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 數日間無所事事,這距離靈鏡山最近的小鎮卻漸漸的不平靜起來。異獸的嘶吼之聲,法寶争鬥之聲,時有傳來,只鬧得鎮中人心惶惶不安。更有愚昧之人燒香頂禮,說什麽天災降至的蠢話來。
雲音在鎮邊那條繞鎮而過的小河邊,租了戶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又移了些小花小草進去,院子裏便一下子顯出活力來。白日裏陽光傾瀉,懶洋洋的灑落,空氣中纏綿着河水的味道,雲音便靠在院中的竹椅上,搖着團扇去注視着河對岸那郁郁蔥蔥的青山。青山上有一面絕壁,壁高千仞孤立,光滑無可依靠,宛若大自然傾盡鬼斧神工之力打造的鏡子。
“佳人失手鏡初分,何日團圓再會君。”
雲音搖扇低吟,嘩啦一聲響過,伽羅便從葡萄架上倒翻下來,一頭青絲倒挂,搖搖晃晃的沖着雲音做鬼臉,吐舌頭:“酸也不酸?”
于是雲音輕笑,半搖着團扇。她似是放松了心神,将那筆挺的脊背也卸了力道,軟綿綿的靠着竹椅,眯起眼睛去看伽羅頑皮的樣子,慢悠悠的低吟:“欲向高臺對曉開,不知誰是孤光主。”
雲音有清冷孤高,有慈悲低目,可也有輕媚流雲之姿,恰如此時,恰如此景。伽羅靜靜的看她,翻身落到雲音的身邊,啞了嗓音說:“只要你開口,這天下一切,我都會讓它認你為主的。”
這樣的話讓雲音笑彎了眼,她擡着團扇輕輕的拍落在伽羅的頭上,顯得既親昵,又寵溺:“你還是個孩子呢。”
又是孩子。
伽羅不高興的轉過了身子,每每她不開心時,便做出這副姿态。幼時雲音也會哄着寵着,直将她逗弄開心了才罷。可年歲漸長,也不知是伽羅用的次數太多,還是雲音原就是個天生性冷不喜麻煩的性子,漸漸的也就少了哄抱,任由着伽羅生悶氣。
伽羅一個人氣了一會兒,可對着雲音,她又怎麽舍得氣太久。沒過一會兒,便側着頭小心打量着身後。雲音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見着她斜着眼來瞅了,便将眼兒彎起,說道:“氣過了?”
“哼!”伽羅将頭一擺,又經不住扭頭嘟嘴問“雲音,你怎的不哄我了。”這話裏委委屈屈,那雙眼含煙帶水,伽羅用手指扭着衣擺,控訴着。
雲音一下一下的搖着扇,笑:“小伽羅不是說自己不是孩子了麽?大人的話,悲歡離合便該自己學着去承受了。”
伽羅跺腳,一臉破罐子破摔的喊:“誰說我不是孩子,我就是孩子……我我……我現在是孩子!你就是要哄我!”
