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抄家尋贓

馬老爺年紀一把了,骨頭還是很硬的,一直熬到後半夜,硬是緊咬牙根,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萬達坐在交椅上,眼睜睜地看着被打成了一個血葫蘆。

他幾次想要沖去诏獄,去外頭的大雨裏淋個痛快,去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

但是他不能走。

如果現在走了,那麽姐夫所囑咐的“替朕好好看顧這群‘不講道理’的錦衣衛們”的囑托,就徹底無法達成了。

抛棄幻想,面對現實。

萬達對着自己說道。

終于,在萬達實在撐不住的前一刻,隔壁刑房裏傳來了好消息。

鄧翔正在審訊的馬偉的侄子受不住刑罰,招認了!

“唔……”

萬達聽到之後,如蒙大赦,一手捂着嘴巴,快步地朝诏獄門口沖去。

“大人!”

楊休羨快步跟了出去。

抱着庭院裏的一顆大樹,萬達幹嘔了半天,除了一口酸水什麽都沒吐出來。

“呼……”

他轉過身子,将背靠在大樹上,長長地喘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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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頭,發現剛才的豪雨已經完全停止,天空微微發紫,只有樹葉還在往下斷斷續續地滴落雨珠。

夜空如洗,一片青澄。

“大人,您……沒事吧。要不要讓高會送您回家?”

楊休羨擡起手對他伸了過去,想了想,又慢慢地放下。

萬達搖了搖頭,知道自己總算過了這一坎。

以後不管是進監獄還是下刑房,都不是他的阻礙了。

“不用。一會兒把證詞拿過來給我看吧。”

萬達捂着還有些翻湧的胃,直起身來。

“楊千戶。”

他說。

“以後不管是提人,還是審案,都要帶上我。”

是命令,也是懇求。

“是……”

楊休羨點了點頭。

再擡頭時,已經帶上了笑容。

“快要天亮了,我們去膳堂找點東西吃吧,昨天一晚都沒有吃東西呢。”

被他這麽一說,萬達果然覺得肚子餓的不是一點兩點。

正好高會也從诏獄那邊走了過來,三個人決定抛棄還在審問馬偉長子的鄧翔,結伴吃早飯去了。

努力工作的鄧總旗舉着鞭子:我去你X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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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口是馬侍郎的侄子,王文寶,目前在戶部擔任司庫一職。

但是他只肯承認收了馬氏父子的好處,為他們買通了銀庫的庫兵和典吏等人,在銀子入庫的時候做手腳。

至于假銀子的出處,任憑鄧翔施了多少大刑下去,他硬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位于京師的戶部銀庫,就在戶部衙門的後方,所以又被稱為“後庫”。

作為大明的錢袋子,全國各地上繳的納稅銀兩,一部分留在當地的州府庫房,還有一部分被押解上京城,收入京城的戶部庫房。

這些成色、大小不一的銀子會被融化,然後鑄成十兩,二十兩,五十兩這樣的大銀錠,背後打上日期和印記,再收入庫中保管。

這也是楊休羨那日在臨水居外頭的茶攤上,握着銀子的時候覺得不對勁的原因。

這分明是不會輕易流通的官銀,如何出現在了街頭騙子的手中。

也是因此多了個心眼,細瞧之下發現,這不但是官銀,還是假冒的官銀。

京師重地,天子腳下,居然有人敢做這種事情,真是天大的膽子!

與萬達分開後,楊休羨立即派出手下前往城南抓捕那個所謂的“癞子頭”。

為了防止打草驚蛇,驚動那無賴身後的整條線索,錦衣衛們都是換了便裝偷偷行事。

力士們在癞子頭家附近連續埋伏了兩三日都不見人影。偷聽其母親和鄰舍的對話,發現她也不知兒子的去向。只當兒子和往常一樣,犯了事情,逃到城外去了。

言語之間提及她們在保定府有一門遠親,家中也有一個不學好的小子,自己兒子時常過去和他厮混。

懷疑“癞子頭”已經逃出京城,錦衣衛力士便轉頭回到北鎮撫司衙門,請求上峰開具外出辦案的票據。接着一票缇騎就往河北飛奔而去。

誰知道也就是這一天,這“癞子頭”偷偷摸摸回來家,拿了錢兩,又偷摸進了城,去禍害那喬家小姐去了……

趕到屍體被發現的空地上,楊休羨和鄧翔都是倍感挫敗。

死了一個無賴不算什麽大事,關鍵是就此斷掉了追查假銀流出地的線索。

接着,騎着小毛驢的萬千戶就出現了……

萬達聽得半天說不出來話,不知道原來那天之前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情,而自己居然全然被蒙在鼓裏。

放下筷子,他無不委屈地看着楊休羨。

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跟半個時辰沒吃到東西就“嗚咪”亂叫的“金絲虎”一樣,看的楊休羨心都軟了。

楊大人不住抱拳,保證以後他們查案再也不會瞞着萬千戶了。

“這還差不多。”

萬達見好就收,轉頭看着正在給自己盛第三碗米飯的高會,氣呼呼地說道,“他們瞞着我就算了,怎麽你也瞞着我?”

