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寒冬的傍晚,烏泱泱枝丫上簌簌白雪墜地,鵝絨般蒙蒙雪霧下,草木拉聳透着死氣沉沉的枯敗。

林驚枝離開許久,沈太夫人依舊愣愣坐在花廳裏。

她手腳冰涼,身旁炭盆的熱氣,一鑽到身子裏,霎時變成令人發顫的寒氣。

李媽媽眼中不忍一閃而過,輕手輕腳上前握住沈太夫人的手:“主子。”

沈太夫人渾身一抖,無力垂下的眼角透着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心灰意冷:“那孽障的肚子裏,真的懷了琂兒的孩子?”

李媽媽掌心同樣抖得厲害:“太夫人,這要請了郎中診脈才知。”

沈太夫人急得一口氣差點沒喘上,眉頭緊緊皺着:“可要真的狠心一碗落胎藥灌下去,你說我如何舍得,那孽障就算再惡,也是我看着長大,像明珠一樣捧在手裏的心肝肉。”

“就算是只阿貓阿狗養得久了,都會有感情,何況那孽障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枝姐兒讓我做選擇,不就是心裏恨着當初崔家少夫人那事。”

李媽媽心底,無由打了個寒戰:“奴婢知道您難做。”

“可大姑娘這般境況,除了太夫人您念着與她的情分,她可從未念過半分沈家的好,她若真是個好的,在朝堂上就不該揭發将軍。”

一想到宣政殿發生的事,沈太夫人現在想起來都是心驚肉跳,她知道自己沒得選,就算是剜了她的心口肉,她也得咬牙咽下去。

“你去府外,悄悄找郎中開好落胎的方子。”

“再帶幾個力氣大的婆子一同過去,她若不願自己喝,就摁着手腳灌下去。”

“動作快些,免得夜長夢多。”

沈太夫人說完最後一字,藏在寬闊袖擺下的手掌,驟然握緊,顫得厲害。

她蒼老的眼眸裏,有淚水湧出,沈觀韻再如何不堪,那也足足叫了她十七年的祖母。

寂靜深夜,驚仙苑。

林驚枝伏在東梢間小書房桌案上抄寫佛經,眉心微蹙,霜白指尖透着涼意。

裴硯不知何時進來,他伸手小心她攬進懷中。

“枝枝。”男人帶着些許青茬的下颌,輕輕磕在她消瘦肩頭。

林驚枝握着筆的指尖一頓,桃花般眼眸裏盛滿冷意,她手上動作沒停,只是語氣極冷輕輕“嗯”了聲。

“夜裏寒涼,我抱你去床榻休息好不好。”

“佛經,明日再抄?”

裴硯落在林驚枝纖腰上的雙臂緊了緊,他試探開口問。

“妾身今日做了一件惡事。”

“佛經若不抄完,妾身心下難安。”林驚枝輕輕搖頭,嬌紅的唇瓣彎了彎,音色透着幾分冷意。

裴硯站着,一動不動,微閃的漆眸壓着一抹怪異的酸澀。

她雖沒說做了什麽,但驚仙苑有侍衛,會第一時間向裴硯彙報一切。

他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能讓他保持冷靜,他夢中的那些記憶裏,她嫁給他多年一直未有孕。

裴硯呼吸一滞,想到孩子他心口莫名鈍痛,夢中那些零碎的畫面驚得他背脊發涼,他有一種感覺,再過不久,所有的真相都将浮出水面。

半個時辰後,林驚枝收筆,她動了動酸澀的肩頸。

下一瞬,男人滾燙的吻,落在她白皙的後頸上,屬于他身上特有清冷的雪松冷香萦繞身側,有些麻癢,令她分神。

林驚枝側頭,疏離視線望向裴硯:“妾身并不想與夫君親密,請夫君自重。”

裴硯冷白的手背上有青色筋脈浮動,他涼薄的唇抿得緊緊的,隐忍至極。

兩人都不說話,像是一種無聲的,互相折磨。

不知過了多久,伴随着林驚枝一聲淺淺的輕哼。

書桌上,雪白的梨花宣紙落在地上,銀紅色水繡鴛鴦小衣纏着鑲滿珍珠寶石的宮縧。

筆洗裏的水,晃出一圈圈的水波,搖曳生姿……

裴硯掌心的動作,格外溫柔。

他沒要她,連身上白月色的外裳都沒亂半分。

“裴硯。”

