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子這兩年似乎都不發瘋了。

他不發瘋的時候還挺文靜的。

眼神也沒那麽瘆人了。

雍京的早晨有霧氣,我眼神又不是特別好,看前面花園子裏面的人都感覺影影綽綽的。太子喜歡穿深色重色的一袍,今天他穿了一身墨紅色的錦袍,乍一眼,很像黑的,我還以為他把自己的龍袍穿出來了。

袍子顏色深了,就顯得臉白。

他本來長的就白,冰雪雕成的一般,好像太陽一出來就能把他烤融化了。

我到這麽想過,可是我看過他在大太陽下面曬過整整三個時辰,現在還全須全影的活着,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頂多就是做做白日夢。

這兩年太子變的挺多的,就跟換一個人一樣。

他現在就像一個模子,按照司馬光的那個石頭腦袋想象的帝王樣子拓印出來的。晚睡早起,不茍言笑,大眼無神,你永遠別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情緒,說話一般都是一石多鳥。

現在的文湛簡直就是帝王策表率中的表率。

太子這幾年似乎也不戴軟劍了,至少我沒有見過他再拿劍,但是我卻一定都不感覺到安心,因為他現在多了十八影衛!就是說,他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另外有十八個我看不着的家夥隐藏在周圍,如果我目前亂飛小片刀,石頭塊,板磚,煤球,外加驢糞蛋,我也得忍着,不然就是一劍封喉,我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就蹬腿了,到時候只能到閻王爺那裏講理去了。

太子慢慢的走過來,腳步很輕,袍子角壓在我園子的牡丹叢上,好像在雲端飄蕩一般。

我忽然感覺自己脖子後面發冷。

太子走到我面前的桌子旁邊,看着我擺的幾個白瓷碟子,漫不經心的說,“大皇兄,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吧。”

我連忙說,“太子殿下貴人多忘事,我們昨天還在微音宮見過。”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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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挑眉,有些不以為然。

“想來是我記錯了。”

我心說,這能記錯了嗎?

昨天我就跪在他腳邊,親手從他手裏拿過來加蓋了傳國玉玺印記的‘聖旨’,從此遠離禁宮,不許再踏足後宮半步。

這個事情就不是天天有,他能不記得嗎?

真怪。

他向前走一步,我退一步。

我退到他一耳光打不到我的地方。

太子也不看我,低垂着眼睛看着我的早飯。

一碟包子,一碗鹵煮火燒,外加幾個蜜糖三角,兩個核桃。

路邊粗鄙小吃,都是宮裏沒有的東西。

“大皇兄在這裏住的可好?”

“好。”

“那就好。”他又繞着我的桌子走了半步,想着自言自語,“祈親王府邸,這裏可是雍京北城最好的宅邸了,是先朝沈時節沈大司馬的私宅,後來成了行宮,幾經修葺,希望大皇兄住的習慣。”

沈家沒有抄家之前,可是赫赫有名的百年豪族,位比王侯!

沈時節為大司馬,封鎮川侯,英年早逝,留下偌大的家業和一群不成材的纨绔子弟,後來,他的那些不肖子孫做出這樣那樣非常有想象力的龌龊事,就抄家,這個宅子就成了我爹的行宮了。

雍京北面的風水非常好,在這裏蓋房子的人非富即貴。每家都是深宅大院,可是我這個宅子的正門就硬是比尋常的豪門正宅高出整整一個閣樓。而且建造的時候不用普通泥磚,而是采用太湖湖畔的青泥燒成的金磚,堅硬如剛跌,亮如水鏡,這種金磚平時也就給我爹上朝的正殿鋪地面,還有就是太祖,太宗的皇陵和太廟了。

宅子的正門用紫杉木造的,刷上桐油,防止蛀蟲。

其實精巧程度比我的玉熙宮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宅子要是我再住不習慣,那就實在沒有什麽地方能住的習慣了。

可就是,我最郁悶的是,我住的再習慣的宅子,有可能還不是我的。

我連忙點頭,“習慣,習慣,非常習慣。”

太子繞了一圈,終于撿了一個石凳,看了看,坐下,他的手指撥拉着我的碟子,把我的肉包子戳的實在不像樣子了,他這才說,“大皇兄,我來,咱們就開門見山,實話實說。你把你大門外面的兩條白幡先撤了。上面寫着‘祈王府邸重地,任何人禁止入內!頭入砍頭,腳入砍腳!’我知道你想躲開戶部的那些人,不讓他們進來。可是畢竟在自己門外挂白幡實在不吉利,這是給家有喪事的人準備的。”

我連忙低頭,“是,是,是,太子教訓的是,我這就讓人把它撤了。”

太子點頭,繼續說,“然後就是你欠國庫20萬白銀的事了。”

我連忙說,“太子,這個事情其實……”

他手一擺,不讓我說話,他說,“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以為國庫內庫都是大鄭的,都是天家的,都是父皇的,所以你随便花沒關系是不是?”

……

我還沒有那麽白癡!

