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程蘇然被問住了。

眼前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各種各樣的動物圖案、縮寫,真真假假,混亂無序,充斥着濃重的戾氣,像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而她在和平之地長大,不會舞槍弄棒,手無寸鐵利器,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力量渺小。

在這場輿論戰争中,她痛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又偏偏想做點什麽。

她想保護江虞。

于是,她沖上前線跟人吵架,學會了陰陽怪氣和各種飯圈用語,無論中立還是罵江虞的人,見一個咬一個。

像一頭殺紅了眼的猛獸,在血海中匍匐嘶吼,即使筋疲力盡,即使傷痕累累。

當所謂的爆料出現,程蘇然第一反應是不相信,但同時內心種下了存疑的種子,它瓦解着她堅守的力量,讓她漸漸動搖,失去沖鋒的底氣,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擊潰了自己。

萬一是真的呢?

那瞬間她感覺到了疲憊,仿佛被抽掉最堅硬的骨頭,渾身都軟了下去。

她太在意江虞了,只要想到江虞這麽多年在外辛辛苦苦闖蕩,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和地位,卻被人污蔑诋毀,心裏就又氣又急,失去理智。但她也太不了解江虞了,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消解她的力量,擊破她的防線,然後想到彼此之間這見不得人的關系,患得患失,沒有安全感。

終究是她又一次自作多情。

“我……我不知道……”

程蘇然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或是傻了,此刻才意識到,她問了一個多麽愚蠢的問題。她看着江虞,在絕望與悲涼中等待怒火。

但是——

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你希望是真的嗎?”江虞直視着女孩,語氣平靜。

她曾以為,人生前十八年受過的傷與漫長的一輩子自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傷口總會被撫平,她總會好。

可如今她才明白,傷口永遠是傷口,不會好,只能減輕疼痛。

她真的不在意那些謾罵、侮辱和曲解嗎?

在意的。

只是她已經長大了,不會再像孩子一樣哭鬧,把情緒都寫在臉上。

下午她收到小朋友的消息,那一瞬,像是被無數刀劍逼得退無可退,擠在了牆角,一轉身,就有人給予她力量。于是從下午到現在,等啊等,從來沒覺得幾個小時有這麽長……

然後等來了一把刀。

她發不出火,也沒有力氣動怒,或許是今天太累了,才會對小情人有所期待。她真可笑。

寵物罷了。

“不知道……”程蘇然神情恍惚,垂下頭。

“我今天跟那些人好吵架,吵了好久,我不想讓任何人诋毀你……可是他們戰鬥力太強了,我一個人……”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

她深吸一口氣,眼角泛紅,“他們憑什麽……”

淚水噙在眼眶裏打轉,又逼了回去,白嫩的小臉上浮起憤怒表情。

江虞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忽又想起了什麽,冷笑一聲,說:“你覺得他們在诋毀我?”

“對啊……”

一陣短暫的沉默。

兩人靜靜地對視着,程蘇然恍惚覺出哪裏不對,還沒反應過來,江虞又開口:

“如果不是诋毀,是事實,你還會跟他們吵架嗎?”

“會!”程蘇然毫不猶豫地回答。

江虞微眯起眼,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為什麽?”

“因為……”

程蘇然噎住,一時答不上來。

兩人初識那會兒,江虞在她心目中是榜樣般的存在,帶着神一樣的光環,她好奇,她仰慕,她崇拜,以期有一天自己也能像江虞一樣,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如果是那個時候得知了這所謂的“黑料”,她應該會很失望。

可現在她眼中的江虞,是生活在自己身邊有血有肉的人,普普通通的人,她看見更多的不是光環,也不是符號,而是江虞本身。

因為是江虞,她才喜歡她。

所以……

無論怎樣,江虞都是江虞,所謂的“黑料”,真真假假,對她來說沒有絲毫意義。

是真的,她會沖上去吵架,是假的,她也會沖上去吵架。

那是她喜歡的姐姐呀。

程蘇然望着江虞,眼神是滿滿的愛慕,兩只小梨渦失神地陷下去,“因為……你就是你啊。”

江虞面無表情,心卻陡然被戳了一下。

那雙漆黑的眼眸如深潭,有一點光落進去,在淺淺的表層蕩漾開柔波,卻照不見底,所有情緒都被埋在最深處。

她似乎從女孩的眼神中讀出了什麽。

很熟悉。

“我就是我?”

“嗯。”

江虞盯着她,目光裏有幾分審視的意味,突然,掐住了她下巴,紅唇緩緩貼近耳朵,“小朋友是不是喜歡上姐姐了?”

程蘇然猛一個激靈,以為她看出了什麽破綻,頓時緊張起來,心高高懸在喉嚨口。

“說話啊。”

“沒有……”

“真的?”江虞壓低了聲音。

“嗯,我——”程蘇然呼吸一滞,手指緊緊地摳住沙發,努力使得自己看起來自然,“我只是在履行協議條款,維護姐姐是應該的,剛才……是我越界了,不該問,對不起……”

一邊說,心裏一邊喊,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這樣的。

你是我放在心底深處最重要的人,我怎麽能允許別人肆意诋毀你,我可以獨自面對千軍萬馬,我可以一人奔赴刀山火海,真又怎樣,假又怎樣,你依然是我心中獨一無二的你。

只是,我關上了嘴巴的門,也合上了眼睛的窗。

我不能說。

酸苦的味道在程蘇然心裏泛濫……

江虞往後仰,與她對視。

她傻乎乎地笑。

兩人目光交彙在一起,仿佛是無形串連的絲線,纏了一道又一道。

毫無破綻。

半晌,江虞收回了目光,語氣淡淡道:“我說過,你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來問我,但是,我也有權不回答。”

“嗯嗯。”

又是一陣沉默。

程蘇然睫毛顫了顫,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在她唇邊親了一下,讨乖地笑:“姐姐,那不生氣了好不好?”

