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撕心
清晨6點,陶然就醒了,或者說她一整晚根本就沒睡,天一亮就從床上坐起來,像是終于得了解脫。
手頭還有一篇稿子沒寫,她走進書房裏,打算把它寫完。
媽媽入院之後,這家裏就安靜得可怕,沒有一點生氣。可她更不敢回自己的公寓去,跟姜禹離得那麽近,她怕管不住自己的心,瘋狂地想他念他,仿佛只要這樣,他先前說過的那些話都可以不作數。
她實在是自欺欺人。
不知為什麽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會想到工作,是不是世界末日來臨之前,她也一定要把手頭的稿子寫完?
姜禹的問題犀利見血——記者這份職業,能給她多大的榮耀和成就感?她是不是因為虛榮和私心,才一直孜孜以求,不離不棄?
這麽想着,她坐在電腦面前良久,竟然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文檔仍是空白。
袁和約她在兩家人曾經把酒言歡的香樟花園見面,古樸雅致的餐廳,下午還供應傳統的英式下午茶。
盛滿點心的三層骨瓷茶點盤擺在桌上,一向嗜甜的陶然卻提不起一點胃口,紅茶抿在嘴裏也是一陣陣的苦和澀。
“伯母,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沒關系的。”再多傷人的話也抵不過姜禹那天所說的半分。
袁和一輩子養尊處優,沒想到也有這樣左右為難難以啓齒的時候,“陶然啊,小苡的事發生的太突然,我們也是措手不及。大禹反應太激烈,你也知道他那個性子的,哎……讓你受委屈了,是我們姜家對不住你。取消婚禮的事我們是不同意的,大禹還跟他爸爸大吵了一架。可他脾氣太拗,我怕這樣下去對你傷害更大,我本來還想着跟你家裏人商量商量,可是你媽媽和叔叔身體現在都不好,我怕……”
“我明白的。”陶然握緊了茶杯,“姜禹已經跟我說的很清楚了,我可以不結婚,但是請您……暫時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媽,我不想讓她連走都走得不安心。”
袁和一怔,“你媽媽她……”
陶然點點頭。事到如今,她心裏也很清楚,媽媽撐不了多久了。
袁和暗自嘆氣,不管陶然做過什麽,是對是錯都且不論,這趟悔婚真的是他們姜家對不起人家母女兩個。
姜禹昨晚回家什麽都沒說,開口就提取消婚禮的事,惹得姜茂平當場就砸了杯子,指着他的鼻子說把婚姻當兒戲,遲早有他後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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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們做父母的誰願意見到這樣的局面?當初他們要撮合姜禹跟蘇荨,無非是希望幫他從無止境的等待中走出來,他倒是走出來了,選的是他自己鐘情中意的柳陶然,這姑娘對他的愛慕和積極影響,他們全都看在眼裏的。好不容易熬到要成正果了,又出了這樣的事。
婚是可結可不結的嗎?他們老臉往哪裏擱,又怎麽跟人家家裏人交代?
陶然看起來太懂事,越是這樣,越是讓她這個作長輩的不放心,“陶然,你放寬心,千萬別胡思亂想。我回頭再勸勸大禹,等他冷靜下來了,咱們再做最後的決定。”
還有回旋的餘地嗎?不可能了,他們都明白姜禹的執着,她最早愛上的不就是他這份專情執着?
停在香樟花園馬路對面的黑色賓利車,直到看見袁和離開,才打開車門。柳博延從車上下來,這些天氣溫驟降,他咳的很厲害,胸腔随着咳嗽震動,像要裂開似的疼。
他格開要為他披上厚外套的潘圓圓,大步流星地往香樟花園裏走。
他穿一身肅穆的黑,與這裏午後閑适優雅的氣氛格格不入。
面前的紅茶已經冰涼,陶然還坐在剛才的位置,臉上兩條濕冷的淚痕。她還來不及撕心裂肺哭一場,又要抹幹眼淚面對他,“大哥,你怎麽來了?”
柳博延眉峰微蹙,“你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現在又這樣失魂落魄的出門,出事怎麽辦?”
他向來淺眠,她醒他也跟着醒,她出門他也只好跟她出門。每個人生活都有重心,她有事,他的事業名利統統都先放一邊。
“我沒事,正要到醫院去看媽媽。”
柳博延拉起她,“有個人,你需要見一見。”
陶然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見到陶建軍,他依然穿灰不拉叽的夾克衫,微微佝偻着背,身旁跟着此前在幹洗店見過的那個少年。看到陶然,他連忙走上來,搓着手道,“你……是陶然?都長這麽大了,爸爸都認不出來你了。”
陶然諷刺地笑笑,的确是認不出來,他大概都沒想過之前兩人在地下賭場就見過面吧!
