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昏迷的愛情
九點半鐘的時候,同泰裏弄堂裏已經沒有人,通常冬天這裏六點多大家吃晚飯後就不下來走動了,到了八點基本就死氣沉沉的一條荒蕪人煙的地方。電線杆上兩盞路燈壞了一只,黑漆漆的照在石頭路面上,白敬齋送郝允雁的車直接拐到大門口,大門緊閉,郝允雁掏出鑰匙順利的打開門,正撞見底層的過道上周教授在寒冷中甩胳臂、活絡自己的脖子,這個時間點他每天一定在,夏天在門口,到了春冬季節就關上大門在過道的空地上堅持鍛煉,當然他的目的是在等關潔出來,昨天得罪了她想當面道歉,白天出來幾次都沒有遇見,他考慮着晚上九點她總得出門去接客,到時就有機會和她說聲對不起了。原來這個時候門是反鎖的,關潔外出接客一出,劉秋雲就會下來把門上的插銷插上,如果有鄰居在外,門背後有根洋丁挂上誰家的提示牌,上寫“某某家有人在外”的字樣,後來劉秋雲見周教授九點多總在鍛煉身體,便請他代勞,周教授也樂得接受這項光榮任務,總算守候關潔有正當的理由了。今天門沒有反鎖是因為郝允雁在醫院裏,劉秋雲關照過周教授,關潔平時九點出門,可過了半小時還不出現,周教授很着急,老伴出來罵道:“你這老缺西,外面這麽冷還不插上門回家睡覺?”周教授理直氣壯地說:“王家小妹不是在醫院裏嗎?我得等她回來了鎖上門才睡覺。”
這回郝允雁門外沖進來,并沒有和周教授打招呼。
白敬齋坐在車沒有出來,現在是夜裏,人家丈夫在醫院裏,家中現在頂多有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孤男寡女的上去不合适,他不想過早的暴露自己的目的,擺出紳士的風度說:“你自己上去取吧,我就不上去了,這麽晚了影響不好。”
周教授在郝允雁後面問:“王家小妹,王先生怎麽樣啦?”這時,關潔從房間裏出來準備去歐陽家,今天她身體不好睡了一個白天睡過了點,必須馬上趕去歐陽家,他家每個月付她200塊,這是一筆非常可觀的嫖資,她将這錢一分為三,一部分交房租等日用開銷,另一部分存起來,留下的部分如果哥哥再來問她讨錢就給他。周教授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關潔現身,便厚着臉皮笑着朝她打招呼,準備等她答腔時道出正題,沒成想關潔瞅都沒瞅他只管開大門要出去,周教授開腔道:“王家出事兒了。”這一聲把關潔叫住,她緊張地望着周教授問:“你說什麽?王家怎麽着了?”她邊說邊望望樓上,但樓梯到二樓是拐了個彎的,她走過去幾步,心砰砰亂跳,覺得周教授這話不像是胡說八道。周教授終于逮到關潔理睬他了,便進入他的主題,說:“關小姐,昨天晚上真對不起啊,我……”關潔哪裏要聽他這話,板起臉問:“你剛才說王家出什麽事?現在他們家有人的吧?”周教授不得不告訴了她,謹慎地說:“王家小妹才上去,好像是她男人住院了,被人打得很厲害,還有生命危險,是房東說的。”
郝允雁打開五鬥櫥門取出丈夫的公文包,到劉秋雲家看看女兒再去醫院,關潔沖上樓,問:“允雁妹,聽周教授說你家先生被人打傷了?”郝允雁邊拍劉秋雲家的門,邊說:“是啊,剛剛做完手術,臉一點血色也沒有,我叫他,他都沒答應我。”說完趴着門痛哭起來。
夜裏天氣寒冷,劉秋雲怕王月韻凍着讓她睡被窩裏,自己陪着哄她。猛聽得郝允雁在拍門,穿衣服起床一打開門,郝允雁撲在她懷裏喊道:“劉姐……”
劉秋雲被她的舉動吓得不敢問王守財的情況,關潔和周教室湧進屋,問:“王先生刀開得怎麽樣?”劉秋雲怕小孩子聽到不好,把他們推出門外,說:“孩子在睡覺,小聲點。”轉而婉轉的問郝允雁:“現在他情況好嗎?”郝允雁哽咽着搖搖頭,把醫生的話大致說了遍,又道:“我是來取錢的,醫療費一下要先交一萬五,中午我們剛剛從寶順洋行拿出7000塊的儲蓄準備去買房子,全部用上才一半不到……”劉秋雲毫不猶豫的搶過話說:“錢不夠要麽大家湊湊?我拿大頭,其餘的找別人想想辦法吧?”劉秋雲這幾年房租積了些錢,但每次兒子來都要去不少,現在銀行裏還有三千多塊錢,這是她硬性壓着的底錢,不讓兒子全部拿走,準備給他以後結婚讨老婆用。周教授聽說大家湊錢,毫無疑問自己也包括在其中了,有點心慌,表情非常的尴尬,後悔自己不該跟着上來管閑事。
郝允硯忙說:“謝謝劉姐,謝謝大家,不過這錢暫時解決了,我家先生的洋行老板願意借錢給我先掂上,這麽大的一筆數目啊,他真是個大善人。”周教授的臉馬上又活路了,微笑着說:“錢到位就好,錢到位就好,這下王先生就有救了。”郝允雁說:“我不跟你們講了,來看看囡囡就去醫院交醫療費,樓下有車等着,她睡着了嗎?”
