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裴檀的這話,到底是說他杜小公子不染凡塵,天人降世呢;還是說他可憐無辜,總是被大家誤解,所以是一只無法找到同伴的孤鴻,從而孤苦伶仃的到處飛呢?
要是第一個說法,那我同意。
有一種人和我、楚薔生還有崔碧城不同。
就比如我弟太子文湛,比如杜玉蟬,還有我爹,我爹的老婆(不是我娘,我娘是小妾,雖然她長的比他老婆還難看),他們有錢,有權,有好面皮。
平民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好東西都圍繞在他們周圍,他們似乎生出來就會念之乎者也,似乎五世福澤、九鼎皇位啜手可得,随手可棄!
一般說來,這樣的人不是什麽赤腳大仙下凡,就是文曲星轉世。
杜玉蟬的功課在毓正宮的滾滾諸人中,算是最出類拔萃的。
我在毓正宮混過我知道,毓正宮的功課我聽都不聽不懂,就不要說再讓我做什麽文章了,用老崔的話說:這不他娘的扯淡嗎?
這個文人和太子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行當,文湛做太子做的好,不代表他做詩也做得好。
文湛自小就不愛說話,讀書卻讀的很好,只是沒有人敢把他往詩詞歌賦這個道道上領,所以他的詩只要做的押韻,平仄分配得當,布局還看得過去,就被那些侍讀大學士奉為上品,根本不可能有詩詞登臨絕頂的機會。
至于三殿下羽瀾……
我想他會認為杜玉蟬做的詩就是他三殿下做的詩,杜玉蟬的清流名望就是他三殿下的名望,杜玉蟬號稱雍京第一才子,就好像他羽瀾是第一才子一樣,他不會有太多的不滿。
因為做三殿下和做文人也是完全不同的行當。
雖然他們都是讀書人,但這就好像和尚與老道,看似差不多,都會敲木魚念經書,其實拜的是不一樣的佛,念的是不一樣的經。
羽瀾和文湛一樣,都對寫出能成就‘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文章不感興趣。
這就成就了杜玉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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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蟬號稱雍京第一才子,毓正宮第一雅士,東閣大學士杜皬親自督導功課,詩詞風流橫絕一代,在毓正宮內獨領風騷。
別人都恭維他是杜小聖人,最難得的是,他自己居然還真的相信!
杜玉蟬還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賣字。
他人走到哪裏就寫到哪裏。
上次走到寒山寺對面的山頭,面對姑蘇大地,他才情大發,手中狼毫一揮,鑄就四個大字——曠代風流!
隐隐自喻!
我這個沒見識的,我都替他臉紅。
這都還不算,幾年前會試……當然,科甲正途出身是他們文人的春秋大夢,即使是杜閣揆的孫子,也一樣要去考科舉的。
只說杜玉蟬會試之前在谪仙樓喝酒,喝多了之後寫小詞,罵楚薔生是摩登伽女,一股子妖氣,還大筆一揮,畫了一張楚薔生的寫意畫像,寥寥幾筆,楚總憲身披紫蟒的妖嬈樣子被畫的惟妙惟肖!
杜玉蟬醉意朦胧的指着畫像笑嘻嘻的說,“此乃野狐貍精也。”
這下完蛋了。
他忘記了,楚薔生是那屆的主考官!
于是乎,杜小公子理所當然的落第。
這似乎拉開了不幸的大幕。
和他一直交情不錯的一個大師(大和尚)涅槃了;他養的兩只鶴死了一只,後來又死了一只;他寫的詩被我爹嫌棄,當然,也可能是嫉妒,我爹說,世上最無用的就是他這樣的讀書人,比會畫畫的還無用(我想,我爹這麽說,可能是為了成全三殿下的小心肝,因為羽瀾詩詞做的一般,畫畫還是不錯地)。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麻煩的是,因為辱罵楚總憲,杜小公子被剝奪了考科舉的機會,也就是說,杜玉蟬這輩子都不要想做官了,沒門!連窗戶也沒有!
你說連他爺爺都不敢碰楚薔生,他就偏偏去觸楚總憲的黴頭,這不是找不自在嗎?從此之後,他的詩詞當中注定了會出現一句話——留的青樓薄幸名!
在這個烏紗不值錢,到處是紫蟒玉帶的雍京北城,他的确很不合群。就像鼻子插着山東大蔥的崔碧城在冉莊一樣的不合群。
像一只孤鴻。
這剛好符合裴侯爺說他那句詩詞的第二種意思。
今天老崔在珈藍寺請客。
珈藍寺的掌院大和尚是舍得大師,禪宗門人,精通梵文,喜歡辯經。他曾經用天城文把藏區一個獲得格西學位的大喇嘛辯的口幹舌燥,目瞪口呆,無言以對,耷拉着大腦袋黯然離去。
老崔和舍得大和尚是舊相識。
杜玉蟬經過老崔才認識的大和尚。
那年十八歲的杜玉蟬落第,郁悶到極點,每天醉生夢死,老崔看不下去了,就從城南的窯子裏面把杜玉蟬拉出來,到珈藍寺找舍得大和尚給他開解開解。
舍得大和尚正在菩提樹下打盹(當然,也可能是入定,也可能是冥想,更有可能是默念經書),大和尚聽見知客僧領人過來,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杜玉蟬,用幹枯的手指一指後院,說,“你來過珈藍寺嗎?”
杜玉蟬一懵,然後說,“沒有。”
大和尚說,“吃茶去!”
