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早春寒涼,暖陽斜斜懸在蔚藍無雲的天穹。

官道旁烏泱泱的山林碧色隐現,抽出嫩綠細芽的枝頭覆着白雪,搖搖欲墜。

“少夫人,山蒼侍衛去山裏尋了些野山楂,老奴已經清洗幹淨。”

“可要用些?”馬車車廂外,傳來孔媽媽有些憂心的聲音。

林驚枝渾身無力靠在裴硯懷中,她纖長濃密眼睫微微一顫,慢慢睜開眼睛。

車廂竹簾,用金鈎挑起一絲,孔媽媽恭敬站在外邊的身影,隐隐可見。

林驚枝搖了搖頭,聲音略帶嘶啞:“媽媽我不用,你和晴山她們幾人分了吧。”

孔媽媽點了點頭,躬身退下。

不過是說了一句話而已,林驚枝就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唇,小聲咳嗽。

裴硯伸手端過一旁紫砂小爐裏溫着的蜜水,先抿一口試了試溫度,才遞到她失了血色的唇邊。

“謝謝。”

林驚枝淺淺飲了一小口,就搖頭不要了。

裴硯鋒利眉心始終蹙着:“可還是暈得厲害?”

“距離下個住宿驿站還有半日路程。”

“你若受不住,今日就原地休息一夜。”

林驚枝看得出來,裴硯這一路行程緊迫,她并不想讓他覺得為她付出多少,于是咬了咬唇道:“夫君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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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已經耽誤許久。”

“早些趕路,等到汴京就好了。”

裴硯看着她,雖瘦得厲害,但那模樣越發的楚楚憐人。

此刻她乖順躺在他懷中模樣,香軟異常,心底像是被什麽東西給輕輕抓了一下,又麻又癢,止不住的越發憐惜。

從上回去溫泉莊子時,裴硯就注意到林驚枝有暈車的問題。

但他沒想到,這路上他千防萬防,止吐止暈的湯藥帶了不少,卻因為從陸路換到水路,江面風大,一場風寒導致林驚枝夜裏起了高熱。

就算後幾日養好了,可身體終究是虛弱空虧,後續路程無論是暈車還是暈船,一日更勝過一日。

她本來就纖瘦的身子,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裴硯帶着林驚枝出發汴京,是在沈觀韻一行人走後的第三日。

也就是一個月前的某個漆黑深夜,裴硯直接用大氅裹着還在睡夢中的她,沒有一絲耽擱上了馬車。

一行人輕車簡裝,從河東郡裴家老宅出發,行程隐秘,換了數次馬車,再由陸路換到水路,直到距離汴京皇都還餘五六日行程時,才下船換成馬車。

上輩子,林驚枝是沒坐過船的。

初春的江面化冰不久,水路雖快,但也因為冰面還未全化,偶爾遇到極寒的天氣也會耽擱幾日功夫。

至于江面上風景,林驚枝就算是有心欣賞,奈何身上也沒有多餘力氣。

等到下了商船後,他們就換成現在這輛馬車。

林驚枝猜測,裴硯深夜出行避開衆人視線,多半是和裴家或者是汴京宮中,脫不了關系。

不過唯一可惜的是,裴硯動作實在太快。

別說當初沈觀韻以及裴家所有人,被裴硯所謂因顧及她身子虛弱,要待開春後再出發這個理由給忽悠搪塞過去,就連林驚枝自己都沒有任何準備,就被裴硯無聲無息帶離河東郡。

就不知觀音寺的寂白,要何時才能探聽到她已離開河東郡,去了汴京的消息。

林驚枝靠在裴硯懷中,閉着眼睛,腦中各種紛亂思緒劃過。

馬車原地休整一個時辰後,再次出發。

三日後,日暮黃昏,樹影斜斜。

一行人,悄無聲息進了汴京皇城。

玄黑無光馬車,最終在一處瞧着十分低調宅院前停下。

一直跟随馬車左右的幾十名黑衣侍衛,在馬車停下瞬間,眨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幾名衣着平平,面容普通的跟車小厮,以及伺候林驚枝生活起居的仆婦。

裴硯用大氅裹着她,直接抱進宅院內。

比起裴宅撫仙閣的院子,這處位于財神廟東街後巷的宅院。

鬧中取靜、柔和雅致,沒了裴家那種世族規矩壓制下的刻板,四周簇新,連草木都生長得更為肆意些。

孔媽媽帶着晴山、綠雲,去小廚房準備吃食和熱水。

等林驚枝從耳房沐浴出來,房中已沒有裴硯身影。

她淺淺喝了小半碗燕窩牛乳羹,眼皮就如壓了重鉛,再也撐不住洶湧而出的困意,昏昏沉沉,不一會兒就被孔媽媽和晴山扶着去床榻休息。

深夜,宅院書房燈火通明。

雲暮和山蒼守在門外。

裴硯端坐在書案前,唇角勾着似笑非笑弧度,黑沉視線落在不遠處兩個年歲與他差不多的男人身上。

樓倚山病恹恹靠在書房裏的紫檀木椅子上,一邊咳嗽,一邊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密信交給裴硯:“你讓我查的東西。”

“當年那事,沈家上下做得隐秘,查不到多少。”

“不過這些年,沈樟珩一直在暗中尋人,據探子交代,這事他應該連沈太夫人都瞞着的。”

裴硯聞言,淡淡颔首,玉白指尖點了點桌案,朝樓倚山道:“放下東西,你可以走了。”

樓倚山一見裴硯那嫌棄動作,他當即咳得差點一口氣直接喘不上來。

煞白唇瓣,被他咳出了幾分唇紅齒白的模樣,慢吞吞換了個姿勢繼續癱着:“聽說嫂夫人病了。”

“需不需要,本神醫給嫂夫人算上一卦?再診一個平安脈。”

這時候另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道:“你當神棍就好好當神棍,當什麽郎中,經你手治病的人,你倒是說說,還活着幾個?”