她正問到,女兒穿了睡覺的單衣哆哆嗦嗦從屋裏走出來,眼睛眨巴眨巴的對媽媽喊着:“姆媽,我要爹爹……”郝允雁一下抱住她,眼淚瞬間噴出,把她抱到屋內塞進被窩,安慰道:“囡囡乖,你爹爹現在在睡覺,姆媽明天白天等他醒了時帶你去看好嗎?”女兒勾着媽媽的脖子不放,她幼小的心裏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不幸,郝允雁怎麽也扳不開她的手,淚珠淌到了女兒的嘴唇上,王月韻抿了抿,放聲大哭。
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郝允雁猛然想起白老板還在車裏等她去醫院,毅然掙脫女兒,對劉秋雲道:“囡囡今天就睡你這,我晚上可能不回來了,要陪她爹。”王月韻哭得嗓子也啞了,見媽媽要走伸手就去抓,被劉秋雲抱住,道:“囡囡、囡囡,你姆媽明天帶你去爹爹。”王月韻一發急,揪着劉秋雲的頭發,撕心裂肺地喊着:“姆媽……爹爹……”
郝允雁拿起公文包,頭也不回地竄出屋下樓,二樓沈家阿婆披着棉衣門半開着探出頭在聽上面的動靜,看到郝允雁下來也沒有吱聲,事情的大概她在門口都聽清楚了,知道現在人家忙的時候也不去添亂,底層的周太太剛才在洗澡,外面鬧哄哄的時候跑不出來,現在正抱着替換的衣服傻傻的望着郝允雁跑下來,出了門汽車的發動機聲響起,她好奇的追出去看看,郝允雁鑽進一輛黑色轎車中慢慢駛離,回來時看見老伴和關潔說着話雙雙從樓梯上下來,氣不打一處來,酸溜溜地寒碜道:“吆。我想老頭子哪去啦,原來找地方談心去了。”關潔要去歐陽家,沒工夫跟她磨嘴皮子,白了她一眼甩門出去了。
郝允雁到了廣慈醫院,已經有護士在等候她結帳,然後說:“病人正在高危病房檢查,可以進去的時候護士會通知你們的,請先到休息室靜候。”郝允雁向白敬齋鞠了個躬,說:“謝謝白老板相助,已經很晚了大家請回吧,我留在這陪丈夫。”白敬齋耗到現在也覺得累了,想走又想最好能夠拿到她的借條再走,便支支吾吾、轉彎抹角地暗示道:“王太太也不要太着急,錢不夠盡管說,這個……”郝允雁也是個聰明的人,猛然想起借條還沒有寫,便說:“對了,這裏有紙和筆,我給你寫借條。”寫完後簽上姓名,想了想又咬破手指重重的按在落款上,然後恭恭敬敬的交給白敬齋。
護士進來喊:“王守財病人家屬可以去探房了。”
在高危病房內,醫生護士陸續的走出來,郝允雁撲到丈夫的床上拼命的呼喚:“先生,先生,我是你的允雁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白敬齋跑出去問醫生:“我是病人公司的老板,請問他的病情如何,什麽時候可以恢複?”那名醫生上下打量了番白敬齋,把他拉出屋,說:“我個人很悲觀,他的生命在未來三天內決定,其它的我不方便透露,很抱歉,我們醫院有規章制度。”白敬齋是除了郝允雁外最關心王守財死活的人,見醫生吞吞吐吐不肯說,連忙揮手打發身邊的保镖,從兜裏掏出一疊錢塞進醫生的白大褂口袋裏,說:“你放心吧,我聽了不會外傳。”醫生無奈的搖搖頭,輕聲說:“這個病人沒有希望了,最好的結果是植物人。”說着匆匆離去。白敬齋楞了半晌,心裏有說不出的興奮,雖然王守財有可能活下去,但是一個只能整天躺在床上意識障礙的半死人跟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有何區別?如今王太太背了他的巨債本來就無法償還,現在又要增加為維持植物人的丈夫繼續這樣活下去的醫藥費用,沒有經濟來源的她還要撫養一個孩子,對她而言錢是最至關重要的,想到這,他長長的舒了口氣。保镖上來問:“白老板,醫生怎麽說?”白敬齋眼一瞪道:“你們這麽關心做啥?你們餓不哦?門口等候,我請你們喝酒去。”