高會啊高會,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叛徒!

我以為只有長成鄧翔這樣的才會叛變,你雖然“直男”了點,好歹是個直腸子,沒想到跟他們是一夥的!

“唔?我不知道大人你不知道啊。大人你不是出現在現場了麽?”

高會愣了一下,然後繼續低頭幹飯。

萬達聽得太陽穴一跳。

GOOD!VERY GOOD!

王喜為什麽會派你來跟着我,現在我是全明白了!

想要氣死我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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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王文寶松了口,不過馬氏父子的嘴巴依然嚴得跟蚌殼似得。流水似得刑具往他們身上砸,兩人熬了兩天都不松口。

畢竟幫忙銷贓和制造假銀子,那完全是兩碼事。

前者殺頭充軍,後者不但殺頭,可能還要剝皮充草外加滅族呢。

好在王文寶的嘴裏已經供出了一串戶部內碩鼠的名單,他們從上到下分別收買了庫使,庫兵,負責文書記錄的筆帖式等人。

等這些人緝拿到案後,應該很快可以查出銀兩的去向。

跟着衆人,萬達在一箱箱從馬家抄出的贓物中,尋找破案的線索。

“我去!這個老頭子還罵我,有臉罵我!誰給他的勇氣?”

看着一堆的金銀珠寶,和數不清的古董字畫,萬達氣的叉腰,“戶部右侍郎,三品官。按照規定,一個月的俸祿三十五石祿米而已,家裏哪裏來的那麽多珍寶!”

雖然明朝公務員的俸祿是出了名的低,老朱家對待手下人可沒有“高薪養廉”這種政策,那是能壓榨多少就壓榨多少的。

所以有明一朝官員裏,除了海瑞這樣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大清官,一般多多少少都會撈點。

不然別說養家人和仆役了,可能自己都吃不起飯了——畢竟老朱家發薪水,所謂的多少石米糧,那可不是真的發大米。

而是大米摻着成色不足的銀兩,更過分地是攙着前期還值點錢,後期基本上等同于廢紙的“大明寶鈔”。

所以對于官員們利用權力給自己撈錢,朝廷上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不然怎麽幾百年就出了一個海瑞呢。

但是這些滿地的珍寶,已經完全超出了規則默許的範圍了。

萬達想起上輩子的時候,在北京參觀過的“恭親王府”,也就是傳說中和珅以前宅子時候,曾經在景點的介紹上,看了一眼和珅被嘉慶帝抄家後搜剿出來的白銀珍寶的列表。

當時他對和珅具體有多貪腐,還沒有真實的感覺——畢竟貧窮限制了人類的想象力。

當然了,馬大人和和大人貪污的等級不是一個水平上的。即便如此,也夠讓現代人萬星海憤憤不平了。

回頭想想自己剛到京城那會兒,才收了那麽點禮物,就誠惶誠恐覺都睡不着,主動跑到萬貞兒那邊投案自首。又想到那天在诏獄裏,姓馬的老頭子理直氣壯罵自己的樣子。

這人和人的差距怎麽那麽大呢?

而且不是說好了,我才是奸角麽?

“大人,還是沒有發現……”

一邊有校尉和書吏将所有的珍寶整理好之後,逐一登記入冊。還有另一批典吏們正在翻看所有從馬家查抄出來的賬簿,文書,信件,想要從中找到類似于賬本之類的東西。

就眼前這些堆滿了兩個小廳的財寶,絕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積累起來的。

貪墨銀兩的具體數額,還有有關假銀的來龍去脈,只有找到賬本才能查的清楚。

幾天下來,一群校尉和典吏已經把所有從馬家抄檢出來的紙片都過了一遍,家中流水賬本和往來禮單也找到了不少,但是最關鍵的那本卻是沒有發現。

“我們要去馬府再搜一次,看看有沒有多餘的線索。大人是否要一同前往?”

