘴中還叼了只不大的青魚。

“啾——”啾啾湊上來,試圖獻魚。

靜楠搖頭,“不要。”

相較于豬肉、牛肉等,魚肉并不受她青睐,魚刺太多,若有人幫忙挑刺,靜楠才會吃上兩口。

啾啾一歪腦袋,仿佛不明白小主人怎麽會不喜歡魚這麽美味的東西,但最終還是自己一仰脖子,把小青魚給吞了下去。

它玩起來很沒有形象,偶爾會鑽入池塘的泥地,以致渾身都髒兮兮。

靜楠看了會兒,招手讓小鴨子游過來,認真地給它洗翅膀。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悉心照顧愛寵,分明是溫馨和睦的畫面,女官看了卻又是心頭一哽,想教導而不敢說話,只能內心嘀咕:那位荀公子到底想怎麽養小殿下啊,仗着陛下寵信,就能任堂堂一位公主玩兒得像泥猴一樣麽。

這哪有金枝玉葉的樣兒啊。

細雨漸歇,廊下忽然傳來一聲呼喚,“荀姑娘。”

三人齊齊回頭望去,只見一身碧色的少女笑盈盈道:“荀姑娘,主人今日未去寺中禮佛,請您往府中去呢。”

靜楠的身份,只有郡守府中人知曉,天水郡其餘人家一概以為她是荀宴妹妹,是以一律稱她為荀姑娘或靜楠姑娘。

“是洪姑娘呀……”甜果壓低聲音道,待看見了靜楠那眼中由高興轉為失落的明顯情緒,又忍俊不禁。

被少女稱為主人的洪姑娘,是富商洪升的長女,亦是當初荀宴帶靜楠入城時碰見的女子,名洪瓊枝。

她雖為女子,在洪家身份卻非同一般,因天資過人,又頗有手段,洪家許多生意暗地都在由她操控,自小便養成了說一不二的處事風範。

瓊枝的身邊人并不喚她姑娘,而是喚“主人”。

荀宴最初上任時,因洪升同橋山寨牽扯頗多,難免要與洪家打交道,可見到最多的不是洪升,而是他的這位長女。

洪瓊枝手段非凡,以致洪家和新郡守之間的矛盾尚未真正形成,就煙消雲散。

不知她與荀宴達成了什麽約定,這兩年來,竟是由她作為靜楠的教書先生,每月的一至二十五日,靜楠都要去她那兒學習。

女官對這個女子,亦有着深深的忌憚。

因為,當初她觸怒荀公子,險些被趕走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餓到她服的法子,就是那女子輕飄飄提出來的。

此女胸有城府、手段狠辣,她真不知,公子為何要請這樣的人給小殿下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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