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得眼林
part6
上崗第一日,林尋白自認為做的還不錯,回城的路上,他都在揣測今晚的夥食,私人導游向來跟着雇主同吃同住。即便是抵債上崗,沒有工資,一日三餐總得有吧。
行至青旅門口,蕭侃開門下車,他想當然地認為她是要捎上燕山月一起去吃飯。
可蕭侃扭頭看他,仿佛在看一個傻子,“你不下車?”
他舔了舔嘴唇,“我們晚上還在旅館吃?”
有一說一,這家青旅住的還行。但廚子手藝真心一般,而且她不是一出手就拿五萬塊買絹畫的人嗎?
等等,難道她只有五萬塊?
對于他的疑惑與猜測,蕭侃都給予了回答。
“不在旅店吃。”
“我很随意的,你們吃什麽我都行。”
“晚上減肥,輕斷食。”
好吧,她果然只有五萬塊。
“對了,你再去打聽兩件事。”她折回車邊,單手搭在門上,“一是那幅壁畫的內容,最好有圖像資料,二是犯人有沒有親屬。”
“我去哪打聽這些?”林尋白餓着肚子,腦子也空空如也。
“找你表嬸啊。”
“這……”他目光四下游離,“我表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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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表叔離婚啦?”蕭侃戲谑道,“你這表叔和表嬸的使用壽命也忒短了,怎麽不多租幾天?”
林尋白梗着脖子回她:“哪有!而且我告訴你的都是千真萬确的硬消息。要是沒有我,你連那些也不知道呢。”
蕭侃眯眼笑了笑。
“那我得好好謝謝你,怎麽能叫小林導游餓肚子呢。”
“可不是!”
“這樣吧,明天中午沙洲大酒店,我擺一桌答謝宴,請你還有你表叔一家來吃飯,就這麽說定了,不見不散。”
林尋白這下才是真的腦子空了。
他呵呵賠笑,連連擺手。
“蕭老板太、太客氣了,他們兩口子開農家樂,生意好得不得了,中午根本走不開。”
“那更簡單了,我們明天直接去農家樂吃飯,我請客!”
“……”
“小林導游,你的表叔表嬸,該不會是假的吧?”
“怎、怎麽可能!”
——
回到二樓房間,蕭侃脫下外套,房門響了,打開一看,是燕山月。
“人有用嗎?”她問。
蕭侃關上門,低頭脫腳上的皮靴,“目前看有點用,不過還要多留心。”
“因為他說自己叫柳晨光?”燕山月在蕭侃對面坐下,神色平靜地問,“你認識柳晨光?”
蕭侃與燕山月搭檔有三年了。一個是掮客,一個是修複師,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各自都賺了更多的錢,默契也就變得更默契了。
但個人私事,她們彼此并不過問。畢竟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沒有鑽被窩、談心事的空閑,每天忙完只想上床,上了床也只想睡覺。
蕭侃将馬丁靴在床沿叩了幾下,倒出幾顆碎石子,淡淡地說了一句:“是個認識的人。”
“死了?”
“嗯,死了五年。”
燕山月就不再問了。
——
洗完澡,蕭侃打了通電話給一個經常合作的古董商老李,客套了幾句生意後,便問他在西北有沒有熟人,最好是有點公安關系的。
老李答應幫她問問,随即又說:“我聽人說你接了個大單,河遠集團又要捐博物館?缺的東西多嗎?你這次去西北是找什麽呀?”
蕭侃問他一個問題,他回了蕭侃三個,想分一杯羹的心思昭然若揭。
“找樓蘭幹屍。”蕭侃回他。
老李讪讪地挂了電話。
蕭侃擦幹頭發,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正是香甜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她迷迷糊糊地接通。
是林尋白叫她起床,語氣裏滿是安排妥當的得意。
“陽關知道不,就在陽關景區旁的龍勒村,我表叔家的農家樂,叫大道農家樂!包間訂好了,我們十點出發。”
她揉開眼睛,只覺得屋內昏黑一片,勉強看了下時間,六點半,西北的太陽還在睡覺呢!
“十點出發,你現在叫我起床?!”
“我以為你們女的都要早起洗頭化妝……”
“倒插門才需要梳洗打扮!”
等到九點五十,蕭侃才從床上爬起來,洗漱穿衣一共十分鐘,她準時走下樓,林尋白早已急不可待了。
就連白天極少出門的燕山月也坐在車上,看來他是敲鑼打鼓地叫人,一個也不落。
曾經的陽關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門戶。如今是旅游勝地,龍勒村挨着景區,主要做游客生意,國道兩旁清一色的葡萄園和農家樂。
這個時節葡萄藤剛抽芽,嫩葉挂在老枝上,突兀得很。
淡季生意少,一路開過去,全是招攬生意的服務員站在路旁揮舞雙臂,要是換作深夜,絕對能把人吓死。
大道農家樂開在村子最裏面,林尋白訂好包間,也預定了他的表叔和表嬸,兩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坐在包間裏等待接客。
蕭侃半真半假地打量了一番,表嬸又高又壯,小麥色的皮膚透出200%的健康,林尋白同她打招呼,她熱絡地在他後背拍了一掌,直接把他拍得打了個響嗝。
表叔精瘦幹練,常年風吹日曬,不如林尋白那麽白淨。但看得出五官清秀,年輕時應該也是個白面小生。
還挺像那麽回事的。
雇主請客,林尋白點起單來毫不含糊,烤羊排、風沙雞、馕坑肉一樣不少,水煮白條也要了五斤。
看樣子是打算替表叔狠狠做一筆大生意。
六七分飽後,蕭侃放下筷子。
既然花了錢,錢就不能白花,她開門見山地問表嬸:“聽林導說,您以前在千佛洞做講解員?”
