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似曾相識

翌日一早,昭晏洗漱更衣完畢,提了包袱剛出門便迎面撞上了餘知魚。

“真巧。”昭晏習慣性的打招呼模式就是往他的天靈蓋上抛一顆核桃。

餘知魚看也不看,伸手過頂接住了核桃,攥起拳頭一握,碎屑如流沙瀉下。

餘知魚把生核桃肉放進口中,津津有味的咀嚼出聲,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

昭晏很有耐性的望着他,眼角含笑,一直望到他把核桃咽了下去。“好吃。”

餘知魚點了點頭,一反平常的笑如春風:“善。”

昭晏道:“好功夫,秀色可餐。”

餘知魚沒有一絲慚愧的點頭道:“善。”

昭晏揚了揚手中國書,在他面前封上,蓋以永安公主印。“趁天色尚早,我們及早入黔都拜見滄王吧。”

餘知魚卻怔怔的站在原地,腦海裏兀自想着那國書。

國書的下半部分已被補上,在他昨日停筆後顯然是昭晏接上——只是,他竟看不見自己的停筆之處在哪!

永安公主的字跡,竟與他如出一轍——就連那飛龍鳳舞的貴氣,睥睨天下的不羁霸氣……

他正忐忑不安着,昭晏忽然加油添醋:“子非,我這手字可不錯乎?”

餘知魚嘴角抽搐:“善。”

就在他才想着公主下一步要怎樣折騰自己時,只聽昭晏自言自語般道:“這手龜字不知能賣個多少?”

餘知魚心裏的鼓快要打破了胸膛,一口血哽在了喉間,他感覺自己快被嗆死了。

從悅來鎮到黔都不足一個時辰,日上中天時兩人已入了城,而四千精騎則化整為零,分散各處。

黔都原名黔中,位處梁州東部,是梁州姜氏的發源地。昭齊一統九州前的混戰戰國裏梁州姜氏曾短暫割據,昭恒起兵不久卻很快歸順,并自願解散梁州軍旅。

昭恒意氣風發時想必沒有想過,在自己咽氣前還要看着那本來已經消失的梁家軍一下哨子便吹了回來,換件衣服便改了名,頭兒還給自己升了職,由梁州牧成了滄王。

黔中由滄王親自升級為黔都,雖不及天子之都臨都的繁榮富庶,卻已比江陵等荊州城池的規格不知高上了多少倍。

昭晏默默望着餘知魚“戀戀不舍”的目光在玄武大街上最熱鬧的“怡紅院”上徘徊,湊近他耳邊吃吃而笑:“子非可願直接入宮,還是先上去‘歇一歇’?”

餘知魚自前一晚撕破了最後一層面皮後第一次笑得輕松——“有美相伴,庸脂俗粉怎入知魚的眼?”

昭晏笑得見牙不見眼。“子非說的美不是區區不才吧?”

大街上已有途人扭過了頭來。

雖說亂世民風尤其開放——反正沒王管——可是,“龍陽之好”還不算是什麽值得公諸世人的美行。昭晏幹笑一聲,推開了幾步,臉上飛快的回複了一臉淡然:“子非不喜歡,便不要去吧。”

餘知魚指指那寫着“怡紅院”的牌匾,撇撇嘴道:“俗不可耐。”

也不知說的是那名字、那書法,還是這女扮男裝的公主。

昭晏還未笑得出口,難得好像變回了昨夜以前的餘知魚忽然臉色一變,那“回到從前”的白日夢算是徹底幻滅。

“把我押給姜朝雲——是公主最後的決定?”

昭晏感覺不到這問題與“我j□j大爺是我最後的決定?”的分別。

伸腰打了個哈欠,昭晏嘆道:“子非,你本就已有自己的打算,不是麽?眼下齊秦戰亂,昭齊也不足與你為敵;姜滄坐等漁翁之利,反而是你們姬越所挂心。你與姜朝雲只怕亦非新識,與你來說在姜滄攪局後輕易逃出又豈會是難事?“

話至此她卻忽然住了口,沒有再說下去,靜靜的看着他,眼神有些恻隐,有些幽離。

——只是,終有一天,我們終須為敵。只因,寫得出那一手字的人,沒有誰安于天下一隅。

一如,五十七年前那人為她續寫出師表,筆跡如出一人,心念如一,目标如一,心境亦如一。

——————

一路默默走至玄武大街盡頭。

滄王宮正在玄武大街北末端,正前方則是規格堪比宮殿的神女府。

玄武大街越近宮城便越是熱鬧,除了平民百姓買菜煮飯外,更有宮女太監達官家仆的日常采購和大家男女的逛街賞花,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夾道擺了地攤小檔,販售着各種東西茶葉絲綢,吆喝講價聲此起彼伏,絡繹行人的嫣語歡笑聲傳入耳中,恍惚在無形之間化開了兩人之間無聲的緊張。

昭晏忽然問:“姬越可有此景乎?”

她感覺到餘知魚身體一僵。接着是他淡淡的聲音傳來:“揚州要更富庶。“

昭晏側頭看着路邊小攤,輕輕道:“青徐豫荊四州外強中幹,臨都雖繁華卻不過表象耳。“

餘知魚靜靜看着她,仿佛要從那雙坦然清澈的眸子看出個所以來。

昭晏歪頭回望着他,忽然咧嘴一笑,指了指他頭頂。

餘知魚摸摸頭頂,摸到了一些濕濕的東西,駭然:“這……”

昭晏嘿然而笑:“我是說,我們到了。”

餘知魚轉身,只見背後的小樓上挂着“平安報館”的牌匾。“你的平安報館也真個張揚。”

昭晏不以為然的笑笑。“四國館屬于各方勢力的比比皆是,大家你情我願,有求有供,何樂而不為?”