楊休羨走了進來,就看到房間裏大夥幹的熱火朝天的一幕。

剛才袁指揮使找他說話,談及此次戶部假銀案,早朝時陛下龍顏大怒,限北鎮撫司要在過年之前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現在已經是十一月底了,距離陛下說的最後期限只有一個月時間。

萬達從一堆黃金白銀中跳了出來,對着楊休羨點了點頭。

看到這尊大佛終于離開,房間裏的校尉和力士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了手裏的工作,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的天啊,總算走了,我這一上午就沒停過。”

書吏扔下了手中的毛筆,甩了甩酸疼的胳膊,一臉苦相。

“萬千戶也太勤力了些。這幾天天天盯着我們,後廚也不去了。那些個夥頭兵沒了管束,這幾天連做飯都不好好做了。”

“就是就是,幹活那麽累,還沒有一口好吃的。等會讓鄧總旗同萬大人說說,讓他別光盯着我們啊,也去管管他的老部下。”

衆人怨聲載道,全然忘記了自己前頭十幾年裏頓頓豬食也照樣要幹活。

“最重要的是,大人在這裏盯着……我們怎麽當着他的面做手腳。”

一個小旗叉腰站了出來,指揮着一邊的兩個力士和一個校尉說道,“快,趁大人回來之前,把之前另外封箱的東西送出去。”

力士們麻利地将小房間內的幾個小箱子擡到了衙門其他的空房,很快就有接應的人從後門将它們運了出去。

要不是楊千戶這一出“調虎離山”,他們這幾箱“體己錢”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從萬大人的眼皮子地下偷運出去呢。

就像萬達之前說的那樣,大明朝官員的俸祿不高,三品大員一個月的俸祿也只有三十五石祿米。

像他們這種錦衣衛中的低級官員,俸祿更是少的可憐。

小旗、力士、校尉這些基層人員最慘。

成親有家小的,每個月有四十升米。沒有家小的單身漢,一個月只有十五升米,所以之前膳堂菜再難吃,也不得不一天兩頓飯地混着。

而且這發的米還不是祿米,摻了很多糙米和粗糧,既吃不飽也吃不好。

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點油水可以撈撈,誰會給朝廷賣命。

再說了,錦衣衛又不是像翰林院那種清水衙門,這可是狠人紮堆的地方。

犯人在他們眼裏就是活元寶。只要人犯進來,別管之後能不能放出去,能敲詐多少是多少。

凡舉犯人在牢內吃飯、喝水、點火都要向他們的家人索取銀錢。更不要說那些家屬們為了擺平案子上下打點的銀兩了。

可能幾千兩銀子花下去,最後犯人還是死在诏獄之中。

——有本事你來投訴我呀!

東廠也好,錦衣衛也好,抄家,尤其是抄大官的宅子,那就是他們發財致富的源泉。

這些抄沒的家産,按例至少有三分之一會被攔截在錦衣衛衙門。剩下的才會交入戶部,沖入國庫或者皇帝的私人內庫。

之前做這些事情,他們都是光明正大的。畢竟衙門裏面,人人都有機會參與“分享”。

楊大人也好,袁大人也好,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是這次偏偏來了一個“萬千戶”。

最近萬大人不沉迷做菜了,改成追着楊千戶一塊辦案了,弄得他們也不得不麻利起來。

這在這幾天萬達外出吃飯,撒尿的有限時間裏,他們做賊似得轉移了一批容易脫手的珠寶和部分白銀,就等着給全北鎮撫司的兄弟們分發呢。

“老大,需要孝敬一份給萬大人麽?”

轉移完了東西,那校尉湊過來,對着小旗問道。

“你傻啊,楊千戶特意關照我們注意不要讓他發現了,你還主動湊上去?再說了,人家是萬娘娘的弟弟,堂堂新樂伯家的二公子,要什麽沒有,差我們這點‘孝敬’麽?”

“是、是,誰不知道皇上和娘娘時不時召他入宮賞賜呢。這事兒萬不可讓他知道。”

衆人達成共識。

剛從馬背上下來,萬達狠狠地打了一個打噴嚏,差點腳下一個趔趄。

“怎麽?受風寒了?”

楊休羨急忙上前扶住他,關切地問道。

“是不是這幾天查案累的?”

看他小臉都熬瘦了一圈,眼睛下面都微微發青了,楊休羨有些後悔剛才告訴他皇上只給了一個月期限的事情了。

“多喝熱水。”

高會翻身下馬,面無表情地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根據《中國歷代糧食畝産研究》,明代萬歷年間一石米大約是現在的153.5斤,35石就是5372.5斤大米。

一兩銀子可以買到1石的大米,就是說一個月工資才17.5兩銀子,按照一兩白銀差不多折合成現在的750元來算,三品官的月收入是13125元人民幣。賺的還不如現在的大廠員工多。

像高會這樣的快樂單身漢,在錦衣衛裏擔任普通校尉的基礎工資是15升,一升大米(精米)是1.5斤,高會這個吃貨一個月的工資只有22.5斤大米……

看來不吃食堂的話,他确實很難活得下去……

所以從上到下的官吏各自找門路賺錢,那絕對不能只一味地指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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