杜玉蟬摸不到頭腦,崔碧城也納悶,他連忙說,“舍得大師,是我。”
大和尚又看了一眼崔碧城,問,“你好像來過這裏?”
崔碧城心說,廢話,別和我裝不熟,你寺廟後院的那口銅鐘還是我捐的呢!
他說,“是的,我來過這裏。”
大和尚一指他,說,“吃茶去!”
知客僧一見掌院要趕人,他連忙打圓場,“師父,他們是貴客,今天登山門是為了求師父指點,問道的求悟的。”
大和尚手一指知客僧,“你,吃茶去!”
一群人圍着一個小火爐吃熱茶。
看着滾滾水煙,聞着種種香氣,于是,杜玉蟬悟了。
我糊塗了。
我也喝過珈藍寺的茶。用鮮筍,豆子,姜片還有青鹽煮的,味道極好,很多人喝了之後都悟了,只有我沒有悟,知客僧曾經問我,“施主,不知道味道可好?”
我舔了舔嘴巴,說,“還可以,如果再加一些甘薯和一只肥雞就好了。”
于是我被戒律院首座用戒尺打出寺院。
我冤。
如果真的是衆生平等,萬法平等,那為什麽筍吃得,豆子吃得,姜吃得,就是肥雞吃不得?
這個塵世真是寂寞如雪啊!~~~
不過從那之後,舍得大和尚也悟了。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比如這次,老崔請客,大和尚雙手合什說,“鄙寺簡陋,老僧慚愧,愚師弟快以薄茶素齋待客。”
薄茶是永嘉的花雕。
素齋是佐以花椒的狗肉。
于是我圓滿了。
這次說是老崔請客,其實看樣子是杜玉蟬想請我。不過杜才子就是杜才子,他說的話還是不太好懂。
杜玉蟬說,“王爺,我與季璋兄早年讀書時,曾吟唐代韋應物的那句‘那知風雨夜,複此對床眠’,無限向往。想着他日功成名就之後,可以退居山林,共享‘風雨對床’之樂。”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我看了看崔碧城,又看了看杜玉蟬。
“杜公子,你說的季璋是誰?我認識嗎?”
老崔發飙,“廢話,季璋就是我!”
“你不是叫崔碧城嗎?什麽時候改名了?連姓都改了?祖宗也不要了?”
老崔怒,“季璋是我的字!!诶,我名叫崔碧城,字季璋。就好像我們說的諸葛亮,字孔明一樣,明白了嗎?”
我連忙點頭。
可是……
我想了想杜玉蟬的話,什麽風雨對床之樂,于是又試探的問了一句,“你們現在還是生米?還沒做成熟飯?可是,為什麽要等功成名就,退隐之後才做呢?這樣的話,是不是怕叫聲太大,被人聽見不好?”
“可是,要是太老了,這樣的事情做起來是不是太勉強了?”
老崔徹底怒了。
我看見一縷青煙從他的頭頂冉冉升起!
杜玉蟬臉頰都紅了,他喝了口茶,才輕輕的說,“風雨對床之樂是說親友久別重逢之後,相聚的喜悅,不是……”
我接,“不是交歡?”
咚咚锵!
老崔倒地不起。
于是,杜玉蟬終于說話不那麽飄忽了,因為他再飄忽,我會比他更飄忽。
于是他開始繞圈子。
從先秦的諸子百家說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東川土王內亂說到永嘉肉粽鮮嫩;從鶴玉王的萬世功績說到太子愛細腰;從江南美女如雲說到儲君心思飄忽……
他繞來繞去,繞去繞來,讓我喝了兩壇子酒,兩條狗腿之後,聽的快要睡着的時候,他終于說:舍妹明鶴自幼嬌慣,後宮深不可測,望殿下關照些許。
我很納悶。
太子妃杜明鶴,文湛明媒正娶的老婆,內閣首輔杜皬的親孫女,現在的儲妃,未來的皇後,後宮僅次皇後的第二把交椅,那在後宮還不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什麽讓我這個宮女養的庶出皇子照顧?
難道……
我一驚一喜,抓着杜玉蟬的手說,“難道,太子妃喜歡我?他其實暗戀我,卻不得不嫁給太子,渴望在後宮見我一面,因為我已經住在祈王府裏面,所以她又看不到我,于是她請你過來告訴我,她想見我。”
我也有些羞澀,“可是……她是我弟弟的老婆,這個兄弟的女人,我不好碰的,所以……請杜公子轉告太子妃,她的愛意我承受不起,如果有緣,我們來生再見吧!”
老崔還沒有從地上爬起來,就直接涅槃了。
杜玉蟬卻冷冷一笑,“人都道祈王機智練達,心思缜密,若嫡出,可為儲君。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
他一甩袖子,走人了。
我摸了摸鼻子,愣愣的看着他,其實他的每個字我都聽的明白,就是合在一起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然後我問崔碧城,“他說什麽?”
崔碧城摸了摸我的頭發,意味深長的說,“他喝多了。你別理睬他。”
我不放心的問,“太子妃不會真喜歡我吧。”
崔碧城寬慰我說,“你放心,她不會喜歡你的。”
我剛舒心了一些,崔碧城馬上說,“她恨你恨的牙根癢癢。”
我大呼,“我寧願她喜歡我!”
“你想的美!”
于是,終于輪到我開始郁悶了。
俗話說的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我喝的稀裏糊塗回到王府正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我看見西花廳那邊坐着一個人,我定睛一看,差點吐血,來人正是——柳叢容!
柳叢容文靜的站起來,沖着我一拱手,說,“大殿下,太子召見。”
我聽了差點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