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琉璃瓦上冬雪皚皚,朝陽斑駁,有風卷挾着鵝絨般雪屑,從支摘窗外吹入。
林驚枝站在窗前,口腔內湯藥苦澀依舊,寒風撲面猶如附骨毒蟲,一寸寸蠶食她身體裏僅剩不多的餘溫。
“少夫人。”
“該去萬福堂給太夫人請安了。”晴山道。
林驚枝聞言,側頭望了過去。
晴山抱着鬥篷,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等她,還透着嬰兒肥的臉頰,笑起時總會浮起一個甜甜的梨渦。
屋外玉蘭花香淡淡,屋內銀霜炭盆暖和,找食的雀兒,三五成群落在園子裏小丫鬟特意準備的稻谷堆上,叽叽喳喳。
眼前的真實,令林驚枝抽回沉于過往的思緒,烏眸中翻湧的冷意,漸漸淡下。
“走吧。”她朝晴山點頭,沙啞的嗓音透着一絲疲憊。
她腳踝處傷還未愈,雖然昨夜裴硯給她塗藥後,已經好了不少,但林驚枝依舊走得不快。
主仆一行人穿過撫仙閣的垂花門,就見一小丫鬟匆匆跑上前朝她行禮道。
“少夫人萬安。”
“奴婢是大夫人身旁的丫鬟春杏。”
“大夫人派奴婢過來,請少夫人快些去萬福堂。”
林驚枝蹙眉想了片刻,朝丫鬟邊走邊問:“可是姑太太母女那,發生了什麽事?”
“回少夫人。”丫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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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表姑娘和二姑太太禁足的宜春院,蠟燭不慎燒到帳幔走水了,雖然火勢燒得不大,下人撲救也及時,只燒毀了東梢間旁的後罩房一小部分東西。”
“但表姑娘和二姑太太,都有被燒傷。”
“可算嚴重?”林驚枝心底隐隐有個猜測,以秦雲雪的性子,她是能對自己下得了狠手的。
果不其然,丫鬟接着道:“表姑娘除了被燒了頭發外,肩上也傷了一塊,奴婢聽郎中說,日後定是要留下疤痕。”
“倒是二姑太太情況有些不好,被燒着的紗帳纏住,身上皮肉燒傷大半,這會子用百年老參吊着命。”
林驚枝心下一咯噔,二姑太太這種情況,估計是不太好了。
難怪她婆母吩咐丫鬟,尋她快些過去。
若是二姑太太治不好,人沒了,那結局就是人死債消。
秦雲雪只要把當初算計裴漪憐和她的事,全部往二姑太太身上一推,以裴太夫人對秦雲雪的喜愛程度,估摸會因為心疼,再袒護秦雲雪一回。
林驚枝眼眸微眯,還未走到萬福堂,就隐隐聽見哭聲傳來。
花廳裏,裴太夫人鐘氏沉着臉坐在主位上,被燒了大半頭發的秦雲雪衣裳單薄跪在鐘氏身前,她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着,哭聲壓抑着,打一眼瞧去那模樣倒是可憐。
大夫人周氏,冷着臉坐在下首,二房吳氏也來了,難得閉着一張嘴,沒敢胡亂說話。
林驚枝進去後,幾人的目光就同時落在了她的身上。
“祖母、母親。”
“二嬸娘。”林驚枝緩緩吐了口氣,只當沒看到地上跪着的秦雲雪,朝幾位長輩行禮。
裴太夫人點了下頭,神色淡淡。
林驚枝行禮後,在周氏身旁坐下。
裴太夫人鐘氏唇角拉聳,直到王媽媽進來朝衆人行禮,她才擡起視線看過去:“蔣家來了?”
王媽媽小心道:“太夫人,蔣家派人來了。”
“問表姑娘是否準備妥當,他們迎親的人已準備吉時就出發。”
秦雲雪聞言,病得瘦如薄紙的身體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匍匐在太夫人腳旁。
她嚎啕大哭:“外祖母。”
“求外祖母看在母親傷得這般重的份上,留雲雪在家中照顧母親。”
“雲雪從未和蔣家秀才私相授受,之前的那些事,雲雪真的一概不知。”
秦雲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咬着後牙槽,忽猛地擡頭盯着鐘氏道凄厲道:“外祖母,雲雪的頭發是今日清晨被火燒掉的,蔣家荷包裏的東西,分明就是蔣家随意拿來誣陷的。”
“雲雪沒錯,雲雪不認。”
裴太夫人鐘氏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這般陰狠入骨的神色。
她被秦雲這眸色震到,目光一滞,眼底有什麽東西快速劃過,拉聳唇角抿着打量秦雲雪許久。
久到林驚枝身旁周氏神色有略微焦灼時,裴太夫人才緩緩道:“你起來,回宜春院躺着好好養傷。”
“王媽媽,你去把蔣家人打發回去。”
“告訴她們,二姑太太裴月蘭今日早間因家中走水沒了,表姑娘要給她母親守三年重孝不宜婚配,蔣家若是等得起,就三年後以正妻之禮來娶;若是等不起,那就日後各自婚嫁。”
“蔣家同意,就送五百兩銀子過去,讓他們一家子閉嘴,若不同意就把人給轟出去。”
王媽媽一驚,趕忙躬身領命退下。
對于裴太夫人的決定,周氏捏着繡帕的手一緊,雖早有預料,但依舊咽不下這口惡氣。
二房吳氏則是幸災樂禍瞥了周氏一眼,滿臉不以為然。
“謝外祖母成全。”秦雲雪松了一大口氣,朝裴太夫人磕三個響頭,才被丫鬟扶着離開,誰也沒注意到,她低沉着腦袋,整張臉因憎恨格外扭曲。
裴太夫人嘆了聲“都各自回去吧,我也乏了。”
“今日和昨日的事誰也不許往外說,沈家太夫人是來我們裴府做客的,不是來瞧我們家笑話的。”
“母親。”周氏不甘站起身。
裴太夫人搖搖頭,壓了聲音:“我知曉你要說什麽。”
“我不是存心要袒護她,她那模樣和性子你也瞧見了,若真的放出外頭,誰知道能掀起多大風浪,還不如放眼皮子下盯着安心。”
“她母親現在就是吊着一口氣,熬不熬得過來都難說。”
“可是……”周氏還想說什麽。
裴太夫人打斷她:“大郎媳婦,眼下馬上就新歲了,沈家太夫人是要在府中過年的,別再惹出是非來。”
“裴寂和裴琛過幾日歸家,今早硯哥兒就已啓程去汴京路上接人,你不如把心思好好放在府中大小瑣事上。”
周氏一愣,眼中劃過驚喜:“母親說的可是真的?”
