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守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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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正中蕭侃小腿後側的腓腸肌,沒有傷及胫骨和腓骨,加上私人改裝的土槍口徑小,威力沒那麽大,手術進行的相對順利。
麻藥退散後,她迷迷糊糊地醒來,一條小腿懸在半空中,手上打着止痛泵,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深夜的病房分外安靜,她甚至可以聽見走廊挂鐘的滴答聲。
林尋白靠在床邊的折疊椅上,左臂纏着白色的繃帶,配上她的層層包裹的左側小腿,兩人傷得還挺一致。
他雙眼緊閉,是睡着了。
冷白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将五官的輪廓刻得清晰分明。
他似乎比之前瘦了,也黑了。
想當初他們在狹窄的街巷追逐,蕭侃是萬萬想不到能與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和夥伴一樣團結,和搭檔一樣默契。
那……算是朋友嗎?
她莫名想起鄭飛說的話,想起自己的回應。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要知道,在成年人的世界裏,朋友可是一件稀罕物。
嚴格來算的話,她身邊最接近朋友的人應當是燕山月。因為時間夠長,合作夠久,信任夠……
“唔。”
林尋白動了動眼皮,從睡夢中醒來,大概是這個睡姿不舒服,他皺起眉頭,顯得有幾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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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侃收回目光,朝天花板望去。
“咦,蕭老板,你醒啦!”
他臉上的倦容瞬間散去,笑得像……
蕭侃想了一下。
嗯,像個傻子。
她慢慢悠悠地把臉側過來,“你呢?還好嗎?”
“我?”
林尋白擡了一下胳膊,不以為然地說:“皮外傷沒事,倒是你的腿,醫生說至少要三周才能愈合,一個月後逐漸恢複行走,前提是傷口沒有感染,最近天熱,千萬千萬不能感染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句老話蕭侃懂。
只是……
她算了算日子,和趙河遠的合同是在四月簽的,三個月為期,剩下的時間正好是一個月。
耽誤正事可比中槍麻煩。
一時半會也動彈不得,她順口問起別的,“老六呢?”
“在重症監護室,你放心,有警察看着他。”
見她雙唇起皮,林尋白替她倒了杯溫水。
“喲。”蕭侃笑道,“林警官和組織接上頭啦,怎麽樣,有沒有給你新任務?”
林尋白算是瞧出來了,這止痛泵的效果是相當不錯,就是不知道24小時後,她還有沒有精神插科打诨。
“新任務沒有,新消息嘛……”他跟着故意賣關子。
蕭侃一秒變臉。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還真是雙标得理直氣壯。
林尋白扁扁嘴,誰叫他現在虧欠她呢,況且這件事本來也是要說的。方才和朱志良聊完,他打了個電話給「表叔」,調取了窦萬章在警局做的筆錄。
在那份筆錄裏,窦叔完完整整地交代了自己十八年前入夥做人販子的經歷。
而故事,居然是從二十五年前開始的。
窦萬章還在千佛洞守窟。
那個年代,無論是「敦煌」,還是「莫高窟」,對游客來說都是相對陌生的詞語,守窟人的性質與保安差不多,因為少有外人,工作很清閑。
彼時,九層樓前尚未鋪上水泥,沙土混合着石子,往左走,是院裏研究員的宿舍,往右走,是一條長長的葡萄架,老藤盤根錯節,枝葉青翠繁密,穿過葡萄架,便是寫着「莫高窟」三個字的小牌坊。
在小牌坊那裏,有一片茂盛的果園,有杏樹,有桃樹,還有棗樹。
對了,千佛洞最多的樹,是高聳挺拔的白桦。
白色的樹幹上長着一個個黑色的皮孔,交錯的條紋,隆起的結節,像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眼睛。
他之所以對諸多細節念念不忘,是因為在千佛洞工作的那些年,是窦萬章一生最惬意的時光。
他就是在白桦樹林裏認識沙衛的。
也是沙衛告訴他,白桦樹上的眼睛叫皮孔,是樹幹用來呼吸的,由于木栓層不斷增生,導致表皮脹開,便有了眼睛狀的裂口。
“所以,白桦樹是用眼睛呼吸的。”
窦萬章一直記得這句話。
閑暇時分,院裏的工作人員常在果樹下喝酒聊天,窦萬章有時會加入他們,聽他們說壁畫上的故事。
他初中沒讀完就出來打工了,老婆孩子留在張掖的老家。雖然他愛聽故事,但終究與那些文绉绉的知識分子不是一路人,而沙衛與他一樣,都是背井離鄉來幹苦活粗活的。
不同的是,沙衛比他年輕,才二十來歲。
有一天酒喝多了,他們聊起各自的生活。
沙衛說他老家在嘉yu關西邊,家裏只有一個女兒,今年五歲半。窦萬章則說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大的十八,小的十五,結伴在蘭州打工。
他對沙衛說:“你得生個兒子。”
沙衛笑笑,說他婆姨脾氣犟,生女兒的時候難産大出血,家裏的錢花光了,還欠下不少外債,所以沒錢的話,絕不再生。
“等我再種幾年樹吧。”他說。
窦萬章覺得,相比護林,還是守窟舒服,他随口談起千佛洞裏好的壁畫和彩塑全在南區,北區大部分是禪窟和僧房,只需要隔三差五地巡查一次。
“你知道北邊最好的洞窟是哪個嗎?”