正如伽羅對雲音的溫柔總是沒有辦法,雲音對伽羅小孩子脾氣式的蠻橫也同樣沒有辦法。
雲音嘆息,張開了雙手,将伽羅擁進了懷中,就像伽羅小時候那樣,一下一下的輕輕拍着伽羅的背。那低低軟軟的聲音就像伽羅小時跑去人類的城鎮裏偷吃的纏絲糖,繞在她的耳間,纏在她的心裏,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是是是,我的小伽羅還是個孩子呢。”
伽羅用臉頰輕輕的蹭了下雲音的衣服,然後将頭埋進雲音的臂彎裏,讓雲音的香氣包圍自己。她緊緊的抓住了雲音的袖子,像個不安的小動物,小小聲說:“雲音,你不許不理我的。”
“伽羅,你怎麽那麽可愛呢?”雲音說,愛憐的用鼻尖蹭了下伽羅的頭發。
還不都為了讓你喜歡。伽羅在心裏悶悶的想。她不求讓雲音像她喜歡雲音那樣喜歡自己。她只想讓這樣的日子過得慢點,慢點,再慢點,直到每一天都像這天那樣,她能舒舒服服的窩在雲音的懷裏,聞着屬于雲音的氣味,聽着雲音的聲音。嗯,是的,就這樣,伽羅就非常非常的滿足了。
可是伽羅活了那麽多年,雖然還是很不明白人類的想法,卻也大概懂得,很多的事情,都不是自己願意,或者不願意,就能維持下去的。十日的光陰在伽羅看來,簡直就似一眨眼的時間,眨巴眨巴的,就那樣過去了。
夜深時,雲音坐在房檐上,伽羅就抱着雙腿靠在她的身邊。圓月漸漸升起,清輝灑滿大地。雲音的脊背立得筆直,她還是那樣的白衣,腰上挂劍,背上負傘,還是那樣似乎是滿不在乎的神情,只是偶爾的,一攤手,那演化萬千的小世界就在手中徐徐展露出來。
“你在緊張什麽呢?”伽羅從沒見過這樣的雲音,或者說,她太過了解雲音,問話時,似乎就問到了她的心底去。
雲音沒有回答,她将目光投注到了對面那光滑的岩壁上。此刻月色撩人,落在那岩壁上,就似乎那真的有一面碩大無比的鏡子,讓月中的仙子顧影自憐。她默默的看着那面巨大的石壁,然後陡然将手掌一握,那小世界就如同水晶琉璃碎去,化作星星點點的光點,朝着遠方散去。
這是多好看的景色,那些光屑仿佛在天邊搭起了一座光橋,在深藍的天幕上銀光閃爍。那些飛散的光點浮浮沉沉,終于慢慢穩定下來,連接着小院和那石壁。雲音站起身子,又安靜的看了一會兒那光橋,低頭看着伽羅問:“準備好了嗎?我們這就要走了。”
伽羅一躍而起,興奮的看着眼前的光景,問道:“雲音,你的小世界呢?是用它做的這光橋麽?”
雲音帶笑點了點伽羅的鼻頭,搖首笑道:“九億數的善緣只換這麽一個光橋,那未免太浪費了。”說話間,她将手掌一攤,只見其中花草馥郁,蟲鳴鳥啼,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菩提樹擎天而立,枝枝相次,葉葉相加,花色蓊郁,如天莊飾。比起十日前,如今更是光華流轉,聖潔無鑄。雲音目光溫柔的看着掌中世界,輕聲道:“只是玩了一個小戲法呢。”
伽羅聞言,孩子心起,纏着雲音道:“這戲法當真好看”她小心的瞅了眼雲音的神情,問:“看這菩提光華,已然大成了是麽?”
“嗯”雲音點頭應道“幸不辱命,好歹是齊全了。”她神情間也帶上了絲輕松,落在伽羅眼中,似乎還隐隐的有種期待在其中。她極其溫柔的看着光橋那頭的石壁,牽起了伽羅的手掌:“我們走罷。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伽羅偏了下頭,對上了雲音柔軟明亮的眼睛。自從她長大以後,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雲音這樣溫暖柔軟的神情了,她原該為此高興的,但她的胸中只微微一痛,似乎被拉扯出了一點細細小小,卻極深極深的傷口。
這是為什麽呢?明明雲音那般高興,為何心中卻這樣酸痛?伽羅不明白,只是愣愣的按住了心髒處。
