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複生

part66

旺季的莫高窟人滿為患,在沒有提前預約的情況下,只能買應急票,看四個洞窟。

即便如此,游客的數量也沒能得到控制,密密麻麻的人流将入口堵得水洩不通。直到景區關閉,游客才一車接一車地離去。

将寧靜歸還石窟,将空寂歸還荒野。

蕭侃帶陳海去的地方,其實不算景區。而是與千佛洞隔河相望的空曠戈壁,那裏散落着存放僧人舍利的佛塔。

佛塔,又名浮屠,是源自印度,用于供奉舍利、經卷和法物的建築。

可大漠之中,佛塔只是孤墳罷了。

陳海寸步不離,一刻不停地追問她:“陳恪在哪?到了嗎?”

蕭侃停下腳步,“到了。”

陳海茫然地四下張望,大部分佛塔年代久遠,坍塌大半,露出塔心的木樁與砌塔用的磚石。

哪裏有陳恪的影子?

蕭侃向前一指。

是幾座殘破佛塔裏保存最完好的一座。

陳海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女秘書緊跟其後,方才看清塔前刻着碑文,這是諸多佛塔中唯一一座存放道士骨灰的。

是王圓箓的道士塔!

“我兒子呢?他在裏面嗎?”

陳海繞着圓形的覆缽式塔身轉圈,不願意接受自己被騙的事實。

“陳總,陳總,她這是在耍您!”女秘書焦急地拉住他,同時怒斥蕭侃,“你到底要幹什麽!”

陳海也漸漸回過神來,“對,對,這是道士塔……這和我兒子有什麽關系?”

蕭侃回答他:“陳恪死了,他不可能複活。”

“你在騙我?”

陳海一把鉗住她的肩膀,憤怒又不敢全然憤怒。

因為仍存有一絲可悲的幻想。

萬一呢?

蕭侃捏碎了這個萬一。

“我帶你來見的,是陳恪的遺願。”

她的雙眼深邃又渺遠,像極了羅布泊與世隔絕的深夜。

在那個星月當空,篝火明烈的夜晚,陳恪向他們娓娓道來,講述一百多年前的無奈往事,講王圓箓如何發現的藏經洞,講他一次次艱難地上報朝廷,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最終淪為千古罪人。

斯坦因、伯希和、華爾納……

這些文物大盜的名字從陳恪口中一一說出,他們只當是在聽故事。

如今幡然醒悟,原來他說的是故事,但他自己也是故事裏的人。

往來的游客總是匆匆,莫高窟僅僅是他們旅途中的一個定位、一張照片、一段精心雕琢的文字……

他們不會了解王圓箓曾經的堅持與不易,只會記得有那麽一個變賣文物的「王道士」。

就像他們得知陳恪屬于華爾納家族的成員一樣。

沒人在乎他為什麽要千裏迢迢把「合法繼承」的絹畫與手抄經帶回國,也沒人相信他阻止《得眼林》參加巡展的動機會是保護壁畫。

所有人都牢牢不忘那三個字——華爾納。

直至他死去,他們才終于明白,他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你少在這裏唬人!”女秘書顯然不願老板被人耍得團團轉,“陳總是他父親,有什麽遺願用得着你來說?”

蕭侃并不反駁她,而是直接問陳海:“你真的知道嗎?”

陳海恍恍惚惚地松開雙手。

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蕭侃反手抓住他的兩臂,不給他回避的機會。

“你口口聲聲說我殺了陳恪,要替他報仇。可你連他是為了什麽而死都不知道,你談什麽報仇?”

她指着高聳的道士塔,冷聲質問他,“王圓箓死了,但他還在一代一代人的口誅   筆伐中存在,現在陳恪死了,難道你希望他也是這樣的存在嗎?”

陳海兩腿一軟,栽倒在地。

“不、不……”

晚霞燒紅整片天空,三危山的道道溝壑宛如烈焰中的幹柴,天地化爐,焚燒所有守護這片聖地的亡靈。

假如盲屍注定要在大漠徘徊,她相信,陳恪一定會選擇留在這裏。

因為他真正的心願不是奪回壁畫,不是阻止巡展。

而是贖罪。

他想把屬于千佛洞的東西送回千佛洞,他想将過去的罪孽一點點還清,他還想……

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陳海潸然落淚,“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無邊的悲痛洶湧而來,他像一匹滄桑的老馬,在曠野中漫無目的地狂奔,在無人回應的峽谷一聲聲嗥叫。

仿佛在忏悔,又仿佛是在傾訴。

可他想要忏悔的、想要傾訴的那個人,已與他陰陽相隔。

“他和我說過,他要阻止巡展,要把畫拿走,我擔心巡展被攪黃,又不敢告訴其他人……”

早在合作之初,趙河遠就允諾過,只要巡展啓動,《得眼林》從霍爾果斯順利出境,畫便會交給陳海。所以陳海堅信,他雇傭吳鼎不過是提前拿走屬于自己的東西。

蕭侃不禁蹙眉。

趙河遠雇她找畫,爾後利用壁畫舉辦巡展,最終卻是要把畫送給陳海?

“到底是誰先要找這幅壁畫的,是你,還是趙河遠?”