就連餘知魚本人,不也是當初找上的平安報館,以引得昭齊注意?

黔都雖是姜滄第一大城,卻因遠離戰線而平安報館比江陵城中的平安報館要冷清的多。

一樓的夥計在嗑着瓜子打瞌睡,忽見有人進來,忙抛了瓜子殼,口齒不清的道:“客官是要送信到哪兒去?”

昭晏哼了一聲,漫不經心道:“青州,鹹陽城,城外三裏坡,坡上十裏亭。”

夥計的睡意立時統統溜走,立正行禮:“江陵城的貴客?”

昭晏點了點頭,轉頭向餘知魚道:“你記住了暗號也沒有用,每一次皆不同。”

餘知魚昂首,一臉自負:“知魚不屑。”

夥計“适時”的插口:“掌櫃的正與人商談,還請貴客稍等。”

昭晏看上二樓,隐約看見一抹灰色的背影,如此熟悉,熟悉得……像是記住了兩世。

正無聊剝着核桃的手指驀然僵住,昭晏感覺自己的眼珠子要掉了出來。

那個名字,那個被她罵了千百遍的名字此刻凝在了喉間,只想一吐為快,卻如鲠在喉,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那抹灰色身影,緩緩與記憶裏的灰影重疊,仿佛咫尺,仿佛天涯。

灰影似已說完,站起身來,向掌櫃的微微作揖,轉身下樓。

只聽掌櫃的在他身後朗聲道:“牛四,去讓人搬二十兩金子來。”

昭晏卻只是呆呆的望着那往下走來的人,雙目裏透着無法掩飾的失望。

那人的臉看下去是異常的年輕,仿佛只有十四五歲,一頭黑發卻已束了成人冠,臉龐白皙猶如冠上玉,紅得仿佛要淌出血來的雙唇咧開了一抹孩子氣的笑容,整齊的牙齒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兩條彎彎的縫,讓人看不清那對傳說中的“心靈之窗”。

俊俏“天真”的面容看在昭晏眼裏,卻只看到了三個字:不是他。

終究,不是他。除了那抹灰色的背影外,連臉容也沒有與他半點相似之處。

長長羽睫掩去眸中失望,昭晏不再看他,徑自往樓上走去。

擦肩而過的一刻,她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微微側首,只見那孩子臉的人正睜着一雙晶瑩清澄的眸子,直直的看着她。

那雙眸子裏泛着笑意,輕松跳脫仿似小孩,恍恍惚惚的卻好像有一絲深究的玩味。

昭晏呆了呆。那人卻毫不回避的直直看着她,笑道:“小可之容,還是第一次讓人失望。”

昭晏眯眼,微笑:“足下很介意旁人如何看自己之容?”

那人咧嘴一笑,小酒窩躍然腮上,更添一份孩子氣。“小可對自己信心不小。”

昭晏搖了搖頭,一臉認真的神色:“見過更好的,自不以為然。”

那人似是被這一句扯火了,怒道:“誰?”

昭晏悠然而笑:“一個死了,一個還活着。”

那人咬牙切齒道:“活着的是誰?”

昭晏學他咧嘴而笑,也露出一排貝齒,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

不顧少年又羞又怒又好笑的神色,昭晏哈哈大笑,兩級併作一部的走上二樓。

掌櫃起身相迎,禮貌的拱了拱手。“客官可是來買消息還是賣消息?”

孩子氣的臉轉瞬已被抛諸腦後。昭晏也朝掌櫃拱了拱手,淡淡道:“青州,鹹陽城,城外三裏坡,坡上十裏亭。”

掌櫃臉色一變,恭謹的道:“貴客請坐。”

昭晏不客氣的悠然跪坐席上,整了整衣袍,懶懶的倚在欄上。“燕氏可有最新消息?”

掌櫃立時答道:“根據最新消息,燕氏的商秦大軍剛至黔都,正在城南駐紮。”

昭晏立時色變。“不對!我方從城南而來,并無什麽燕氏秦軍!”

掌櫃的臉色依然發青。“這……這是可靠線人的消息,一直以來商秦的消息皆由其所遞……”說到這裏,依然沒了底氣。

“哦?”昭晏眯眼而笑,掌櫃卻猶未知自己已然大禍臨頭。

昭晏轉頭與身後已跟了上來的餘知魚交換了一個眼神,他顯然已聽見了剛才的對話。

二人皆看見對方的眸子裏寫着兩個字:中計!

昭晏臉上笑容未退,聲音卻已壓低:“掌櫃的線人——是誰?”

掌櫃兀自在辯解:“小的有三個線人,皆不約而同的道出秦軍之況,沒有矛盾,小的也不知……”

昭晏拍案,沉聲怒道:“誰!”

掌櫃一抖,吓得話也說不出來,眼眸卻望上了正推着一車金子往門外走去的灰衣少年。

昭晏睜大了眼睛,良久,一抹苦笑漫上了嘴角,伸手入懷,把一塊黑黝黝的令牌置在案上,又掏出一顆藥丸,按在案上。“三人說之便信,而今已中秦人計,你自行了斷吧。”

說罷,收起那枚在平安報館裏至高無上的令牌,轉身默然下樓。

餘知魚跟在身後,苦笑道:“可惜,我們若不是太早了,就是已經太晚了!”

秦人若不是借假情報來虛張聲勢或聲東擊西,怕便是早已化整為零,在她眼皮子底下踩到家門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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