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再續
從圖書館走出來,陶然在橋底漫步,不是旅游旺季,沒有那麽多蜂擁而至的游客,但橋下各個角度仍不斷有人擺拍留影。
頭頂的風景是英倫明信片中最常看到的一角,仿自1914年威尼斯建成的名橋,有沉沉文化積澱。她從這裏可以走到新學院,晚間6點禮拜堂內有晚課,她每周來聽一次,唱詩班聲音太美太純淨,再多喧嚣到這裏也劃歸平靜。
剛來的時候,她發現書本中的記載多有偏頗,天氣明明風和日麗居多,于是她更樂意走的遠一點,比如到溫莎鎮去看天鵝,波光粼粼的水面,看起來優雅閑适的天鵝近距離看來都是圓潤可愛的,有的成雙成對,有的茕茕孑立,只是從你眼前游過,卻能讓人不自覺彎起唇角。
據聞某大牌藝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會長途跋涉坐飛機到廣場喂鴿子,喂完就一身輕松的離開,以前她還不能理解,現在卻好像有些明白了。
倫敦有歷史有回憶,無數人在泰晤士河畔看透人世悲喜,不用離開現實,卻可以學會不再逃避現實。陶然沒有那樣大徹大悟的心,但在這裏停留那麽多時光,她多少也參透一些東西。
萬金難買內心平靜,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
柳博延來看過她一次,他的身體不适合作長途旅行,也不喜歡炸魚和土豆條的單一,見她适應得不錯,懸着的心也放回原處。
她沒有開始新的感情,也許這裏人人都受紳士文化的影響,跟人交往保持适當的距離,很難更進一步。也有莫德林學院狂放潇灑的藝術生追求過她,無奈完全跟不上藝術家的思維模式,一起喝過兩次咖啡,也就作罷。
偶爾她也想起過去,想起那個人,尤其路過唐寧街,英姿威武的士兵表情嚴肅,每個人都像極了不茍言笑的他。
姜禹……
陶然穿過方庭,腳步微微一滞,回眸去看剛剛人群中擦肩而過的身影。各個學院和街道常常可見東方面孔,并不稀奇,她也從不曾錯認過什麽人。世界太大,想見的人可能永遠都無法再偶遇,世界又太小,刻意回避的人即使山長水闊也能在異鄉遇見。剛才那一瞥,怎麽就恰好與她心中掠過的影子重合?
在咖啡店買了一杯拿鐵,身後就是一對中國情侶,男孩子高大俊朗,穿深色風衣,攬着愛人說一口順溜的京片子。陶然釋然地一笑,當初還是那人教她的,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密斯,你的零錢。”她稍稍晃神,沒接穩服務生遞來的零鈔,硬幣落在地上,清脆作響。
她剛一彎身,繞在脖上的圍巾又松散開來,等她整理好再蹲下去,手指正好與另一人的指尖相觸。
“謝謝。”又是深色風衣,亞洲人的膚色,她以為是身後那對情侶,感激地擡眸,看清了眼前的面孔時,整個人都僵在那裏。
“那邊還有一個。”姜禹撿起最後一個便士遞到她手裏,才輕輕說了一句,“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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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得意須盡歡,然而到底要經歷多少,兩個人才由洞房花燭夜變成他鄉遇故知?
陶然跟他并排走在南部的教堂草場,旁邊是查維爾河,入眼處皆是蒼翠青綠。
“你來旅游?”陶然問的很平靜,她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他是特意來看她,他的公職身份本身出國就十分不易。
“不是,在北歐四國受訓,今晚趕希斯羅快線先回倫敦。”只有一天的時間,就想過來看看她。
“受訓?難道是……?”
姜禹笑着點點頭,在北歐受訓的紀律部隊很容易猜得出來。
陶然都有些難以置,心底不是不震撼的,“可是怎麽會……太危險了。”
“也不盡然,很多維和部隊成員從始至終沒有用過一顆子彈。”
陶然深深看他,“任務在什麽時候?”
“還不知道,現在只是通過選拔之後的特訓,結束之後仍然回之前的崗位,等待派遣。”
“你家裏人知道嗎?”
姜禹笑笑,“我都過了而立之年,自己的人生自己可以做主。你呢,過的好不好?”