爸爸兩個字,隔着十多年的光陰,聽起來卻只剩陌生。
陶建軍不介意她的冷淡,拽了拽身旁的少年,“這是你陶然姐姐,快叫姐姐!”
少年臉上滿是青春期的叛逆不遜,偏過頭一聲不吭。
“這孩子!”陶建軍有些尴尬,賠笑解釋,“阿峻還小不懂事,以後熟了就好了。”
陶然問,“你怎麽找到我的?”
“淑言她……身體不好了,我想來看看她。”陶建軍難得地露出幾分黯然,還算良心未泯。
陶然語氣軟了幾分,“我會好好照顧媽媽,謝謝你們來看她。”
沒有溫情相認的戲碼,沒有煽情的淚眼婆娑。這世界變化多端,本就超乎想象。
陶建軍還想再說什麽,柳博延已經擋在身前,“我讓陳久送你們出去。”
陶建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陶然不再天真地以為他是不舍殘存的親情,“大哥,我爸爸到底為什麽會來,是你找他來的?”
柳博延哼了一聲,“那種爛賭鬼,我才管他死活!是你媽媽,她和陶建軍有一個夫妻共有的銀行賬戶,錢早就被揮霍一空了,當年因為你爸一走了之,雙方聯名的賬戶也沒法注銷,就這麽放着。前幾天,她讓我往上面打了一筆錢,錢倒不多,不過你爸倒是很快就輾轉打聽到這兒來了。”
不得不說,還是林淑言了解他,賭鬼對金錢的敏感渴求,就像蒼蠅盯上腐臭的肉。
她也足夠了解陶然,知道她一直希望家人團聚,割舍不掉父女親情。
陶然眼睛鼻子都發酸,轉身哽咽道,“我進去看媽媽。”
她的衣角從柳博延指尖劃過,他竟也跟她一樣覺得酸楚。
林淑言從入院那天起就無法進食,這天精神卻突然好了很多,能撐着坐起來,吃掉陶然喂給她的小半碗白粥。
“見到你爸爸了?”
“嗯。”
林淑言點點頭,感慨道,“沒想到他最後還是回到江臨來,又有了家庭……你看到那孩子了嗎?都那麽大了……”
陶然握住她的手,“媽媽,他根本認不出我是誰,他心裏也早就沒有我們當初那個家了。是我不懂事,竟然還一直想要他回來!”
當年她多傻,把不如意都怪到柳叔叔頭上,不讓媽媽另尋幸福,差點造成終生遺憾。
為那樣的人空耗一生,多不值得。
林淑言蒼白的唇微微翹起,“他有再多不對,也是你的爸爸。我走了以後,他和阿峻就是你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
陶然撲進她懷裏,眼淚倏倏地掉,“……媽媽,你別走,我誰都不要,只想陪着你。”
“傻瓜,越說越離譜了。我家陶子要作新嫁娘了,怎麽能留在家裏作老姑婆?對了,姜禹呢,怎麽沒跟你在一起?”
陶然覺得五髒六腑都像被放進一口油鍋煎熬,張嘴都怕嘔出血來,“他忙嘛……最近有案子,常常要加班。”
林淑言摸着陶然豐厚的發,“你們工作都很忙,以後要互相體諒,你可能要多辛苦一些了。”
陶然忽然站起來,抹了抹眼角,“媽,我去打個電話,他這個時候應該下班了,我讓他過來一趟。他也戴上戒指了呢,跟我這個是一對,你看漂不漂亮?”
林淑言拉着她的手指,“漂亮,我們陶子最漂亮。”可惜她還是來不及看她穿上婚紗。
陶然一出病房就淚水失控,要用手緊緊捂住口鼻才不至于失聲痛哭。
她撥通了姜禹的手機,最後努力一次,就算是求他也好,不要矜持和尊嚴也好,請他來陪她見林淑言最後一面。
她聽着耳邊單調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拉的很長,像是生命流逝的節拍。
求你接電話,姜禹,求求你,接電話。
高幹病房前兵荒馬亂,蘇苡剛熬過并發症,似乎有了醒轉的征兆,蘇姜兩家父母長輩,包括姜禹在內,都焦急地在病房門口困獸一般的踱步等待。他的外套放在遠處長椅上,手機在口袋裏響個不停。
隔岸觀火的蘇荨掏出他的手機,看到來電顯示的柳陶然三個字,冷冷地笑了笑,摁下了紅色拒絕接聽鍵,然後順手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