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冬至

自從五月中旬開始,宋天天便時常會想:難道事情還能更糟嗎?

然而局勢還是就那樣落了下去,不住下落着,就好像沒有底一樣。

七月的彤江改道只不過是汛期的開始。

到了八月,湘江泛濫,漣河沖壩,陝江犯洪,西南各處都好像被泡在了水裏。

以齊山嶺為界,半國大旱,半國澇害,平衡得像個笑話。

不過區區三個月,整個宗吾國便猶如煉獄。

就連原本一直守在皇陵的葉淩,也破天荒主動找上宋天天請辭。

淮王屬地位于南部,也沒能逃過這場洪災。

他身為新任淮王,必須回去主持大局,其餘私怨,那怕是那些有關他父親的仇恨,都得先放在一邊。

送走了葉淩,宋天天回頭看着宮外的天空,長嘆了一口氣。

她還在硬撐着。

除了硬撐,她還能怎麽辦?

好在到了七八月份,氣溫驟降,東北以及中部的旱災便被緩解了不少。

而到了九月,汛期一過,大水退下,西南的澇害也好了。

這一場大災像匹猛獸般湧過來,盤踞了近半年,時間一到便悠然退去,只留下遍地瘡痍。

宋天天坐在朝堂上,看着那些紙片般飛上來的奏章,感受不到半分放松。

災退了,但是災害帶來的問題仍然存在,仍然籠罩在這個國家的上空。

沒有糧食。

西南各地的許多平民,甚至沒有住處。

他們只能努力找出那些存糧,從每一毫厘的地縫中找出一點點可以吃的東西,努力生存下去,撐過這一年。

京城裏仍然在不住往外發放着糧米。

然而欽差能從那些世族裏讨出的糧食越來越少,宋天天能動用的糧米再度捉襟見肘。

能怪那些世族嗎?他們已經交出了很多,而後每日紅着眼眶跪拜在宋天天宮前,請求着她能允許他們留下最後那點真正的保命糧。

這才只不過是九月。

宋天天沒有搭理那些老臣們的懇求,然後,到了大概九月中旬,事态便又迎來了一個小小的轉折。

刑部尚書上書一封,痛斥幾大商行囤積居奇,居然敢趁着災荒囤積糧米,想發人命財。

這奏章理據齊全,挑出的幾家商行幾大罪行樣樣屬實,頓時震驚朝野:國難當然,居然還有人敢這麽幹!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百官們全體表現得不可置信,接着通通跪下來請求宋天天原諒他們的視察不利,并嚴辭要求徹查所有商行。

宋天天只笑着把奏章一合,“那就辦吧。”

于是幾大商行也被抄了,抄出的糧食剛巧緩解了這燃眉之急。

其實,是否有商行囤積居奇,這事早在五月中旬災難剛爆發的時候,宋天天便下令讓相關官員們查過一遭。

很遺憾,當時什麽都沒有查出來。

想來也是因為那些商行們行事太過謹慎隐秘,直到現在才露出狐貍尾巴——宋天天在朝堂上是這麽表示的,因此也并沒有過于責怪當時那些官員。

文武百官們都松了一口氣,更加賣命地查處商行。

直到散了朝後,宋天天的那雙眼中才閃出了一抹冷冽。

那些家夥們,真以為她會不知道為什麽以前都查不出來嗎?

他們以為她想不到嗎:膽敢做出這種事情的商行,上面怎麽可能沒有人罩着?

只不過這種照拂,在他們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終于成了一個笑話。

他們被宋天天逼着,終于決定要舍棄掉那些商行。

文武百官、各大世家自己都沒糧了,還有旁人膽敢屯糧,那便是自己找死。

宋天天當初一句旨意,欽差一指,便死死掐住了世族和百官們的脖子,只有這樣,才能逼着他們又去死死掐住了那些商行、土豪、鄉紳的脖子。

自此以後的好些天裏,每隔幾日便有幾家商行被查出來,報上來,抄出糧食運往各地。

而後只不過十來日,被查出來的商行便少了。

相應的,世族裏能交出的糧又多了起來。

只有世族本身手裏有糧了,那些被世族罩着的商行們才可以繼續存活下去。

就靠着這種微妙的平衡,京城裏一直穩定向外發放着糧食,撐到了十一月底。

此時世族和商行都已被幾乎榨幹,而後,宋天天終于還是動用了第六倉。

這次沒有任何人反對。

剩下的這三大倉,宋天天默默算着,夠支撐到什麽時候?