林驚枝鬓角有潮熱的濕汗,掌心撐在檀木書桌上,指尖纖細透着淡淡的粉色。

“枝枝。”

“你的身體永遠比你誠實,你需要我。”裴硯泛着潤潤水色的指尖,輕輕挑起林驚枝白嫩的下巴,他烏眸沉黑,嗓音喑啞。

林驚枝側頭避開他的視線,眼底情緒倔強。

“夫君莫要自以為是。”

“妾身并不需要夫君。”

“枝枝,我不知該如何哄你。”裴硯嘆了口氣,伸手解開外衣,動作輕柔把她羊脂玉般的身子,裹進去。

林驚枝泛着霧氣的長睫顫了顫,任由裴硯把她放到床榻,拉過衾被蓋在身上。

良久,裴硯俯身,在林驚枝眉心上落下一吻。

“你好好休息,我去書房。”他漆黑不見半點波瀾目光,落在林驚枝巴掌大的小臉上,按照的計劃,新年後不久,宮中會恢複他的皇子身份。

可她現在對他的态度,若他現在告訴知他的真實身份,裴硯不确定林驚枝惱怒之下,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夢裏的那些畫面,裴硯心口悶痛,喉嚨湧出腥甜的血味。

修長冷白指尖,輕輕給林驚枝掖好被角,确定湯婆子和榻上放着的手爐都還熱着,裴硯才起身離去。

外院書房。

許久不見的侍衛山蒼,恭敬跪在地上:“主子。”

裴硯半眯的鳳眸深處,有冷光劃過:“事情辦妥了?”

山蒼點頭:“按照主子的吩咐,已經把沈家養女送到暗衛營,關進死牢。”

裴硯站在窗前負手而立,颀長身體隐在暗影中,眸底泛着駭人殺意,他聞言唇角翹了翹,冷聲吩咐:“別弄死就行。”

山蒼點頭:“是。”

“只是屬下不知,屬下可還要繼續假扮主子六皇子的身份,出現在公衆。”

裴硯眉頭微凝,沉默了好一會兒:“無需。”

“是,屬下知道了。”

沈觀韻在被灌下落胎藥的第二日清晨,忽然從沈家消失不見。

沈太夫人滿臉病容靠在榻上,看着孔媽媽:“這可如何是好?”

“有讓雲志派侍衛去查嗎?”

趙媽媽雙頰凍得通紅,身上也格外狼狽,她朝沈太夫人搖頭:“奴婢帶着府中丫鬟婆子,裏裏外外都找了,就是沒找到人。”

“沈家的幾個郎君,也都帶着人悄悄出府,若有消息定會第一時間告知府中。”

沈太夫人閉着眼睛點了點頭:“你做事我放心,就是不知那孽障去了何處。”

可沈觀韻的離奇失蹤,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濺起半朵水花。

轉眼兩個月過去,沈家上下并沒有尋到半絲線索,她就像是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了。

最開始,沈家還對外瞞着,可漸漸地不知哪裏傳出了風聲,說沈家嫡女和大皇子茍合,腹中已悄悄懷上大皇子的孩子。

所以沈家悄悄把沈觀韻藏起來,對外宣稱失蹤,就等她腹中孩子順利出生。

各種小道消息越傳越離譜,也不知什麽時候傳到了皇宮裏。

“太後娘娘。”沈太夫人跪在地上,老淚縱橫,滿肚子委屈竟百口莫辯。

“你糊塗。”太後長長嘆息一聲。

“起來吧,落雪的天兒,我本不該叫你來,但這畢竟是你沈家蒙羞的事,陛下問你不妥,便由我出面問一句。”

“你養的那孫女,是真因為懷了大皇子的孩子,被沈家藏起來,還是的确失蹤了?”

沈太夫人拒絕宮婢的攙扶,依舊跪在地上,她一顆心仿佛跳到嗓子眼裏,聲音艱澀道:“回太後娘娘,沈家那孽障,确定不知去了哪裏。”

“至于她腹中懷着的孩子,老婦在知曉的第一時間,就已命人給她灌了落胎的湯藥,處理幹淨了。”

太後眯着眼睛,視線落在沈太夫人身上:“你确定她腹中的東西,處理幹淨了?”

