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回 水仙诔思祭淩波士 梧桐苑幸結慧欽宮 下
沈馥吟畢,遂焚奠紙錢,燒香稽首,再三不止。菀菊含淚勸道:“主子且止了淚罷,只怕雅蒜看了也要難受!”子薛亦勸道:“主子莫要傷心了,若是這位哥哥因此留戀人世,豈不是壞了他轉世投胎!”菀菊也疊聲勸導,沈馥方漸漸止淚。
正當主仆三人舉步将離之時,卻聽一女聲罵道:“果真是狹路相逢!今日本宮可要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語音一落,花影間便閃出六七人來,為首的卻是一個身穿素雅宮裝、滿頭銀飾的美貌嫔妃,但見她柳眉倒豎,桃腮怒紅,正是方才唾罵沈馥的女子。子薛忙沖到前頭護駕,喝道:“休得無禮!”那妃子便罵道:“你是個什麽東西!膽敢這般放肆,今日本宮便替你那賤人主子好好管教你!”話音剛落,兩個強壯宮人已将子薛挾住,噼裏啪啦掌起嘴來。那妃子渾身發抖,戟指斥道:“本宮的皇兒死得好慘,今日便要你沈玉奴血債血償!”沈馥一聽,倒是一呆。菀菊扶住沈馥,沉聲道:“還未及恭賀順儀進位、張大人加封之喜,只是還請娘娘安守本分,恭順行事,方為長久之計。”
原來這名妃子便是恬順儀張氏。當日她在此滑倒流産,落下的竟已是個半成形的男胎,又聞說在舞雩宮裏搜出了詛咒人的布偶,便對沈馥恨之入骨。當夜于夭兒靈前立誓,有朝一日,定要教沈馥寝食難安,不得好死。而今恰是那夭折皇子的六七之日,皇帝破例允其祭奠,恬順儀便與一應宮人來到梧桐苑,不巧卻聽見1有人吟詩作賦,心裏好不厭煩。前來一看,竟是正是那害她失子的罪魁,怎能不怒火中燒?又見他身單力薄,更是有心報仇雪恨。
沈馥方憶起此系何人,只含笑道:“若是你們要打本君的人,可先要挾住你們的主子一塊打了。”不料他清姿纖弱,身量未足,眼下眸光如電,神似冰霜,竟教那兩名宮人心下一慌,忙住了手。見此,恬順儀自是氣急敗壞,狂态盡顯,只震得滿頭珠翠一陣亂搖,高喝道:“給本宮将他捉起來!本宮是皇上欽點的順儀,乃德、昭、淑、順四儀之一。母家一族滿門忠烈,為國效命。而你不過是個小小俊甫,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狐媚子!今兒本宮倒要看看,皇上看重的究竟是誰!”
那些宮人原本不敢,只思量着近日皇帝常常歇在藻和殿,卻仿佛不曾見過這位俊甫,又打量他衣着簡素,行無轎辇,宮仆也不過兩個寒酸之輩,倒不像是得寵的;兼之便是那俊甫再得聖心,也不及延綿皇嗣的妃子。一番思量之下,方一鼓作氣沖了上去捉住了沈馥、菀菊二人。沈馥從容受綁,口內道:“恬順儀可要三思。”恬順儀咬牙切齒,又見沈馥容光絕世,乃女子所不能及,益發嫉恨難遏,不覺高揚玉掌。但聽啪啪數聲,那金鑲玉的護甲狠刮在沈白面上,瞬間翻卷起三道血痕。
菀菊、子薛見主子受辱,目眦欲裂,雖被縛在地,仍是頑抗無休。菀菊梗着脖子,喝道:“娘娘可想好了?若今日行了此事,皇上定不容你!”恬順儀眼冒兇光,怒極反笑,道:“你說皇上容不下本宮?本宮是皇上最心愛的妃子,皇上還說要本宮日後位列四妃,協理六宮!你這狗奴才竟敢詛咒本宮,且看本宮今日如何教你們心服口服!”
