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孩子臉下

最後當然只有昭晏一人被送回了驿館。

她沒有想到,一向默不作聲的餘知魚竟是主動上了姜朝雲回神女府的馬車。上車前他卻一如既往地對昭晏默不作聲。

昭晏想,這也沒有什麽可惜的。他是越人,且頭腦如此不凡,總不會一直呆在她的身邊。而今若合縱計成,餘知魚留在滄國,也可以先安住滄越兩國;以他之謀,她也不怕他不能自由來去。

她只是好奇餘知魚與姜朝雲的關系。只是這好奇在她走出驿館踏上大街時已随風飄去。

玄武大街上依舊熱鬧,似乎越近黃昏更越見熱鬧。

昭晏哼着歌謠,伸手從懷裏掏出一顆核桃,随手扔了殼抛進口中,腳步不停往平安報館而去。

館門上了闩,森然死氣從樓裏漫出,讓途人不自禁的避而遠之。

館門前卻站了一人。昭晏毫不意外的上前:“小別無恙。”

那人一身灰袍,孩子氣的臉上漫開一抹“真摯”的笑容,燃亮了整片灰色。“永安公主,小別無恙。”

她終于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如黑夜星辰,又如晶瑩剔透的寶石,澄澈清純,卻又仿佛隐含了千絲萬緒;純真如孩童,卻又透着讓人幾乎無法抗拒的誘惑。

昭晏幾乎被誘惑到……去一手捏在他的面頰上。“燕先生今年貴庚?”

燕南山沒有對她叫出姓氏表示驚愕,也沒有對她突兀的問題表示驚愕,一如昭晏沒有對他叫出自己的身份表示驚愕,仿佛早已知道她會如此問。“二十有四。”

昭晏瞪大了眼睛。“三八?”

燕南山孩子氣的笑着。“諾,三八年華。”

昭晏有些窘迫的笑笑:“昭晏猶以為先生二七韶華。”

燕南山笑得眉頭彎了起來,像兩道彎彎的月兒,煞是……可愛。“公主當南山是二七少年便是。”

“昭晏可不敢。”昭晏搖了搖頭,視線自那張孩子氣的臉上移,慢慢移到了“平安報館”四個大字上。“能輕易找上平安報館,吾可不敢當弱冠少年對待。”——這黔都分館這麽易騙,想必也已經不幹不淨了罷。她卻沒有出口點明。

燕南山仿佛有一絲釋然。“就知道瞞不過公主。”

昭晏懶懶的打了一個哈欠。“彼此彼此,算是打和了。”

燕南山笑着點了點頭,那笑意真摯得讓人不忍心去懷疑。“此行南山占不得便宜,公主卻也不見得占了便宜。若公主願意,可與南山在黔中這裏小酌一杯,交一個朋友?”

他說黔中,不是黔都……似有意,若無意。這個長着一張孩子臉的人,真實的心智許要比他的年齡甚至老上幾倍。

灰衣身影緩緩的與記憶深處的那抹灰影重疊,恍恍惚惚的好像聽到了那把沉穩而溫潤的聲音——是的,昭恒将是雲朝君一生的戰友,矢志不渝。

神差鬼使似的,昭晏恍恍惚惚的點了點頭。“若非立場不同,也許我們會是……一生的摯友。”

燕南山卻輕輕笑了,異常快的道:“有公主這樣一個宿敵,這人生也不錯。”

昭晏跟在燕南山身後東拐西轉的,轉得頭也快暈,灰衣的背影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喂!”她的聲音不知不覺的粗魯上了幾分,卻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親切上幾分。“你在往哪兒去?”

孩子氣的臉轉了過來,像一記當頭棒喝般,讓她立時從恍恍惚惚的回憶裏清醒過來。

一只手指點在唇上,燕南山神秘兮兮的道:“公主會喜歡的地方。”

神志瞬間清醒,昭晏望着那張孩子氣的臉,幽幽而笑:“先生不是設了伏在等我吧?”

燕南山燦然而笑,一臉陽光明媚:“南山既說想與公主交個黔中裏的朋友,公主莫不信南山乎?”