他在這裏工作了十年,唯獨面對沙衛才有這般自信。
果不其然,沙衛搖頭不懂。
窦萬章驕傲地說:“是465窟,那是西魏時期開鑿的,裏面有一幅壁畫叫《得眼林》……”
就是這樣的一句話,在兩個月後,為沙衛盜取壁畫提供了最大的幫助。
大雪紛飛,窦萬章提着鑰匙去北區檢查。
&窟的門一開,雪花打着旋兒吹進去,窦萬章立在門前,望見西壁一塊光禿禿的泥牆裸露在外。
那一刻,他整個人都被冰雪凍住了,只有幹裂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北風呼嘯,他全然沒了知覺。
震驚、惶恐、無措……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保不住了。
警察一遍遍地詢問他,他一遍遍地道歉,渴望能夠得到諒解。
他迫切地希望當面質問沙衛,把沙衛按進那堵泥牆狠狠踏一頓。
然而沙衛被捕後,他也被迫離開了千佛洞。
剛回老家的頭兩年,窦萬章踏實種地,偏偏趕上大旱,不僅沒有收成,還白白賠了種子錢。
他不得不外出打工,可他已經四十二了,再也找不到守窟那樣穩定的工作,打了五年零工都沒攢下什麽錢。
他一直知道,村裏有人在幹拐賣女娃的營生。
但他好歹是在千佛洞待過的人,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誕日,整個河西地區的信徒會從各地趕往敦煌,在九層樓前燒香禮佛。
窦萬章曾見過一隊xi藏來的僧侶,他們身穿百衲衣,三步一拜,竟是從la薩出發,以朝聖的方式翻雪山、過沙漠,耗時數月,最終抵達千佛洞,參加浴佛節。
一位老僧告訴他,在菩提樹上刻下一只眼睛,佛就能看見世間的一切。
他問老僧:“佛看到之後呢?”
老僧卻沒有回答他。
在那樣的環境下,窦萬章耳濡目染,自然是信佛向善的。可是離開了千佛洞,日子一年比一年難過,兩個兒子又嚷嚷着要娶媳婦。
他心中的包袱,是不放也得放。
反正沙漠裏長不出菩提樹,他這輩子都不會見到菩提樹。
他決定跟村裏人一道「買賣皮子」,聽他們說,他們只是其中一路「引子」而已,真正的「扛把子」在南邊,負責把他們弄到的貨賣出去。
“東南邊多的是大老板,最喜歡二轉子!”
二轉子指的是漢族與xin疆少數民族所生的孩子,長相酷似混血兒,說直白點,就是盤亮條順,大多分布在西北地區。
原本窦萬章只想賺點錢讓兒子成家,他私心想,萬一拐到好的,還能留兩個給兒子。
不料其他人告訴他,把好看的女娃賣到南邊坐臺,比賣給光棍劃算多了。
那是他頭一次知道坐臺的意思。
盡管入了行,他卻一直不擅長坑蒙拐騙,只能負責看管騙來的女娃。
看人和守窟差不多,別人覺得悶,他反而很習慣。
這個活分的錢少,倒也讓他的兩個兒子都娶上了媳婦——說來荒謬,他們把西北的女娃賣出去,買回兩個雲南姑娘。
這樣過了三年,窦萬章盤算收手,再幹最後一票就不幹了。
那天秋天,聽同伴講,有一路酒泉的引子,在嘉yu關附近拐了五個女娃,其中一個跳了火車,剩下的四個他們擔心出事,就近拖去武威賣了。
“那五個莎莎全是黃貨,還有三個二轉子!”
在甘肅方言裏,「莎莎」是美女的意思。
窦萬章算得出來,五個莎莎跑了一個,四個随便出手,的确是一筆大損失。
同伴又道,南邊的老大因為這事氣得格登登的,要親自來一趟立規矩。
于是乎,拔香頭子的話被窦萬章暫時咽了回去。
他想在離開前見見那位扛把子,聽聽南邊有錢人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家裏的炕有多大,地裏有幾頭牛。
婆姨會不會煮羊筏子,搓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