“是啊。”表嬸點頭,“後來家裏娃大了,就辭職回來了。現在游客多,講解員工資也高,好多外地女娃來應聘,都是大學生呢。”
“可惜她們太年輕,不知道我要問的事。”蕭侃微微一笑,誠懇又無害的樣子,“關于那幅被盜的壁畫,我還想再聽您說說其他的。”
正如林尋白說的那樣,談起壁畫,表嬸有些為難。
“這事是真不讓說,院裏不讓說,警察也叮囑過,說贓物沒找到就不算結案,不能随便走漏消息。你一個女娃大老遠來找那東西幹嘛?聽嬸子一句勸,不要找、不能找。”
“為什麽不能找?”
表嬸皺起兩道濃黑的眉毛,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為難。
察覺到她的回避,蕭侃話鋒一轉,“其實我也不是一定要找,只是簽了合同,找不找得到都得給對方一個說法,否則要賠違約金。”
表嬸神色一怔,下意識去看林尋白,後者正埋頭吃肉,蕭侃叫了他一聲:“你表嬸家什麽酒最貴?”
“你還要喝酒?”林尋白擡頭。
“難得來吃一次飯,喝點酒應該的。”她順勢拉住表嬸的手,使喚他道,“去拿兩瓶最貴的來,回頭一起算錢。”
氣氛瞬間回暖。
表嬸動動嘴角,含含糊糊地松了口,“那個洞窟的編號是464,是西魏時期開鑿的,被盜的那塊壁畫名叫《得眼林》。”
“《得眼林》?那是什麽畫?”
“畫的是一個因緣故事。”表嬸辭職久了,以往的知識儲備所剩無幾,“我記得是一本佛經裏記載的,那本書叫……叫什麽……”
“《大般涅槃經》。”
一個清冷的聲音倏地冒出來,不是蕭侃。
是燕山月。
“對對!”表嬸連聲附和,“哎?你這個女娃……你怎麽知道的?”
燕山月的安靜讓整桌的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聲音也像從地下鑽出來的似的,讓衆人先吃驚有個聲音,再吃驚居然還有個人!
蕭侃也愣了愣,扭頭問她:“是你最近在看的那本佛經?”
燕山月沒再說話,從随身的帆布袋裏把書拿出來,當中的一頁被她卷成一個圈,是她的閱讀習慣。
蕭侃翻開一看,是經書的第八品,梵行品。
這段經文不長,總共兩百多字,大致內容是古印度喬薩羅國有五百強盜,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後被國王派兵鎮壓,将他們挖去雙眼,流放深山。
失明的強盜痛苦哀嚎,在山林中發狂奔走,佛陀聽聞後心生憐憫,施法治好了他們的眼睛,五百強盜感念其恩德,從此改邪歸正,皈依佛門。
“壁畫上畫的就是這個故事。”表嬸總結了一下,“五百強盜失去雙眼又找回雙眼,所以叫《得眼林》。”
蕭侃合上經書,只覺得無比諷刺。
那犯人本身就是個盜賊,居然還去偷一塊畫着強盜的壁畫。難道他認為自己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他死了,死在茫茫大漠,上天沒有贈予他仁慈,而是給了他應有的報應。
因為佛陀并不在人間。
遺憾的是壁畫下落不明,留下一個二十五年都無解的懸念,同時也是一個存放了二十五年的巨大誘惑——
一幅千佛洞的壁畫。
蕭侃不知道趙河遠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對此産生了興趣。但可以肯定的是,對壁畫感興趣的人絕不是個例。要麽像趙河遠這樣錢多得沒地兒花,要麽是本身愛古董的收藏家,再有的,就是徹頭徹尾的文物販子。
她在鬼市擺攤那陣子,沒少聽攤主們談論如何在荒漠尋寶,什麽古董灘的陶罐,什麽羅布泊的戈壁玉。
可那些東西哪比得上一幅真真正正的敦煌壁畫?
做掮客久了,免不了截胡別人,自然也怕被人截胡。所以蕭侃一直擔心,會有同行和她搶生意。
她最好争分奪秒,抓住一切打聽消息的機會。
“那嬸子,你知道犯人還有什麽家屬嗎?”
表嬸搖搖頭,“聽說他媳婦跟人跑了,留下一個女娃才五六歲,能懂什麽?”
五六歲的孩子确實不算懂事,但掐指算算,如今年紀也不小了。
“孩子叫什麽名字?”蕭侃繼續追問。
這個問題着實把表嬸難住了,“我只知道那個人叫沙衛,他女兒……我也不認識啊。”無論是二十五年前,還是二十五年後,所有人的關注點都是壁畫。
倒是一旁的表叔接過話說:“這個姓不多見,我記得jyg附近有個沙家村,會不會是那裏人?”
正說着,林尋白提着兩瓶酒笑盈盈地走進來,聽得沒頭沒尾,“jyg,誰要去jyg?”
蕭侃但笑不語,燕山月伸手一指。
林尋白心頭一涼,得了,這酒不喝也罷。
結束這頓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午餐,林尋白去後院開車,蕭侃在前臺買單,連菜加酒一共吃了兩千塊,表嬸打了八折,又給她一張名片,讓她下次再來。
蕭侃捏着名片,突然問:“林導用的那個藝名挺好的,你們幫他選的嗎?”
“什麽藝名?”
蕭侃莞爾一笑,“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