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昭十年,臘月二十三。
長安城內銀裝素裹,不多日前下了一場大雪,皚皚遍布整個城池,為這幾近年關的喜氣添上幾分祥和之意。
裴府朱紅門前的廊沿大紅燈籠上,緊頂挂雪,這門從裏面打開,燈籠尖的雪受到震動,嘩嘩落下來,正巧掉到先出來仆從的頭頂。
劉平抖抖肩,順掉上面的雪,暗罵了一聲晦氣。
吊鈎的小眼睛輕蔑地瞥向裏面緩緩走出的夫人,懶散地彎了腰,連聲都沒吭,算是福禮了。
慕晚晚發鬓間的步搖簌簌作響,清脆袅袅,沒理會府中下人的無禮,眼睛低頭看腳下的雪,慢慢出了裴府的大門。
服侍她的丫鬟柳香是個火辣脾氣,當即要發作,替夫人教訓教訓這個不知禮數的奴才,被慕晚晚按住手,她這才吞下氣,瞪了劉平一眼,扶着夫人上了府門前的馬車。
車輪辘辘響起,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車轍,劉平沖那遠去的馬車啐了一口,“一個就要被大人趕出府的下堂妻,有什麽好端架子的!”
柳香側坐服侍夫人,想到這一月在府中受得氣,忍不住就要說幾句,再看夫人疲憊的神色,她咽下話頭,默不作聲。
透過車簾縫隙,能看到長安城內的一片繁華煙火,家家戶戶都在為年關做準備,唯有她一人為救出身在牢獄的父親,奔走在各世家中,受盡屈辱。
她這一行是想進宮求人。
聽聞當今的開國皇帝李胤最為寵愛的妃嫔是入宮不久的婉昭儀。婉昭儀原名婉沛,是皇後身邊的一個洗腳宮女,不知因什麽緣由,被皇帝看中,當夜留下侍寝,後來一路榮升,封到至今的昭儀娘娘,盛寵不衰。
曾經她長姐未嫁的時候,入宮面見皇後時,正瞧見婉沛被皇後責罰,長姐于心不忍,多勸慰了一句,皇後這才作罷。
不知能否看着這幾分情面,讓婉昭儀在皇帝枕邊為她的父親說幾句好話,救下一命。
或許真的前半生順遂,把所有的運氣都用光了,才讓她一夕之間遭受家道敗落,父親入獄,長姐遠嫁,丈夫背叛,能受得該受得都受了。只是她的父親年逾六旬,怎麽抵住獄中的苦楚。
每每念此,慕晚晚都不禁隐隐作淚。
柳香看夫人的神色,就知道夫人是又在想尚書大人了。
她也想不通,尚書大人清正廉潔,怎會做出貪贓枉法的事,這明明是有人故意陷害。只可惜家中姑爺不頂用,連當朝的皇帝都是個昏君,聽信讒言,才害得尚書大人身陷牢獄。
馬車晃晃悠悠到了宮門口。
慕晚晚長姐早年與皇後交好,有宮中令牌,後來她遠嫁,就把這令牌給了自家妹妹。長姐遠嫁得突然,她不知與皇後一向交好的長姐為何最終會變成這樣。直到父親下獄後她求到皇後面前,椒鳳殿的大門卻再沒開過,那一瞬,慕晚晚便知,這門再也不會開了。
手中捏着那銀制的通行令,慕晚晚苦笑,這也算是有些用處。
守門的侍衛接過令牌看了一眼,又仔細排查之後才放行。
馬車辚辚而過,宮中路上的雪早被宮人打掃得幹淨,怕沖撞了貴人,未免責罰,格格方磚上連半片雪花都留不得。
慕晚晚捏緊手中的令牌,馬車随着漸進的宮門,她心裏茫然,不确定婉沛是否真的會幫她。
宮中娘娘要見外人是要提前備好記錄的,婉沛既然允了她來,想必也不會拒絕她的請求。
雖是安慰,可慕晚晚心裏終究沒底。能求的人都求了,沒一人願意出手相救,只有過滴水恩情的人,真的會為了幫她而得罪高座上的人嗎?
“夫人,到了,前面就是楚雲軒。”柳香在馬車外輕聲開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沖撞了哪位貴人。
楚雲軒就是婉沛的寝宮,是離乾坤殿最近的宮殿,由此可見榮寵。
慕晚晚吸了吸氣,提裙掀簾下車,馬車邊架了板凳,柳香在外面扶她。
宮殿大門平日都是禁閉着的,唯有人來時才回打開。
長長的廊道空無一人,靜谧猶如死寂。
帶路的小太監屏氣,尖着嗓子通報一聲,裏面的小宮女出來瞟一眼,打開門,屈膝做禮,态度恭謹,并未因慕晚晚如今的境況而有半分的不周。
進了正間,窗邊放了一張美人榻,榻上鋪的是西域新進貢的波斯毯,毛澤光滑靓麗。聽聞西域每年進貢只這一小塊,想不到就鋪在了婉沛的寝宮。
“昭儀娘娘萬福金安。”慕晚晚作宮禮,雙膝微屈,脊背挺得板正。家中曾請過教養嬷嬷,學過宮規,禮數做得一絲不茍。
婉沛靠坐在引枕上,體态豐韻,媚眼如絲,微挑的眼尾勾人意味十足,肌膚白皙如雪,朱唇紅潤誘人,發鬓間斜插着一只金步搖,懶懶掀眼看了看雙手。指甲圓潤泛着淡淡的粉,說不出的好看,這般美人也有煩憂事,她皺了皺眉,似是憂慮道“幾日前新染的指甲,這麽快就掉了色。”
服侍的小宮女跪坐在地上剝核桃,是新進貢上好的核桃。錘子輕敲了一下,核桃自動剝裂。端着剝好的核桃親手遞到婉沛的嘴邊,接上她的話頭,“娘娘要是喜歡,奴婢再去讓人去外面采晨間的雲霧花。”
婉沛無趣道“上了幾日不還是會掉。”這話落,好像才看到一直屈膝的慕晚晚,拍了下額,“瞧我,都忘了夫人還在這呢!快快請起。”
慕晚晚彎得腿酸,面上依舊挂着得體的笑,“是我唐突,貿然前來,驚擾娘娘了。”
她記得姐姐曾經說過,婉沛做宮女時尚且年幼,骨瘦如柴,孱弱得可憐,讓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的風光。
婉沛點頭,眼睛一轉,問她,“夫人會剝核桃嗎?”瞥了一眼身邊的小宮女,嫌棄道“這丫頭笨手笨腳的,做的活也粗糙,真是不頂用。”
受到主子責備的宮女立刻跪下,顫顫巍巍道“奴婢手笨,請娘娘恕罪。”
慕晚晚咬唇,感覺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雖不明緣由,但也看得出來,婉沛是在向自己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