“夫君和琛哥兒要回來了?”
裴太夫人點了點。
林驚枝站在一旁,把二人對話聽了個大半。
聽聞裴硯去汴京接人,她心底微松一口氣,至少他回來前這段時間,她能理一理思緒,不用再日日面對他。
回到撫仙閣後,林驚枝用過午膳,美美睡了個午覺。
閑暇時就和丫鬟們讨論花樣子,繡些平日穿貼身衣物打發時間。
一連七八日,她除了早間去萬福堂請安外,最多也就是去裴漪憐的竹香閣小坐一下。
可能是因為她救過裴漪憐,這一世,周氏對她不算親熱,但也不像前世那般疏離冷漠。
這日傍晚。
林驚枝從竹香閣回撫仙閣的路上,忽然被一個驚慌失措的陌生婆子撞了一下。
她腳傷還未痊愈,若不是晴山和孔媽媽眼疾手快,她差點就摔了。
孔媽媽冷眼盯着那陌生婆子:“你是哪個院子伺候的,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婆子慌忙跪在地上,抖着聲音道:“主子贖罪。”
“奴婢是沈大姑娘身邊跟着的粗使婆子,方才跟着裴硯郎君和我們家觀韻姑娘一同進府,府中太大,奴婢一個錯眼就迷路了。”
婆子說完後,小心翼翼擡頭。
當她餘光掃到林驚枝那張臉的瞬間,宛如見鬼。
慌亂下,趕忙低下腦袋,渾身抖得厲害。
雖只是瞬間,但林驚枝還是看清了那婆子的長相,她臉上有一道從耳朵劃過鼻子,幾乎把她半張臉劃開的傷疤,恐怖如惡鬼。
這張臉,林驚枝就算過幾輩子不會忘,唯一不同的是,這婆子是能開口說話的。
“媽媽,我們回吧。”林驚枝握着孔媽媽的手,指尖涼得厲害。
她死死咬着唇,透骨冷意帶着地牢底潮腐的臭味,正一寸一寸席卷過她全身。
耳畔嗡嗡轟鳴,至于那婆子說了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孔媽媽見林驚枝臉色煞白,以為是被那婆子的樣貌給沖撞到了,自然不敢耽擱,趕忙和晴山一同扶她離去。
撫仙閣西梢間主卧,帳幔低垂,燈燭明亮。
林驚枝蜷縮着身體躺在床榻上,她鬓角被冷汗打濕,雙頰透着不正常的紅暈,渾身滾燙,已深陷夢魇沒了知覺。
初冬落雪,淡淡松香。
林驚枝眨了眨有些渙散的眼眸,黑漆漆一片,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陰冷潮濕的牢內。
外頭“吱呀”一聲,有人推開地牢厚重鐵門,接着就是啞婆咿咿呀呀的聲音傳來。
林驚枝空洞無光的眼眸眨了眨,側頭盯着某個方向,她記得看守地牢的啞婆,臉上有一道疤從耳根劃破鼻梁止于眉骨,十分恐怖。
随着來人腳步聲走進,一陣佩環微撞聲,在離她不過十餘步的地方陡然停了下來。
女人牽着一位,滿身明黃雲錦冬袍作皇子打扮男童,墜着碩大珍珠的蘭花繡鞋,有些嫌棄地碾了碾地上發黴生味的蒲草。
她朝林驚枝悠悠開口:“三年了,本宮記得當初裴硯秘密囚禁你時,本宮才有身孕不久,他為了本宮與腹中孩子的安全,沒辦法,只能委屈你。”
“真的可惜了你這個,他曾經明媒正娶的妻子。”
“但在本宮看來,你于他而言不過是他當初被寄養裴家時的恥辱,是本宮的替身,你這個卑賤庶出的身份,當然不配生下他的孩子。”
女人見林驚枝猶如行屍走肉,不為所動,轉而眸色微閃,冷笑道:“林驚枝你恐怕還不知道吧?”
“天子快死了,過幾日裴硯将登基稱帝,本宮和他的孩子會被立為燕北的太子。”
林驚枝呼吸一滞,駭然擡首。
灰暗無神的瞳孔,瞬間血絲密布,兩行血淚順着她眼尾流下,印在她薄若透明的肌膚上,就像瑩白的梨花宣紙上覆着紅梅,冶豔勾魂。
林驚枝唇角微動,似乎想說什麽,可下一瞬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
再睜眼,她依舊躺着床榻上,周圍是淡淡的雪後青松般旃檀冷香,指尖緊收死死攥着衾被,那雙漂亮至極的桃花眼眸深處,含着經年不化的霜色。
上天既給她重來一世的機會。
那麽這筆賬,她總要一一細算,誰都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