“還好,你看我都胖了這麽多。”
“是你以前太瘦了,現在也不胖,不過臉色好很多。也許這裏環境水土更好,霧都霧都,倒比咱們有霧霾的城市強。”
陶然終于露出笑,姜禹不由多看她幾眼。
他們穿過維多利亞式的門廊,走到15世紀修建的塔樓面前,迎面有學生成群結伴走過來,其中有一頭褐色鬈發的白人男孩徑直走到陶然跟前,熱情地貼面打招呼,一通神侃。
陶然出于禮貌介紹姜禹與他認識,姜禹用流利英文問候他,客套地握手。
“是你的仰慕者?”鬈發男孩走遠之後他才問陶然。
“你又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一點也不加收斂。”
“那為什麽不能是男朋友?”
“你看他的眼神絕對不是男女之情。”
他還是那麽犀利,她看心愛的人是什麽樣子,他比誰都清楚。
查維爾河畔潮濕的風揚起她的發,“你時間有限,很多風景還看不到,鎮上還有很多不錯的餐館和酒吧。”
“沒關系,剛才那杯咖啡就值回票價。”其實如果沒有她,這個久負盛名的歷史名鎮他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領略半分。
禮拜堂的晚課開始,他跟她坐在一起,中間堪堪隔着一個身位的距離,誰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和避忌,就像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
唱詩班頌樂榮美,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計算人的惡,凡事包容,凡事相信,愛是永不止息。
晚課結束的時候,她從屬靈中醒轉,心緒寧靜安樂,身旁卻已不見姜禹的影子。
她不知他什麽時候走的,就像她甚至無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來過。
時光如果可以倒退,泰晤士河與查維爾河環繞中的這趟相遇就是初見,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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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戰地攝影記者羅伯特·卡帕曾說,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炮火不夠近。
柳陶然悄悄摳出記憶卡,把昂貴的照相機交給面前全副武裝的烏幹達人,三支黑洞洞步槍離她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她又從身上拿出半包香煙扔給他們,質量上乘的烤煙也是他們喜歡的東西,這還是同行的老劉交給她的,關鍵時候可以博得些許好感,也許就留下一命。
洗劫和屠戮過後,原本建在國家森林公園邊上的臨時新聞中心被夷平,來自5個國家的12名記者被迫分成兩批轉移,當地有志願者組成隊伍分別護送他們,走到中途時也因負傷等原因被沖散。
老劉跟她一樣來自中國,是到過伊拉克和海地的自由撰稿人,經驗極為豐富,這并不是他遇到過最艱險的旅程,但他在先前的沖突中腿部受傷,轉移中走到一半已經體力透支,只能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陶然和另外幾位年輕記者身上。闖過這個關卡,就到了邊境,運氣好的話可以遇見“藍貝雷”,保障他們安全的同時,再回頭尋回失散的記者和志願者。
陶然身上的汗水浸透衣衫,臉上是泥垢和汗水,頭發原本盤的很緊,颠沛太久也松散開來,背上行囊幾十斤重,超過專業徒步愛好者。在這陣地,早已模糊了性別,面對危險,她甚至要刻意掩飾自己女性的身份。
交出值錢的裝備,這幫人仍然不允許其中兩個歐洲記者通過,借口他們沒有通行證。雙方僵持不下,争執起來,部分語言不通,烏幹達人對天鳴槍,滾燙的彈殼像下雨似的啪啪掉落在陶然他們周圍,死亡第一次離的這樣近。
陶然他們誰都不肯扔下同伴獨善其身,唯一的辦法只有繞開關卡,再繞行幾十裏到達邊境。
長途跋涉,缺少水和食物,加上赤道氣候異常炎熱,每個人都逼近生理極限。
同行只有陶然一個女性,大家想偏顧她,但此時都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路上又遇到其他的組織力量,敵友不明,卻比關卡處的那幫人更蠻橫,查看了他們的護照之後竟然要将他們所有人扣下作人質。
他們當初一定要結伴轉移,就是怕落單失蹤或死亡之後沒人理會,多個國籍的記者一起,出事也能引起多方重視。可此時此刻陶然還是不由感到絕望,這片土地太廣袤,太動蕩,他們也許就此成為屍骨,也未必就真能讨回什麽公道。
她背靠着巨石喘氣,忽然有流淚的沖動。她還記得那時在英國跟姜禹坐在禮拜堂裏,禮贊悅耳,誰都想不到戰争這樣近。她還問他知不知危險,沒想到現在倒有可能死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