支撐到明年開春足夠嗎?她想,這可得省着點用了。

然而實際上,現在所需要的糧食遠比大災初期要少得多。

因為需要吃糧食的人少了。

許多災民已經餓死。

就算宋天天再如何努力,那些從各地報上來的數目依舊觸目驚心。

她只想着,或許她的所作所為,能讓那些原本可能的死亡人數,減少那麽一點。

而約摸十一月中旬的時候,朝堂上便開始激烈議論起了大批災民湧向京城的事情。

大批的災民向京城轉移,這是從五六月就開始了的事情。

八月份開始陸續有災民到達京城,但是更多的人死在了半路上。

朝廷雖然不支持他們來京,卻也無法阻止。

九月十月,災民們聚集到了京城的外圍,只被攔在了城門之外,每天接着京裏送出一點糧米過活。

但冬日到了,再将災民放置在城外,只會害許多人凍死。

放不放災民入京?這事朝堂上讨論了一輪又一輪,等到第一場大雪降下,終于宋天天還是讓人去開了城門。

她派人在京裏搭了棚子,安置了粥場。

災民們頓時塞滿了京城裏的每一處街道。

每天每天,宋天天都能收到許多有關那些災民的折子。

每一天都有京城裏的人們在抱怨着那群災民。

也每一天都有災民們凍死餓死,被官兵帶到京城外埋葬。

十二月初一這一天,宋天天又着了一身常服,走出了宮門,站在了這京中的街道上。

滿目瘡痍。

她只是想看一看,這個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到底是成了怎樣一種模樣。

她沿着道路走過去,收到一路上那些異樣的眼神,才注意到:這一身特意選得樸素的衣服,在現在的京城大街上,竟然已經是過于光鮮。

身後跟着的那個宮女,也被那些視線逼着不自然,只緊緊挨着她。

她走到一處粥場,粥場前排着長長的隊伍。

許多人衣衫褴褛的站在那兒,瘦得皮包骨頭似的,薄薄的棉衣上大洞接着小洞,向外翻着棉絮。

有幾個小孩子在不遠處看着她,被灰塵抹得黑漆漆的臉龐下露着一雙雙白亮的眼睛。

老人們……沒有老人了,上了年紀的人壓根活不到這裏。

這裏并看不到最慘的場景,宋天天知道,哪怕是現在的京城,依舊是整個宗吾國最繁盛最富庶的地方。

其餘各地,怕已是滿地屍骨。

她長嘆一口氣,轉身欲回。

突然一個小女孩湊過來拉住了她的衣角,待她回頭又趕忙收回手退了回去,留下一個小小的灰色手印。

“姐姐。”女孩伸出灰撲撲的雙手,望着她,弱弱道,“可憐可憐我吧。”

宋天天一時心軟,往身上掏了掏,片刻後黯然道,“抱歉……我身上沒有帶糧食……”說着取了一小塊碎銀子擺在手裏,伸給她。

那女孩的雙眼頓時就亮了,不等宋天天說完便急急往她手中一抓,未修剪的指甲直接在宋天天手心抓出一道血痕,而後像是怕被誰搶走似的趕緊将碎銀子塞進了懷裏,慌忙跑向一邊。

宋天天痛嘶一聲,收回手還沒來得及看看傷口,便被一群人給圍了上來。

原本只在四周觀望着的小孩們通通聚了過來,将一雙雙小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他們一聲聲喊着:

“姐姐,可憐可憐我吧!”

“姐姐,給我一點吧!”

“姐姐!”

“姐姐……”

宋天天被他們推得往後一個踉跄。

身後那宮女趕快護到了她前面,把那群小孩都攔開,“幹什麽?你們都想幹什麽!”

“算了,小茗。”宋天天喊住那宮女,取出錢袋,想再掏些銀子出來。

就在此時,身旁一個孩子猛地朝她一撞,将她撞倒在地。

手中的錢袋連着那些碎銀子都落在了一邊,所有孩子都擁上去瘋搶。一名手快的搶到了那錢袋,卻又被其餘的孩子給團團圍住。

“住手!你們給我住手!”那宮女也沖了過去,想要從那群毛孩手中搶回一點銀子。

“小茗,算了,随他們去。”宋天天嘆着氣起身:她能和這群孩子計較什麽呢?他們都是她的子民,他們也是為了生存,而他們現在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她這個當女皇的責任。

“我們回去……”宋天天這話剛說了一半,又一個小孩跑到她身邊,抓住她腰上一物,一扯就跑。

宋天天往腰上一摸,頓時急了。

“我的玉佩!死小鬼,還我的玉佩!混蛋,偷人東西不得好死!”她叫罵着就追了過去。

“攔住她!”那小鬼邊跑,邊伸出一手指向宋天天,喊道,“她有錢!”

随着這一聲,又是許多道視線層層疊疊落到了她身上,就像餓極了的狼群瞅上了小羊羔。

“站住!”宋天天還想再追,卻被人突然從旁伸出一只腳絆倒,狠狠摔在地上。

一人直接就伸手摸到了她身上,“錢……”

“滾開!”宋天天一腳把那人踹開,只被撕下去了一塊衣服。

然而緊接着她便被人狠狠扯住了頭發,好幾個人拼命拔着她的頭飾。

她揮着拳頭,卻又被人緊緊抓住,想要拽下她的手镯。

“滾開,都滾開!”她拼命想要起身,想要追回那塊玉佩。別的東西她都可以不在乎,她只想追回那玉佩!

但是很亂,太亂了。

現在圍在她身邊瘋搶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足有幾十個人!

別說她只學了接近三年的武藝,便是學過十年,在這種情形下也施展不來。

一雙雙手伸在她的眼前,搶奪着他們能搶奪到的一切東西,擠得她眼前黑壓壓一片。

而後她聽到一聲悶哼,眼前由手掌組成的黑幕突然空出一片天空。

周身壓力徒然一松,她聽到有人喊出一聲“走!”緊接着整個人都被帶起。

她被人抱在懷中,越過了人群。

宋天天看到自己被抱到了房頂上,沿着一路的屋檐跑過去,最後落到另一邊的街道,卻沒有擡頭去看到底是誰,她不需要。

她只輕輕一笑,壓着虛弱的聲音道,“你終于肯回來了。”

這一話中,終于還是帶上了那麽一分咬牙切齒。

作者有話要說: 我那個帶着原文名的括號,終于被編編給删掉了T-T

好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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