沈太夫人含淚點頭:“老婦不敢欺瞞娘娘。”

問清楚後,鐘太後也不留她,有些煩悶朝沈太夫人揮了揮手:“哀家知道了,你回去吧。”

“你沈家養大的那孩子,哀家也算瞧着她長大的,終歸手段和度量都上不得臺面,沒了也就沒了,對外宣稱說死了就好。”

“不過你也該想想,如何把你長子從大理寺救出來。”

“陛下為了軍心萬民,雖不會殺他,你當真要讓他一輩子關在牢裏,就這樣耗着?”

沈太夫人渾身一震,跪在地上佝偻的身體搖搖欲墜。

沈家一直沒提,交出兵權一事,她還抱着一點僥幸的心思,可沒想到被鐘太後當場戳破。

想到牢裏的兒子,沈太夫人不禁想到被禁足在長秋殿的賢妃,她看向太後鐘氏,欲言又止。

鐘太後身體往後靠了靠,眼神冷了下來:“多餘的話你也不必同哀家說,賢妃禁足,是陛下的旨意,你別指望哀家替她求情。”

沈太夫人離開慈元殿出宮後,命駕車婆子去了一趟驚仙苑。

驚仙苑門前,馬車被雲暮攔下:“太夫人,恕小人無禮。”

“年關繁忙,少夫人不接待外客。”

沈太夫人兩頰一僵,雖沒指望林驚枝會見她,心中依舊失落難掩。

她吩咐婆拿出早早就備好的匣子:“這是沈家給枝姐兒備的新年禮,希望她能收下。”

四四方方的匣子有些沉,由婆子抱在懷中遞給雲暮。

雲暮略微猶豫,還是接過匣子進了內院。

林驚枝剛午睡醒不久,孔媽媽站在身後幫她盤發,雲暮進來前,兩人正談論綠雲的婚事。

“少夫人。”雲暮在門外行禮。

林驚枝恰巧坐在窗邊,視線透過半開的窗子,落在雲暮身上。

雲暮捧着手中匣子,朝林驚枝道:“回少夫人,沈太夫人親自送來新年禮,小的擅自做主接了過來,少夫人若是不喜,小的命人送回去。”

林驚枝神情極短地怔了一下,看向雲暮手中的匣子。

“先打開看看。”

“是。”

匣子打開,孔媽媽上前接過,裏面裝着一個厚厚的紅封,以及小巧的白玉如意、純金的長命鎖,還有及笄時才有的華貴簪子。

除紅封之外,一共十七件東西。

孔媽媽一愣:“少夫人,匣子裏裝着的好像是,每年的禮物。”

林驚枝皺眉,雙眸微涼,朝孔媽媽揮手:“讓雲暮拿下去,送回給沈家。”

她有些生氣,沈家何須弄這些玩意,逼着她心軟。

雲暮不敢耽擱,抱着匣子慌忙退了下去。

“少夫人可是生氣了?”孔媽媽繼續拿起玉梳子,動作輕柔幫她梳發。

林驚枝秀白如蔥段的指尖,輕輕顫了一下,她朝孔媽媽勉強笑了笑:“沈家想拿捏的,不過是我的身世。”

“十七年前,她們認錯了孩子。”

“十七年後,她們有無數次能同我親密的機會,可偏偏選的依舊是那個女人,現在沈家落難,又何須求到我頭上。”

孔媽媽點了點頭:“少夫人說的沒錯,的确是這個理。”

“少夫人對沈家已算仁至義盡,沈家若再這樣糊塗下去,就是不知好歹。”

林驚枝視線落在窗外,霜白的雪地上,唇瓣勾出淺淺的笑:“之前媽媽同我說,今日已經見過綠雲的表哥是嗎?”

孔媽媽見她終于笑了,也就悄悄放下心來。

“之前少夫人有囑咐過老奴,尋了機會見一見綠雲的表哥。”

“今日恰巧來了府上,老奴在外院親自見了人,是個不錯的男子,在汴京開了一家米鋪,做些尋常生意,模樣生得好,對綠雲不錯。”

林驚枝靜靜聽着,許久她嘆了口氣:“綠雲若是願意,媽媽也覺得是個不錯的男子。那就在新年前把親事定了,綠雲也無需在府中陪我。”

孔媽媽聞言,驚了一瞬:“少夫人。”

“怎麽這般着急,就算有合适的,以綠雲的年歲在身旁多留兩年也不耽擱,就算要挑選小丫鬟,那也不是一兩日能有合适的。”

林驚枝抿了下唇,朝孔媽媽搖頭:“我身旁也不缺人伺候。”

“綠雲若是有心儀的男子,我自然不能一直留着她,嫁妝和身契我都準備妥當了。”

“勞煩媽媽喊綠雲過來,我問問她。”

孔媽媽心底掠過不安,但她又不能違背林驚枝的命令。

“少夫人。”綠雲有些不安從外間進來。

林驚枝笑了笑:“我聽孔媽媽說,今日她見了你家中表哥,人瞧着是個好的,也夠勤奮上進,不如在新年前挑個好日子,把親事辦了?”

