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乖侄無從選擇

“不好了!不好了!”西府的小厮像沒了頭的蚊蠅,東撞西摔一路撞到荷風亭。他把歪下來的布巾帽扶住,神色像看見什麽奇可怖的東西,眼白放大到近乎蓋過黑睛,晶光的冷汗一顆顆浮出面龐:“劉管家!劉管家他!”

蘭漸蘇和翊王往西府趕去的途中,不近處已聞見一聲連一聲的利叫,将空中的靜谧削成枯肉白骨。

來到西院門口,蘭漸蘇遙見院內黑風呼嘯,劉管家的四肢自擰成一個古怪形狀,兩腳高擡蹦上蹦下,似乎是在學猴子跳舞。分明該是個好笑的場景,但是在場的人卻沒一個笑得出來。

劉管家發出陣陣滲膚入骨的詭怖猴叫,那聲音尖利得吓人,好似一把要剝皮去骨的刀,全然不似人發出來的聲音。他兩手曲成爪狀,狂躁地胡亂飛舞,緊跟着在自己的臉上抓出條條血淋淋的傷痕。不覺得痛似的,一下抓得狠過一下,血便從臉上洩水一般地流下來。

四周的下人愕然旁觀,沒有一個人敢往前半步。直到翊王下令:“快來幾個人去綁住他。”這才有膽大一點的拿了粗麻繩,要去捆住劉管家。

但是那小厮一近到劉管家的身,劉管家就發起狂來,滿是血垢的手張揚舞去,在小厮手臂上抓下四道血痕。

小厮一聲叫,丢下麻繩往後跌退。但見一道銀光乍現,蘭漸蘇抽出翊王随身佩戴的短刀,朝小厮的手臂砍下去。

小厮痛聲大叫,右臂掉落在地,斷臂口鮮血如泉迸湧而出。

“漸蘇?”翊王不明其意地看向蘭漸蘇。

蘭漸蘇短刀的刀沿滾着一條血:“此舉非做不可。如果不這麽做,他也會同劉管家一樣。”

一年半前,他的母妃淑蕙娘娘正如此狀,發了癫瘋,似瘋猴狂躁。凡是被她抓傷的宮人,無一人不像她那般抓臉瘋死。

只是,那時人人道是他開壇設法,道行不夠,召來厲鬼附于她母妃身上,害死了她的母妃。可厲鬼附身又怎麽會傳染他人,還讓那些人的癫狂之症同時發作?此些疑問,當初污诟他之人自是避而不談。眼下劉管家突發此病,其狀相同,豈非也是王府中有人以巫法加害?

來了四個小厮用牛皮包住手腳做防護,把粗麻繩綁出一個活動結圈,将劉管家的脖子和雙手套鎖住。幾人一并使力,劉管家便被他們牢牢制住。

他已将自己抓至面目全非,整張臉血肉模糊,沒一塊整肉。他殘存着幾聲不再尖亮的厲叫在口中,拉了幾個啊啊嗚嗚的字眼出來。不到半盞茶功夫,他腦袋歪向一邊,嘴巴也張着不動,竟站着死去。下人上去碰劉管家的屍體,屍體猶如石板僵硬,與死去了個把時辰的人無異。

翊王眉頭緊緊鎖着,震驚與疑惑都一道留在嗓間,化成神情僅是比常人略淡一些的反應,如此似乎也是他神态起伏最大的時候。良久,他方平下一口呼吸:“先擡下去,等刑官來驗屍吧。”

“慢着。”蘭漸蘇打斷了兩三個就要上去搬屍體的奴才。他走到劉管家身前,盯着劉管家身上的粗布衫。腰側處的衣擺上,粘着那只被劉管家拍死的螢火蟲屍體。

“王爺。”蘭漸蘇回頭看向翊王,“能否随我一起去看看果蔬園裏的那些螢火蟲?”

翊王雲裏霧裏,并不詳問,點頭說:“好。”

二人一起來到果蔬園,漫天螢綠悠悠飛舞。一只金黃色的螢火蟲飛落在了蘭漸蘇的手背上。

蘭漸蘇細看手背上的螢蟲,發現它比其他螢火蟲胖了兩倍不止,行動緩慢,體态臃腫,與劉管家衣上的蟲屍極其相似。

金黃色的螢火蟲不止這一只,在這漫天螢綠中,約摸百來只綠螢裏便夾雜着一只肥胖的金螢。

蘭漸蘇兩指捏起手背上的金螢,送到翊王眼下問:“王爺,這類螢火蟲,也是府上養的?”