語罷,宮人便蜂擁而上拳打腳踢,菀菊子薛四肢受制,只得勉力護住要害,咬牙承受而已,須臾便只有血流披面、悶聲哀叫的分了。沈馥被綁在地,咬牙道:“若是就此罷手,我定不會計較半分。”恬順儀大笑:“皇上已多日不踏足你處,還這般不可一世!本宮今日便要看看,若你沒了這張蠱惑人心的臉,皇上還能否瞧得上你!”說着,便執了一把燒着血紅的線香,對上沈馥面龐。沈馥冷然一笑,從容合眼,心道:“多謝。”
千鈞一發之刻,卻聽一把清朗威儀之聲喝道:“住手!”恬順儀不由一驚,便見月洞門裏走出一人來,身後跟着衣裳一藍一黃的兩個童子。此人行到近前,端然而立,淡淡道:“山中一日,地上千年。本君不過病了幾日,卻不知如今宮中卻是變了天,竟要四品的順儀來管教三品的侍卿,好生了得。”又笑嘆道:“只是娘娘小産後,身虛體弱,恐怕還擔當不起這一份辛苦。”因他二人因家世的緣故素來有隙,內外多番較量,恬順儀都敗下陣來,難免心虛懼怕。而如今正是報仇雪恨之時,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她心底怎不驚怒交加。
而前日秦瘦筠之兄秦紫湘揭發其父張德生克扣銀稅,已在前朝掀起一股彈劾之風。皇帝介于張氏祖上有功,日前又在雲貴清剿清流教,而暫且壓下,更使秦瘦筠與恬順儀二人在後宮勢如水火。只無奈秦瘦筠位高權重,恬順儀只得強忍怨怒,棄了手中物什,冷笑道:“禦華倒是來得好巧,趕上了這場好戲。”衆人則惶惶然跪了一地,忙忙拜呼。秦瘦筠居高臨下,立時命人松綁,道:“禁苑之內,猶敢仗勢欺人,目無尊者,還不自去領罰!”衆人汗如雨下,抖如篩糠,忙忙散了。
秦瘦筠差了那黃衣童子去傳太醫,親自将沈馥扶起,問道:“可有大礙?”沈馥經了一番折騰,早已面色發白,只依舊勉力笑道:“多謝兄臺。”一旁的藍衣童子只掩着嘴笑道:“這是慧欽禦華。”沈馥聽了,便要見禮。秦瘦筠忙忙扶了他,道:“身子緊要。”又板起臉向那童子道:“愈發得頑皮了,倒是要侍卿與我生分!”那童子一聽,忙忙行禮賠罪。秦瘦筠向沈馥道:“同在宮中,何必如此多禮?鄙姓秦,名瘦筠,表字幼竹,這是我的茶僮磬靈,是我治下不嚴,見笑了。”
沈馥莞爾一笑,自報名姓,複又謝道:“今日之事,雪童定然親去慧欽宮酬謝秦兄。”秦瘦筠一愣,因想他字乃玉奴,雪童自是正名,便暗罵了皇帝一句,不覺柔聲道:“來日方長。”菀菊、子薛自理了儀容,一瘸一拐的上來,撲通一聲跪下,恭敬道:“參見慧欽禦華,多謝禦華救命之恩。”秦瘦筠只笑道:“快去傳了轎辇來給你家主子。”二人應了忙忙相攜而去。恬順儀幹立一旁,只覺五內如鋼刀亂攪,此仇若今日不報更待何時,趁人不備,便竭力沖上去。眼看沈馥向池子跌去,秦瘦筠趕忙飛身去拉,卻不想腳下石滑,竟一同落水。
秦瘦筠将來龍去脈禀明皇帝,皇帝臉色鐵青,道:“立時降恬順儀為順華,命其閉門思過;藻和殿上下,目無尊上,杖責一百。”又向秦瘦筠道:“你大病初愈,又落水,只怕也受了涼,早些回宮歇息罷。”秦瘦筠應了,踟蹰片刻,方回宮。這時,張昇一臉凝重的進了來,垂眸禀道:“皇上,侍卿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皇帝如遭雷擊,怔了半天,方回過神來,拍案喝道:“前些天不還是好好的麽!怎麽今兒……”