江虞沒說話,端起酒杯,小口抿着猩紅的液體。

程蘇然不敢吭聲,乖乖依偎着不動。

一股怪異的感覺浮上心頭……

是她的錯覺嗎?姐姐看起來似乎并沒有生氣,倒更像是期待落空後的失望,不,說是失望還不夠準确,無情?心冷?心灰意冷?她惴惴不安地猜測着。

但無論如何,今晚她确定了一件事。

自己在姐姐心裏并不是特殊的。

金絲雀依然是金絲雀。

程蘇然閉上眼,任由酸苦滋味在心底蔓延,不覺抱緊了江虞,她知道自己存了太多僥幸,不能再放任糊塗下去——如果要在最後三十多天裏留下美好回憶的話。

“去洗澡。”江虞推開了她。

“……好。”

程蘇然乖乖回房間。

剩餘的酒已經見底,江虞端着空杯子,目光凝在女孩清瘦的背影上,染了一絲複雜,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心空落落的。

像被蛀蟲挖幹淨的軀殼。

或許,除了田琳和瞳瞳,這世界上真的不會再有讓她信任的人了。

……

撞衫事件餘波未盡,一連鬧了好幾天。

任詩潞團隊買通稿下水軍的內幕被徹底曝光後,整個娛樂圈都炸了鍋,本來這是行業內的“常規操作”,大家心照不宣,默認不可以揭露出來,否則就是破壞了游戲規則和生态環境,背後始作俑者是要被踢出局的。

幾天之內,上到天王影後,下到十八線糊咖,表面波瀾不驚,私下人人惶恐,一邊自查團隊銷毀證據,一邊傳這個爆料人究竟是誰。

吃瓜群衆們不知內情,評論區沖得不亦樂乎。

輿論風向再一次轉變。

任詩潞及其團隊被嘲得直接失蹤,幾天沒有更新微博,原定出席的活動全部取消,也不見了機場照,仿佛人間蒸發。

于是“江虞有背景”的消息傳開了。

任由外面吵得火熱,江虞超話內的佛系粉絲們不聞不問,月底是江虞三十二歲生日,幾個老粉商量着寄禮物去工作室,大家剪視頻的剪視頻,錄歌的錄歌,其樂融融,好不快活。

程蘇然也記得。

姐姐的生日……

自從那晚過後,姐姐對她好像冷淡了下來,彼此之間本就不算近的距離又拉得更遠,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時候。

以前,即使江虞很晚回酒店,也總要抱着她親一親哄一哄,跟她聊會兒天再睡覺。現在,江虞依舊很晚回來,卻一句話都不跟她說了,無論她多努力主動找話題,得到的都只是“嗯”“好”“沒有”這類回答,到點直接抱着她睡覺。

微信更是直接不回複了。

她心裏難過,卻不敢表露出來,還要裝作完美金絲雀的樣子……

她不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冷暴力。

生日這天是周五。

與往常一樣,早晨起來,身邊位置是空的。

小桌上放着為江虞準備的生日禮物,一個籃球大的正方形紙盒,用銀色緞帶和厚紙精心包裹了一層,它靜靜地立在那裏,等待被拆解。

程蘇然怔怔地看着它許久,拍下了一張照片,發給江虞。

[姐姐,生日快樂呀。]

[我準備了禮物,你猜一下是什麽?]

聊天框裏冷冷清清,指尖往上滑,只有一條條綠色消息框,像是她在唱獨角戲,而灰黑色的頭像仿佛蒙上陰影,一片死寂。

不知道今天姐姐會不會回複……

程蘇然猶豫片刻,又打了幾個字發過去:

[今晚可以早一點回來嗎?]

應該會回複吧?

她滿懷期待地想着,洗漱收拾了一番,出門去上課。

這一等就是一整天。

從晨光熹微到夕陽西斜,從黃昏時分到深夜寂靜,孤零零的消息躺在聊天框裏,如同此刻,空蕩蕩的套房裏只有一人。

夜深人靜,十一點半。

程蘇然獨自坐在沙發上,懷抱着為江虞準備的生日禮物,雙目呆滞,僵如雕塑,寬松的絲質睡袍裹着她輕盈纖瘦的身體,像只被遺棄的寵物。

姐姐沒有回複她。

甚至沒回來。

還有半個小時,這一天就要過去了,姐姐的三十二歲生日就要過去了,她卻還沒有親口對姐姐說一句生日快樂,沒有把自己精心準備了一個多星期的禮物送出去。

不知道姐姐現在在哪裏呢?

家?

與家人一起過生日真好。

放在禮物盒上的手機突然亮了起來。

程蘇然猛地回過神,以為是微信消息,忙不疊低頭,屏幕上卻沒有出現預想中的綠色圖标,而是黃色的,微博——

@江虞V:與世界相識的第三十二年[圖片][圖片]……

姐姐更新微博了!

她抓起手機,迫不及待點進去,就看見這條生日微博,配了三張圖。

第一張是在光線很亮的屋子裏,天花板、地板到處挂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還有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江虞被十幾個人圍在中間,臉上洋溢着開心幸福的笑容。

第二張是江虞的單人照片,她抱着半人高的兔子玩偶坐在落地窗前,留下一道側影。

第三張是粉絲們送去的各種各樣的禮物,堆滿了一整張長長的桌子。

真好。

程蘇然看得眼睛泛酸,顫抖着手指點了個贊,站起來,抱着懷裏的紙盒打開了大門,走到客廳外面,把它丢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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