翊王搖頭道:“王府裏的螢火蟲皆是綠色,這個顏色的螢火蟲,本王也是頭一回見到。”

蘭漸蘇便去尋金色螢火蟲最多的地方。跟着幾只金黃螢火蟲,一直來到另一處田地。金色螢火蟲多聚于此。此處田壟,種着幾排罕見的果子。這些果子均只有三片綠色,綠葉上數枚金黃的小果子聚成塔狀,小果子雖只有拇指大,卻是內有乾坤。果皮薄透如膜,內裏果肉瑩潤,果肉絲千勾萬纏,纏出了一張小小的美人臉。

蘭漸蘇蹲在田壟邊,摘下一顆小果:“王爺,這是什麽植物?”

“白喇國來的美人果。我素來喜愛種養奇花異草,去年本王從外來的波斯商人處得了這些種子種下。今年年初才結出這些果子來。”

蘭漸蘇一句話反複醞釀、思酌:“在下懷疑,劉管家之所以發瘋,和這些美人果有關。”

“何以見得?”

“我适才觀察發現,許多小蟲會吃這些美人果,而螢火蟲幼蟲時以那些小蟲為食,因此才長成這種顏色。先前劉管家帶我去荷風亭,路上一只金色螢蟲落在他臉上。劉管家一巴掌将那螢火蟲拍死,螢血随即滲入他的臉。再之後,劉管家發了瘋,拼命抓自己的臉。我注意到,原先螢蟲血抹到的地方,是他抓得最嚴重的地方。

“若說問題在于金色螢蟲,興許也不假。可我想追其根本,還是出在這些果子上面。”

翊王的目光亦掃落在那些金色小果上:“你說的不無道理,我待會命人摘些果子送去宮中詳查。”

“嗯。”蘭漸蘇心下抹開了一縫曦光。如若查出這些果子當真有異樣,也許便能解開他母妃的死因。

蘭漸蘇還呈下蹲在田壟旁的姿勢,要站起時腿發麻,一時直挺不起。

翊王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來。

“多謝王爺。”蘭漸蘇掃去衣袍上的泥土,翊王拉起他的手腕問,“你的手剛才被那螢蟲停落,應當沒事吧?”

“那只蟲只是在我手背上停留片刻,想來沒什麽問題。”

蘭漸蘇欲将手收回,翊王卻握住他的腕不松。

蘭漸蘇又把手往回收了一次,形同被上桎梏,讓翊王抓得牢牢。他不明地看翊王。

夜此刻更沉了,濃雲抱月,晦暗半明。一片朦胧的暧昧,在空中游離成絲。

翊王的臉埋在夜色中,唯有螢火蟲發出來的熒光,昏昏暗暗地照清他的臉龐。

他眼神像一條無聲流淌暗河,河中有頭藏得很深的獵獸。甚而,錯覺之下,蘭漸蘇以為見到一頭真的獵獸在盯他。

從冷若天人的翊王身上,尋見這道影子,叫蘭漸蘇暗吃不小的驚。并且,這道影子,正密密地籠在他身上。

但是因為他是前皇子,翊王是他的前皇叔,所以蘭漸蘇沒想太多。

“皇叔?”他改回口,叫了翊王一聲叔。

翊王微愣,眼裏那條暗河逐漸清明起來。許久,翊王放下他的手,目光從他身上錯開:“你明日随我進宮觐見皇兄。”

蘭漸蘇活動着被他握到發紅的手腕,頓時陷入另一個吃驚中:“進宮?明天?這麽突然?”

翊王道:“你與皇兄之間有誤會,這段時間皇兄冷靜了不少,你又碰巧在京城中。這是你們冰釋前嫌的好時機。”

蘭漸蘇默想,上回進宮赴宴,未能尋見機會查一查丹心姑姑之死,這回若能再次進宮,不失為一個機會。

但他這點考量卻為多餘。

翊王準确地來說,沒有留給他拒絕的餘地。他斷然告知蘭漸蘇:“你晚上留宿王府,明早好一起入宮。”

蘭漸蘇漫不經心點着頭,點到一半陡止住,怔忪地睜大眼。

翊王要他,留宿王府?

糾結了好半晌,蘭漸蘇道:“不行,我爹不讓我夜不歸宿。”自是借口,這點浈獻王的想法全然相反。他夜不歸宿,浈獻王怕是會舉杯邀月,通夜歡喜。

翊王道:“我會命人給浈獻王傳信,你今夜便安心待在這裏吧。”

翊王下完“命令”,不容置喙,留下他高挑的背影,走在前方。

蘭漸蘇望着他前去的冷傲身影,悶悶委屈:世道縛我。我叔縛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