“怎麽了?”雲音的聲音輕柔的傳來,她們相伴無數的時光,從沒有離開彼此太久,對彼此的神情心思都已如同自己那樣熟悉。伽羅那細微的變化就被雲音察覺到,詢問出來。
“沒有事的,我們走吧。”伽羅收拾心緒,搖搖頭,搶先一步踏上光橋。光點彙聚到她的腳下,又陡然散去,伽羅啊呀一聲,幸得雲音急忙摟住她,這才沒有滑下房檐。饒是如此,伽羅也四肢都纏在雲音的身上,再也不肯下來了。
“靜心。”雲音輕聲道,上前一步,只見星星點點的銀輝彙聚她的纖足下,穩穩的托住了她。雲音朝下方看了一眼,又朝伽羅揚了下眉,伽羅連連搖頭,只顧着黏在雲音身上。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伽羅這才磨磨蹭蹭的滑了下來。雲音扶着伽羅,眉眼間一片澄淨輕暖,輕聲念道:“山僧自覺菩提長,心境都将付卧輪。”
伽羅随雲音日久,雖說心性不定,但修的到底是正統佛法,很快就靜下心來,行步漸漸穩當。雲音見狀,一手攜了伽羅,一手展開手中小世界,仿佛提着一個小燈籠,大步前行。
“久向人間脫俗緣,了無罣礙度年年。一塵不染菩提樹,四大皆空兜率天。”漫歌前行,一雙手相攜,腳下銀光,掌中清輝,真個飄飄兮欲仙乘風欲去。
兩人漫漫而行,伽羅看到山坡那處站立了許多的修真人,吵吵嚷嚷,卻似乎無人注意到這裏的異動。如此奪目耀眼的光橋在他們眼中仿佛不存在一般,只有一人偶然的一擡眼,朝着她們所處方位看來,目光疑惑,似有所思。伽羅目力極佳,看到那人長身玉立,古劍背負,正是前幾日在酒樓看到的那個翠微山弟子。
“此人心性堅韌,目光清澈,假以時日,必成大能。”雲音也察覺到了那道探究的視線,側頭過去看了一眼,輕聲說道。
伽羅興趣缺缺的哦了一聲,随即轉開臉去,又興奮的拉住了雲音,說道:“雲音,看吶!有只白狐!它在看我們!”
雲音順着伽羅的手指看去。在山坡的那一處,正巧是月色鋪滿的地方,正慵懶的躺着一只白狐,它舒展開毛絨絨的大尾巴,輕輕的搖動着。它看向雲音所在的方向,尾巴微微一彈,身子立了起來,定定的注視着兩人。
“動物靈覺比人類敏銳許多,看到我們不足為奇。”雲音說道,又是微一沉吟“只是在這種時刻出現,恐怕非妖即怪。”
伽羅随意的嗯了幾聲,目不轉睛的看着那白狐。她身為鱗蟲之長,跟随雲音三百載,一直游歷人間,潛修佛心,極少有機會看到其他妖。如今聽得雲音這樣說來,心中大感有趣。
雲音也任由着伽羅那小孩心性,兩人靜靜的站在那處看了一會兒。突然聽得一聲巨響,兩人一回頭,見那月色終于照亮了整個石壁,而山中平添霧氣,漸漸籠罩山頭。
雲音哎喲一聲,神色間露出幾分懊惱,咬着下唇說道:“壞了,錯過時辰,靈鏡山的機關自然開啓,我這光橋就不抵用了。”她一向平和柔順的臉上難得顯露出了憎惱的情緒,看着已經離得不遠的石壁幽幽嘆息。
伽羅感覺雲音一向溫暖的手掌一片冷涼,心中一慌,下意識的握緊了雲音的手。這樣的力道讓雲音回過神,側頭看到伽羅可憐巴巴的看着自己慌亂的找借口解釋:“腳下的光點似有消散的跡象…”伽羅低着頭,話音小心的問道:“雲音,是不是我耽誤你的大事了?”
雲音搖了搖頭,摸了摸伽羅柔軟的頭發,輕聲道:“這怎麽能怪你呢。是我算錯了時辰,也許這也是命。”她目光複雜的看了會兒石壁,終究是無可奈何的嘆道“我已等了那麽多年,也不會在乎多等這麽一會兒的光景。光橋快散了,我們也下去吧。”她頓了頓,臉上也難得的浮現出一抹憂色“靈鏡山既然已經開啓,內裏機關盡數激活,當小心行事,切不可鹵莽。”
伽羅見雲音說得慎重,點了點頭。雲音朝她嘉許的一笑,将手輕輕一揮,光點托住兩人,最後落入了下方的一群修真人中,悄默無聲,便若弱水入滄海,竟無人發覺這裏多了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