陳海搖頭,“都不是。”

“那是伊森?華爾納?”她問。

陳海不清楚她是從哪裏知道這個名字的,但還是點了點頭。

一切要從五年前說起。

那時寶珍古玩城開得如火如荼,有朋友替陳海介紹了一單大生意——為一家新建的藝術館提供展品。同樣被引薦的,還有負責策展的周正言。

能與河遠集團這樣的大公司合作,是陳海求之不得的機會。彼時,他的洋岳父恰好在中國度假,陳海便在布展期間帶他提前參觀了藏雲藝術館。

“說來也巧,他和趙河遠竟然一見如故。”

“怎麽個一見如故?”

“我介紹他們認識後,伊森改簽了回美國的機票,也是他向趙河遠提議找壁畫的,他說只有《得眼林》這樣的國寶才能讓一家私立藝術館名聲大噪。”陳海的情緒逐漸平穩,久遠記憶也慢慢清晰起來。

蕭侃想了想,“伊森有沒有提過,如果找到壁畫,他會出資購買?”

“有,趙河遠也答應了。”

當時藏雲藝術館名義上的策展人是周正言。實際上忙前忙後的是他的一位得意門生。

陳海記得那個年輕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有一天,趙河遠把他叫去了辦公室。

“後來呢?”

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夕陽越落越低,她的心反而越跳越高。

陳海說:“他應該是第一個去找壁畫的人。”

第一個,總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是不是姓柳?”

“你怎麽知道?”

蕭侃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的情緒,“你們一共讓多少人去找過壁畫?”

陳海低下頭,思忖良久,“說實話,我真的不了解。關于壁畫的事,伊森都是單獨與趙河遠聯系,我只知道他執念很深,對畫念念不忘,直到他今年病重……”

有時候,他甚至有一種奇怪的錯覺。

覺得寶珍古玩城之所以能與河遠集團長久合作,伊森才是那根無形的紐帶。

“他一病倒,你就覺得《得眼林》應該是屬于你的了。”蕭   侃犀利地揭開他身上僅存的遮羞布,“你讓吳鼎去偷畫,也不單單是怕陳恪破壞巡展吧?”

陳海無可辯駁。

他的确是那麽想的。

這些年趙河遠靠捐建博物館圈地斂財。倘若沒有他提供展品,根本無法實現。

盡管展品是短期租賃的性質,卻足以完成一場又一場的「慈善表演」。

眼下合作巡展的人也是他,那麽由他得到《得眼林》,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然而伊森的重病讓他多了一份隐隐的擔憂,當初與趙河遠商議找畫的人是伊森。一旦伊森不在了,趙河遠還會不會履約?

他得給自己安排一條後路。

可正是這條後路,成了葬送陳恪的絕路。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殺了我兒子!”他再次悲痛欲絕。

答案呼之欲出。

但蕭侃還需要一些肯定的、确鑿的證據。

“你是怎麽雇的吳鼎?”

一旁的女秘書替老板回答了她,“人是我在網上聯系的,約定好地點,我們打款,他交畫。”

這與吳鼎死前的供述相符合。

——起先,是網上交易,後、後來……

問題就出在這個後來上。

“後來他卻爽約了。”女秘書說。

是啊,被燒成一團黑炭的人,要如何赴約呢?

“最後一個問題。”蕭侃問,“伊森與趙河遠一見如故,是因為趙河遠很懂古玩嗎?”

若是她沒記錯的話,陳恪曾說過,他外公癡迷中華文化,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通,加之趙河遠為人冷僻,這樣的兩個人能一見如故,想必是有共同話題的。

陳海抹去臉上的濕淚,對此判了否定。

“展品向來是由我和周老師負責,趙河遠從不過問,他并不懂那些。”

餘晖在塔尖凝成最後一束光,蕭侃聽見心頭的一塊巨石重重落下。

她掏出手機打給林尋白。

剛才聽審結束,他被人臨時叫走,這會也應當結束了。

電話接通,兩人異口同聲。

“你在哪?”

“我在千佛洞,我們都錯了,總是在猜到底是誰雇的吳鼎,卻沒想過吳鼎可以有兩個雇主!”

她一邊說一邊快步奔向景區的出口。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app愛閱小說閱讀最新章節。

或許早在陳海出手前,吳鼎就有了第一位雇主。

那位雇主對陳海的動向了如指掌,他讓吳鼎将計就計,收下陳海的錢,去絲路美術館盜畫,只是不能把畫交給陳海。

所以出現意外後,吳鼎不會通知陳海,而是通知了他。

正如她之前想到的那樣,當她在美術館門口與保安争執時,陳恪還活着,那些肮髒的盜竊、殘忍的殺戮……都在進行中。

為了防止她強闖,那人被迫出面,将她帶離現場!

而他,才是真正的幕後人。

“是誰?是誰!”

林尋白的聲音破屏而出。

蕭侃的腳步越來越急,道路兩側的白桦樹不斷被抛到身後,無數只黑色的眼睛飛速閃過,像揮之不去的蜂群。

她驀然回望。

蒼山如海,殘陽似血。

無論過去多久,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千佛洞在這裏,佛就在這裏。

佛眼通天,誰也逃不開。

“是春生!”

“春生是趙河遠!”

她早該想到的!

她早該想到一個既不了解古玩又不懂鑒定的人,怎麽可能發現那幅贗品的破綻?

答案只有一個。

他就是春生本人。

哪怕他對文玩一竅不通,也能篤定壁畫的真僞。因為春生是他,他是春生。所以她絕不可能從另一位「春生」手中找到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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