綠雲愣住,她雖然和表哥感情好,也等着到了年歲求了少夫人放出府去,可她沒想過這麽快離開。

“少夫人,奴婢可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令您不喜。”綠雲白着臉,朝林驚枝跪了下去。

林驚枝眼中有無奈閃過,她笑着朝綠雲搖頭:“傻姑娘,你沒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

“我只是覺得身旁伺候的丫鬟到了年歲,又恰好有心儀的男子,早些成家才好。”

“你出府的嫁妝和東西我早早就準備好了,我讓孔媽媽取出來給你看看。”

上好的黃花梨木匣子,裏頭裝着一副掐絲純金頭面,還有用紅封包着的銀票,足足一百兩。

綠雲不知所措:“少夫人,奴婢……”

林驚枝伸手,柔軟的掌心輕輕拍了拍跪在身前的綠雲:“我知曉你的心意,你就別哭,我給你的東西也不算多,在府外買個二進的宅子,過平常日子也勉強富餘。”

綠雲哭得說不出話來,被孔媽媽哄着攙扶下去。

靜悄悄的屋裏,丫鬟婆子都依吩咐,守在屋外。

林驚枝閉眼靠在軟榻上,眼尾透着些許濕潤。

“主子。”晴山咬牙走進屋內,在林驚枝身前跪下,她眼眶紅得厲害。

林驚枝指尖一顫,驟然睜開眼眸:“好端端的,你跪着作何?”

“主子,您是不是一直有事瞞着奴婢?”青山聲音發抖。

有慌亂從林驚枝眼底閃過,她不敢去看晴山的眼睛。

晴山用衣袖胡亂擦着臉上的淚水,哽咽道:“晴山和主子一同長大,主子的喜好脾性,晴山一清二楚。”

“主子,您是不是也打算不要晴山了?”

“可晴山除了主子,什麽都沒有了。”

林驚枝指尖不安地攥着衣袖,掌心有濕汗滲出,她垂眸想要否認,勉強笑了一下:“你說什麽傻話,我怎麽會不要你。”

晴山膝行上前,通紅一片的眼睛,祈求望向林驚枝:“主子近來許多事,都是悄悄吩咐孔媽媽去處理。”

“主子是不是怕,日後會牽連到奴婢,而孔媽媽本就是郎君放在主子身邊的人,就算孔媽媽因主子牽連落罪,郎君也會看在孔媽媽多年伺候的情分上,饒過孔媽媽。”

林驚枝輕咬了一下唇。

其實晴山的話,也不算全對,她之所以會把事情交給孔媽媽暗中處理,就是因為猜到孔媽媽之前恐怕是在宮中伺候的嬷嬷,身後有貴人撐腰。

就算她逃跑事發,裴硯就算再恨,也不至于會要了孔媽媽的性命。

林驚枝心裏想着事,沉默很久。

眼見瞞不下去,她從懷中掏出繡帕,幫晴山擦去眼淚,把身前跪着的丫鬟顫抖着的身體摟進懷中。

“這是你的身契,和五百兩銀票。”

林驚枝往晴山手裏塞了一份東西,用極低的聲音繼續道:“我若哪日突然消失,你不必驚慌,找機會離開驚仙苑,去找裴家二姑娘。”

“我在漪憐姐兒那,也給你留了東西。”

晴山呼吸一滞瘋狂搖頭,她不敢哭出聲音,上氣不接下氣,無助看向林驚枝:“姑娘,晴山只想同姑娘一起。”

“姑娘不要丢下晴山好不好。”

林驚枝苦笑一聲,堅定朝晴山搖頭:“路上不安全。”

“我若真的在月氏安頓好,就尋機會讓人接你好不好?”