白敬齋來到郝允雁背後,拍拍她肩膀道:“你也別太傷心了,我堅信你丈夫會醒過來的。”郝允雁站起來激動地說:“是的是的,他雖然眼睛閉着,可我剛才看見他的眼珠在轉動,他活着,活着。”白敬齋在醫生那掌握了王守財病情的真實資料,對次已經不感興趣,敷衍了幾句說:“那白某先告退了,以後若有空我還會來看望他,你有困難盡管跟我提出來,我們也不算是外人嘛。”說着脫了大衣披在她身上,說,“你要陪夜,這個蓋着吧。”郝允雁吓得連忙奉還道:“這……這使不得,外面很冷,白老板您別凍着。”白敬齋笑笑,轉身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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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醫院同幾名保镖一起去吃夜宵,什麽話也不說,一個勁的喝酒,直到醉醺醺回家,他深深的感到自己今天做了一筆人生中最重要的投資,雖然8000元的代價大了些,但王太太卻是無價的。
到了三姨太的房間時,三姨太靠着床在等他,女傭攙扶白敬齋進來,三姨太忙披睡袍起來給老爺寬衣,嗲嗲地問:“老爺今兒個哪裏去啦?賤妾聽人說吳淞區工地在鬧事情打死了你們洋行裏的一位管理,真為老爺擔心呢。”白敬齋酒喝多腦子還清醒能說話,戳她道:“你盡會說好聽話,擔心我也沒見你來找我,你同二太太一樣都是個沒有良心的女人。”三姨太叫起來說:“哎呀,老爺這可冤枉賤妾了,二太太是背着老爺找男人,我可不敢啊,我本想去找你,又怕一個女人出去不安全反倒讓老爺疑心了,賤妾認為,男人在外面幹事業,女人就應該在家乖乖的帶着,男人才不會分心呢。”
白敬齋沒心思跟她磨嘴皮子,想早點睡覺,明天早晨上班前再去趟醫院給王太太送早點,說:“睡吧,我很累,頭也暈忽忽的。”三姨太裸身貼着他問道;“怎麽老爺身子冰涼啊,對了,我看你剛才穿很少,大衣呢?”白敬齋不想對她說太多,更不會把他陷害王守財的陰謀對包括她在內的任何人透露,神秘地笑笑說:“這幾天行裏事情特別多,我可能會經常很晚回家,我也不每次打電話通知了,你一個人到點就自己吃吧。”三姨太出于女人的敏感擔心老爺外面有新歡,開始作他,說:“老爺要經常晚回家讓賤妾一人多寂寞,吃飯沒個伴吃起來也不香。”白敬齋想起郝允雁,嘴巴一松透露了半句,說:“放心,來年我給你找個陪伴的。”三姨太驚谔的坐起身鬧起來:“老爺這是準備找個太太還是姨太太?”白敬齋得意而又輕描淡寫地問:“你說呢?”
三姨太認為這不是老爺在開玩笑,也不是那種八字還沒一撇的幻想,他的語氣讓人聽起來已經有目标而且生米煮成熟飯,從這一天,她開始暗中調查。
廣慈醫院高危病房內就像一座冰窟,本來這裏有熱水汀供應熱氣,白天因為西安的“雙十二事變”,上海各區都在鬧罷工和游行,鍋爐工在參加游行中,與巡捕房發現沖突受傷,鍋爐沒人燒,又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到了下午整個醫院都冷冰冰的冒着寒氣。郝允雁饑寒交迫卷縮着趴在床沿上,手伸進被子撫摸着丈夫紮着針的手給他活血,時不時擡起頭看看藥水瓶子快空了沒有,白敬齋給她的大衣搭在椅子上并沒有穿,不是忘記了,而是刻意的讓丈夫能夠感覺到他的妻子寧可挨凍也不接受其他男人的溫暖,實在冷得吃不消的時候,就站起來在空地上跳幾下活動身子,護士進來查房,看到椅子上的大衣,好奇地問:“太太,這有大衣你為什麽不披上?”她勉強地笑笑回道:“我不冷。”護士搖搖頭只當是她腦子出問題了也不去搭理她,等護士淩晨再次來查房時,看見郝允雁冷得嘴唇都發紫了,非常同情她,電爐上燒了熱水灌進空藥水瓶裏給她暖手,她捧着瓶子塞進丈夫被子的腳後跟,喃喃自語:“先生,現在不冷了,腳暖全身就暖。”
早晨七點,上早班的醫生護士紛紛到崗,有個醫生聽說高危病房裏一個家屬頂着寒冷守了一夜,關心地勸她:“太太,你回家睡會吧,醫院裏有醫生在,你睡一覺下午來好了。”郝允雁也正想回家一次,女兒要上課,并不想讓她來醫院曠課,剛要走,白敬齋捧着熱饅頭和豆漿走進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