張昇立時跪倒在地,顫聲道:“侍卿腹部遭人重捶,又落水受涼,更兼驚悸過度,方才在轎中就已出了紅。雖說侍卿胎象穩固,究竟底子孱弱,如何經得起這般折磨!眼下侍卿昏迷不醒,藥石難進,又血流不止,只怕、怕……”皇帝聽了,驚痛交加,心中更添焦灼,只急道:“快!朕要去瞧瞧他!”話未完,早已飛步前去。打簾子進去,只見菀菊跪在邊上含着淚,将一個白銅燒藍寒玉吐蕊手爐用鳳栖梧桐的布帛包了送入錦被之中。
不過多時,沈馥茫然醒轉,只覺分筋錯骨,痛不可擋,只氣弱聲嘶的喚人。皇帝忙握住那手,只覺冰涼如玉,直教人心下重重一墜,一股酸氣直沖鼻根,柔聲喚道:“馥兒!”沈馥睜眸一驚,指尖堪堪觸及平坦的小腹,又仿佛是倉惶難顧一般的四處摸索,過了好一會方平靜了些許,只默默流下淚來。皇帝心中急痛難忍,又見沈馥面頰上數道血痕,遂覺萬箭穿心,不由想起罪魁禍首尚在宮中逍遙,旋即面色陰沉如鐵,殺氣騰騰的道:“傳朕的旨意:張氏濫用私刑,冒犯君上,奪去封號,降為采女,即時遷出藻和殿,終身不得晉封;另藻和殿上下宮女太監統統杖斃!”又忙忙拭去沈馥眼角淚痕,喚道:“馥兒,莫怕!那賤人再不會欺辱你了!”
沈馥面色慘白,杏眼圓睜,顫聲道:“孩子、孩子他……”皇帝肝腸寸斷,哽咽道:“馥兒,是我對不住你!是我沒有好好護着你,教你受這等苦楚。”沈馥淚如雨下,連綿成珠,癡語喃喃:“孩子,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皇帝聽了,忙将他裹入懷中,親吻他的面龐,無限柔情,不盡憐惜,勸慰道:“馥兒,勿要自責,一切在我。”沈馥哭得聲堵氣噎,身軀抽搐,味的縮在皇帝懷中。皇帝心如錐刺,只緊緊摟着沈馥,帶他消停了些,又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哄着他吃飯服藥,直至深夜,才下得樓去。
菀菊在外間打盹,忽聽兩聲鈴響,忙秉燭入內,悄聲問道:“公子可好?”沈馥擺了擺手,強笑道:“不過疼了些,菀菊哥哥你莫擔心。”菀菊偷偷拭淚,扶他起來,伺候他吃了口湯藥。沈馥問道:“他可走了?”菀菊回道:“二更時走的,只在宮裏歇下了,說是放不下公子。”沈馥聽了,木然自問:“放不下?放不下的是他,可不是我。”菀菊查看沈馥面上傷處,心疼連連,卻也不知說什麽好,良久只帶着哭腔說了一句:“公子受苦了。”沈馥捏了捏菀菊放在他肩上的手,道:“縱有得利之漁翁,我也算不得吃虧。”菀菊垂淚無言,細心服侍沈馥睡下。
次日早朝,皇帝命司刑院嚴查江南稅案,司戶院少丞秦紫湘命為特使協理此案。五月初五,雲貴總督張德生涉嫌貪污,證據确鑿,革職押京,交予大理寺查辦。同日,采女張氏脫簪跣足跪于晧旰殿為父請命,出言不遜,以不敬不臣之罪論處,奪去位份,幽閉終身。另張氏一脈永世不得入宮參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