林驚枝不能帶晴山一起冒險,雖然白玉京對她很好,但她不确定回到月氏,自己會面臨什麽樣的處境。

除非她确定月氏安全,她才能想辦法把晴山帶走。

但是她必須在裴硯恢複太子身份前離開,遠遠地逃出去。

主仆倆誰也沒有說話,晴山壓抑的哭聲漸漸停了。

寂靜暮色下,有冷風透過半開的窗子吹進屋中,晴山忽然打了個寒顫,慌忙從地上站起來。

孔媽媽送完綠雲回來時,晴山除了眼睛有些紅腫,看不出任何不妥,孔媽媽只當晴山舍不得綠雲,并沒有往別處想。

驚仙苑臨近新年,仆婦掃灑,四處挂起了燈籠。

裴家長房一家,回河東郡配家中太夫人,裴漪憐因為得了宮中太後娘娘的喜愛,被太後留在宮中小住,一同過年守歲。

新年前一日,林驚枝笑着給孔媽媽塞了紅封,又尋了各種理由,允她去侄子家中過年。

除夕夜當日。

小廚的婆子,費盡心思做了一桌子菜,林驚枝每樣嘗了幾口後,擱下筷子。

她和裴硯都沒說話。

落雪的年夜,就顯四周更加寂靜無聲。

晚膳後從耳房沐浴出來,林驚枝發現床榻旁放了一個紅封,紅封裏沉甸甸的,從裏面倒出一捧小金豆。

金豆雕成各種讨喜的模樣,還用簪花小楷,在金豆上刻了“枝枝”二字。

和去年一樣,一共二十七顆,二十七種形狀。

也是她名字筆畫相加,二十七畫。

林驚枝起身,走到博古架前,伸手從架子上取下一個匣子,匣子裏已經裝有二十七顆形态不一的小金豆,是去年新年時裴硯送的。

除了小金豆外,還放着一枚質地上好的白玉平安扣。

是上個月她生辰當天,裴硯親手系在她的腰上,用紅繩穿着,後來被她解下順手放到了匣子裏。

除夕寒涼雪夜,裴硯獨自一人端坐在外院書房的窗前,沒有點燈,只有一點月光薄如輕紗落在他瘦削的背脊上。

不安從他四肢百骸滲出,随着夢境變多,裴硯發現自己越發不敢面對她。

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自責與悔恨,是絞爛他心口,鮮血淋漓的切膚之痛。

直到月上中天,書房外隐約傳來三更天的梆子聲。

丫鬟青梅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

“主子。”

“少夫人已經熟睡。”

裴硯這才起身,大步去了內院。

他在房門外站了許久,才輕手輕腳推門進去,修長指尖輕輕挑開帳幔,露出帳下她嬌花一樣的睡顏。

裴硯忽然眼眶泛紅,喉嚨苦澀異常,這種突然出現的情緒,讓他像是克制的瘋子,只想把她摟在懷中,一輩子也不願松手。

翌日清晨,天色蒙亮。

林驚枝眼睫一顫,從夢中醒來,她小小的身體蜷在裴硯臂彎裏,夜裏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抱着她睡得很沉。

林驚枝輕輕動了動手腕,正打算從裴硯懷中離開。

睡夢中的男人驀地渾身一震,睜開了眼睛。

“枝枝,別走。”那種下意識,透着驚慌的嘶啞聲音,從他喉間溢出。

林驚枝若有所思看向裴硯,他唇色蒼白,眼睑透着青色,落在她腰上的手臂依舊有力,只是整個人好像忽然瘦了許多。

“夫君怎麽了?”林驚枝語調淡淡問。

裴硯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努力平複情緒:“方才做了一個噩夢。”

“是麽?夫君竟然醒了,那快些起身吧。”林驚枝手腕從裴硯掌心裏抽出,他握得緊,她雪白的皮膚微微有些泛紅。

今天是新年第一日,府中沒有長輩,無需請安。

晴山擺好膳食,輕手輕腳退到外間。

裴硯給林驚枝夾了一筷子挑了刺的魚肉:“多吃些。”

林驚枝垂着眼眸,沒說話,瓷碟裏的魚肉好歹是吃了的。

裴硯唇角剛揚起一絲淡淡笑容,就見窗外山蒼極快穿過廊庑,跪在屋外。

他肩上還落着白雪,從未有過的狼狽模樣。

“主子。”

山蒼深吸一口氣,艱澀道:“永寧宮李夫人,半時辰前,自缢身亡。”

“奴才請主子回宮。”

“哐當。”是瓷片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裴硯久久回不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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