昭晏誠實的道:“我是不太信任你。”

燕南山搖了搖頭,活像一個扮老成的孩子般嘆道:“若公主能多信任,公主定會快樂許多。”

朝君,若你能多信任,你定會快樂許多……有多少人對她說過這句話了?

是當年朝天宮學藝時,她每每與那二師兄保持着十尺距離時,那人幽幽一嘆?

還是,夜深人靜時,她與昭恒在營外生火夜談,那人無奈笑嘆?

此刻面對的人,不是五十年前那抹英姿挺拔的灰影,不是山上那個笑嘻嘻扮老成的燕老二,而是這長着一張孩子臉,笑得一臉真誠卻無法讓人知其心底所想的——燕老二的徒弟。

“燕先生似乎對黔中很是熟悉。”昭晏清醒過來,鎮靜的道。

燕南山但笑不語,忽而伸手抓住她的手掌,提氣一躍,飛速似的急奔了起來。

昭晏放松身子,沒有讓他覺出過多的內力,嘴裏不忘譏諷一番:“燕先生不谙武學,所以只當監軍啊……”

燕南山長着孩子臉,卻沒有半絲孩子脾氣,耐性的但笑不語。

那抹記憶裏的灰色背影忽然又重新浮現。

曾經,她與那人并肩馳騁,感受着迎面刮來的風雨,俯瞰着腳下的天地——

與那個人,是一生的摯友。盡管這一生最後指的原來只是她短暫的一生。

那眼前這個人呢?

昭晏一呆,心中忽然五味雜陳,卻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跟在燕南山身後走出了黔都城西門。

“先生在往何處去?”

燕南山停下腳步,悠悠轉過身來,清脆爽朗的聲音笑了笑:“閉上眼睛吧。”

昭晏一怔,阖上了眼睛,卻在感覺到他轉身提氣重新攜自己奔跑時偷偷睜開了眼蓋。

燕南山跑了幾步,停了下來,在她正要阖上眼蓋時轉身逮住了她。“公主不信南山。”

昭晏爽快的點頭。“若你是我,怕也是會怕我把你丢在不知哪座山上。”

“我不會。”燕南山仍是一臉真摯的孩子臉。“不過算了吧。”

他的聲音裏沒有什麽失望,卻讓昭晏一陣莫名的郁悶。

她不知對誰的搖了搖頭,望着自己随着燕南山上了城外一座不知什麽山。

燕南山的內息仿佛源源不絕般,一路奔馳上山,中途竟似一邊奔跑一邊換氣,連停下來換氣也不需。

不知急奔了多久,燕南山拉着她的手停了下來。昭晏裝作停不及時,身子微微前傾,才使出千斤墜功夫定在了地上。

“公主的功夫很不錯。”燕南山咧嘴而笑,也不知真笑還是裝笑。

昭晏想若他從來便是這樣裝笑累也不累。“在不谙武學的燕監軍面前,不過班門弄斧耳。”

燕南山眼裏閃爍着笑意,忽然伸手蓋住了她的雙眸。“這次真的要閉上眼睛。南山在黔中是公主的朋友。”

朋友?真的……可信嗎?朝天宮中人個個足智多謀,燕朝歸那龜兒子更是深謀遠慮,他一手j□j的徒兒……

昭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緩緩合上了眼睛。

覆在眸上的手掌移開,沒有了那柔嫩中帶粗糙的觸覺,昭晏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又像是有很多種不同的感覺混在了一起。

燕南山執起她的手,昭晏但覺四周疾風呼嘯而過,再停下來之時,燕南山輕輕笑道:“公主可以睜開眼睛了。”

昭晏忽然覺得,這龜孫子除了一張臉長得孩子氣外,沒有一樣東西不是比他宣稱的二十四歲要老成許多。

燕南山沒有騙她。眼前所見,不但沒有一物有害,且更是——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昭晏輕笑,似笑非笑的望着燕南山彎月般的眉:“燕先生果是文人雅士,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也被你找得到。”

仿佛聽不見她隐約的嘲諷,又仿佛在嘗試釋出她之所疑,燕南山笑道:“從前家師曾帶南山走遍四國。”

家師?昭晏腦中不由浮現起那個假正經的龜兒子的身影來,笑嘆:“沒想到他也有周游天下的一天。”

燕南山毫不掩飾臉上的驚異:“公主認識家師?”