我當時急需一筆銀子,剛好父皇內庫的錢用去買糧食準備赈災去了,所以我就從戶部拿了20萬出來。戶部尚書葉選真是太子的人,他不借,我好說歹說,最後說讓我怎麽也要立個字據,那什麽抵債,我只有拿這個剛到手的王府院子抵押了。

我本來沒把字據當回事,想着父皇內庫的錢一有周轉就給戶部還回去。誰想到父皇忽然遭人暗算,中毒昏迷,然後太子直接封查國庫和內庫,導致我實在沒有現銀給他們,他們就三天兩頭的跑過來,要我還銀子,要不就搬家。

我原先一直住玉熙宮,昨天太子一道手谕,立刻離開玉熙宮,違者以淫亂後宮罪名論處,我哪裏還敢在回去呀。

這麽說說,好像我做的事情也沒有聰明到哪裏去!

呵呵。

太子又說,“大皇兄,你現在是一國親王,身份不比從前,不能小的時候那樣任意胡為。父王寵你,慣着你那是父子天性,是私情,不能湮滅社稷國法……”

“停!”

我被他說的牙根癢癢。

原來他發瘋的時候最少說話還算直白,現在他說的話,三句我能聽懂兩句就算不錯了。

我掏掏耳朵,太子拿了個核桃在手心中。

我坐在他對面,文湛不看我,繼續看手心中的核桃。

我說,“殿下,你說的那些,我差不懂能聽懂。不過我跟你算一筆賬。你看,這個宅子風水好,地段好,材料好,意頭好。沒有鬧鬼,沒有地陷,也沒有荒宅老屍什麽的,只是,這個宅子你還真的拿過去沒用!”

太子鴉翅一般的眉一挑,“哦?願聞其詳。”

“從這個宅子的地價,構建的材料,到裏面的奇花異草,估價差不多10萬兩白銀,要是再加上那些古玩字畫,絕對能抵20萬白銀。不說別的,只說三十二曼陀羅花館正堂挂的王羲之的一副《離山祭文》就能值白銀10萬兩!”

太子手指輕輕撫摸着核桃,不說話。

我繼續,“只是,你就算拿過去,也換不了銀子。因為根本就沒有人敢買!一般商家肯定不會跑到雍京北城買親王府邸,戶部也不會賣,至于那些官宦人家,誰也不想觸這個黴頭。”

太子看着我,“黴頭?”

我點頭,“是呀,如果那個當官的敢買這個宅子,我讓黃瓜帶着兩個人,專門堵在大門口,每天罵街,讓他們把這家人的祖宗八代罵的底朝天!什麽難聽我讓他們罵什麽,什麽晦氣說什麽!他們都是讀書人,都是體面人,誰也受不了這個的。”

太子面無表情的說,“你就不怕人家把你的人連打帶轟的趕跑了?”

“打?哈哈,我等着就是這個!他們有本事就打,最好有本事我的人給我打死了,這事才算一了百了!如果打不死人,那他們就別想太平了!”

我拿起一個包子,塞在嘴巴裏面,糊裏八塗的說,“我早想好了,反正我不能沒地方住!我現在是要錢沒有……”

我看了太子一眼,驚訝的是,他手裏的核桃沒有了。

我說,“要命……”

太子也看着我,他的腮幫子鼓起來一塊。

他把核桃塞嘴巴裏面去了。

我說,“要命……我也不給!”

咔吧一聲!

太子把整個核桃,帶着堅厚的殼子的核桃,活生生的咬碎了!

我聽着小心肝就是一顫!

咔吧又一聲!

太子又嚼了一下,然後一下,兩下,三下……

他把整個核桃,生生的給嚼碎了。

好像核桃在他唇齒之間,被砍頭,斷筋脈,被剔骨,最後磨成齑粉,徹底的灰飛煙滅!

太子一點一點嚼着,也不說話,就那麽仔細而沉默的研磨着,咀嚼着,最後,直到所有的東西都化成了粉末,他整個吞下。

我聽着都心驚肉跳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那,大皇兄的意思呢?”

“呃……”

我懵了,差點就不知道要說什麽,我有些張口結舌。

我被他剛才嚼核桃給徹底的吓到了。

他這幾年都吃什麽了?

怎麽牙口變得這麽好了?

我記得他小時候喜歡吃甜的,滿口的小糟牙,整天捧着腮幫子喊疼,我沒少被他折騰,怎麽現在連吃核桃都不用鑿子了?

太子又說,“大皇兄的意思是……”

“啊!哦……那個……我想,能不能寬限個時日。”

“那是多久!大皇兄想讓小王等多久?”

——

多久?

……你說,你想讓我等多久?

一生……夠不夠?

是誰說的?

是誰對我說的?

我似乎聽過相似的話,在哪裏聽過,誰對我說的,我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眼睛像是雍京外的鎬水,水波是清澈的,但是水卻是黑色的,泛起銀色的粼粼波光,那裏倒映着桃花,倒影着禁宮中的紅蓮……

我……

我連忙閉上眼睛,搖搖頭,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的一切似乎有改變,又似乎沒有。

太子坐在我對面,漫不經心的問我,“欠錢總要有個限度吧,大皇兄的意思呢?”

“七天!我只要七天!”

我說。

“那好。”太子站起來,淺笑着說,“七天後,小王就敬候佳音了。”

第二卷 鐵公雞崔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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