樓倚山面對何留行的冷嘲,他像是沒聽見般,依舊看着裴硯:“殿下真的不需要?”

裴硯漆眸斂了一瞬,極冷聲音道:“暫時不用。”

樓倚山有些可惜嘆了口氣:“殿下一直把人藏着護着也不好,既然都把人帶來了汴京,總要見一見的。”

裴硯白皙指節叩了叩桌面,用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道:“還不到時候。”

何留行倚在窗前,窗外有寒風吹入,涼得厲害,夜風也把他聲音吹得有些飄忽:“殿下最開始并不打算帶嫂夫人來汴京。”

“怎麽突然改了主意。”

裴硯驟然擡眸看向何留行,冷白下颌瞬間繃緊,眼中淩厲視線一閃而過。

何留行本以為他不會回答。

下一瞬,卻聽到裴硯聲音極淡道:“帶在身旁瞧着,最為安全。”

可裴硯這話卻透着兩種意思。

到底是帶着身邊盯着、防着安全?

還是時時刻刻帶在身邊,護着她的安全?

何留行也沒再問,他漸漸從最初吊兒郎當樣子,恢複了幾分正色:“你回汴京這事,想必也瞞不了多久。”

“出不了幾日,無論是裴家,還是陛下必定會派人來這尋你。”

“你離京多年,可要先進宮?”

裴硯眼中冷色一閃而過,忽然看着樓倚山問:“大皇子和沈家聯姻,宮中有下旨的意思嗎?”

樓倚山長眉一皺,輕咳着道:“按照年前陛下和宮中娘娘的态度。”

“若要下旨,我們司天監就該早早測算良辰吉時,可年後宮中一反常态沒了動靜。”

“我瞧着,這聖旨一時半會,估計下不了。”

“不過說來,沈大姑娘和大皇子也算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大皇子這些年,心思全都在如何讨好沈家身上。”

“好在沈家家主沈樟珩倒是個拎得清的,雖然沈家女眷和後宮娘娘關系緊密,他在朝中,這幾年就像個透明人,從不站隊,加上又沒兒子,陛下對他是放心。”

書房裏說話聲音不大,裴硯眸底仿佛蒙了層陰晴不定幽色。

他看了一眼窗外時辰,忽然慢條斯理起身:“你們也該回去了。”

何留行莫名其妙:“你哪次找我們談話,只說半個時辰,便送客趕人的。”

“天色還早,不如叫山蒼尋些酒水、山橘,拿小爐溫着,邊吃邊說。”

裴硯連眼風都不給何留行一下,面無表情大步邁出書房。

“哎哎……六哥。”何留行小跑跟在後頭,邊喊邊追。

好在樓倚山眼疾手快,他看似病恹恹的,力氣卻極大,拉着何留行的衣袖就罵:“蠢貨。”

“他是成親了的郎君,夜裏不陪嫂夫人,陪你飲酒說話?”

“我看你是瘋了吧?”

何留行冷哼:“你懂什麽。”

“外頭成了親的男子多不勝數,你瞧哪個是會日日歸家的?”

樓倚山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何留行:“嫂夫人能一樣嗎?”

“裴硯都把嫂夫人帶到汴京了。”

“你也不想想嫂夫人日後的身份。”

“你真當裴硯把她帶在身旁,是為了防她?”

“你別真的蠢到,被外頭傳言迷了眼。”

何留行抿唇不語,他眼中壓着的淡色,分明是沒有重視這位嫂夫人的。

屋內,晴山在林驚枝身旁守着。

見裴硯從外間進來,趕忙行禮退下。

林驚枝睡得眼尾嬌紅,烏發松松落在枕上,衾被下一截玉般脖頸,白得驚人。

裴硯伸手,幹燥掌心碰了碰她額心溫度,又伸手往衾被下摸了摸她的手心,這才松了口氣,起身去耳房沐浴。

這日深夜,裴硯難得失眠,睜眼直至天明。

林驚枝醒來時,就見他沉黑視線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臉上,淺淺的又帶着某種深意。

“醒了?”裴硯嗓音低低,透着一絲喑啞。

林驚枝有些迷糊點了點頭:“嗯。”

裴硯繼而拍了拍她纖瘦背脊,語調淺淺:“再睡會。”

“日後我們都住在這,也不用去給長輩請安。”

“你不必早起。”

林驚枝眼皮沉沉,并沒把這話放進心上。

自從順利到達汴京後,她一直懸着的心,終于能微微松上一絲。

因為眼下一切,終于和前世不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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