昭晏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但笑不語,沒有急着解釋。

燕南山卻竟也沒有問。仿佛過了良久,他才回複了一臉笑靥,走到一棵盛開的桃樹前,蹲了下來。

昭晏奇道:“這桃樹下……不是埋了酒吧?”

燕南山從桃樹下挖出一個壇子,定定的看着她,孩子般清澄的眸子仿佛想要看出個什麽來。

昭晏笑了:“果然是酒。”

燕南山看着那忽然微笑的永安公主,只覺那笑純淨清澈,越看卻仿佛越遠,越來越含糊不清。

永安公主與師父……是什麽關系?永安只有十八歲,過去十八年來師父都是與自己一起——永安又怎會認識師父?

只是,為何她的舉止言辭,似是連師父埋酒樹下的習性也熟知?

昭晏的心神卻早已飄到了記憶遠方。

朝山山頂上,那總愛把酒埋在樹下的婆子,那總愛把酒挖出來的面不老心也不老的老頭——他們可還好?

還記得那時常把老婆子埋下的酒壇挖出來與小四在上面畫滿王八再放進坑裏去埋,待老頭子挖出來時,看着他氣得哇哇大叫的樣子,一旁的老二明明多想笑卻在裝穩重的傻蛋樣兒……

小四——

老二——

這五十年,輪回了的過得怎麽樣,沒有輪回的又過得怎麽樣?

老婆子——

老頭兒——

朝山山頂上,還埋着沒有王八的酒壇子麽?

耳邊忽聽燕南山笑道:“美景,美酒……公主想是前所未見的。”

昭晏半回過神來,恍惚笑着:“是好久沒見了……”

燕南山盤膝坐了下來,拔開了酒壇塞子,咧嘴而笑:“那南山可有幸邀得公主桃林共酌?”

昭晏大咧咧的與他隔着酒壇而坐,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湊上鼻子吸了一口:“嗅嗅也要醉了,果真好酒。”

燕南山下颌微昂,嘿然而笑:“公主乃酒不醉人人自醉乎?”

昭晏瞥了他一眼,也不問他便徑自提起酒壇往唇邊湊去喝了一口。“昭晏早已醉了,竟随你至此。”

燕南山定定的看着她,笑容一如既往的純淨無害。“南山只有這一壇酒,公主這……”

“這讓你怎麽喝嘛?”昭晏輕輕一笑,也不知是酒壯了膽,還是恍恍惚惚的已回到了那些與那抹灰影對飲至醉的日子。“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燕先生不會介意與永安共飲一壇的吧?”

看着她變得恍惚卻更開朗的神情,燕南山澄澈的眸裏有一絲若有所思,卻很快充滿了疑幻疑真的笑意。“南山聽說,喝了一個女人喝過之物的男人,一生便只能聽那女人的話。”

這話……記憶中的灰影與現實慢慢重疊,昭晏想也沒想,笑道:“你會聽我的話麽?”

話說出口,才發現了自己說的,竟是當年的話,一模一樣,如出一轍。

腦海中幾乎是立時的便浮現了那人聽見這句話時那忽然大放異彩的灼灼眸光。

那奇怪的眼神,和那時她說“昭恒的功成之日,便也是雲朝君回到師門之日”時的如出一轍,沒有分別。

難道他——

燕南山卻沒有那樣的眼神。他仍是笑得似純良無害的孩子,提壇喝了一口。“不會。”

昭晏幾乎是搶的從他手中接過酒壇來,急不及待似的灌了一口:“先生整天就這麽笑着,不累麽?”

燕南山笑得兩道眉成了彎月形,說的卻不是她等的答案:“公主這種喝法,似是好久沒有喝過酒水般。”

昭晏點了點頭。“是好久了。”

燕南山道:“那公主喝酒累麽?”

昭晏道:“本公主喜歡好酒,喝好酒怎會累?”

她忽然明白了什麽。

燕南山仍是笑嘻嘻的道:“南山喜歡笑,更喜歡對着永安公主笑——做喜歡的事,南山又怎會累?”

作者有話要說: 弱弱的繼續求收求評求包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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