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吃你
魏風林打開屋門時,家中如往常一樣安靜。
既沒有料想中小家夥聽到動靜向他飛奔過來的場面,也沒有發生他腦補出滿室狼藉的最壞結果,一切都是如常,偌大的屋中透着一股樣板房般生冷的氣息,好似依舊是他一個人的住所。
魏風林将購物袋放在玄關,因太過尋常而愈發覺得反常,有感應般,快走了兩步,推門進到卧室。
然後他就在卧室的床邊看到了維持着他離開時的姿勢,站在原地的男孩。
三伏暖夏,窗戶開着一道流通空氣的縫隙,屋裏卻莫名有種森寒的涼意。
桀擡起下巴,臉上的血色全湧到了眼眶上,臉頰上幹涸着哭過的痕跡,然而在魏風林站在他面前時,卻沒再掉眼淚,亦沒撒着嬌向他的懷裏撲。
被困束過千年的妖魔仿佛被無形的枷鎖鎖在了原地,在這一刻站成他的永恒。
他的畫地為牢,僅僅因為魏風林一句留在這裏等我。
他沒在魏風林面前哭了,也聽話地留在原地等待了,所以可以別留他一個人了嗎?
小妖魔說不出太複雜的懇求,他仰視着魏風林,過溢的情緒在瞳紋深處渡上一層幽暗的金,啞聲道:“我等你。”
魏風林說不出什麽感受,以愧疚和自責為佐料炝炒他的良心?他心頭一時間酸澀苦辣,愈發确認彼此之間有過什麽造孽的淵源與故事,否則何至于感性到幾欲陪對方紅眼眶?
“你怎麽那麽笨,我又沒讓你一直站在這裏。”
小妖魔抽噎了一聲,試探着抱住蹲身在他面前的魏風林,整個人因為心緒不佳而微微發抖。
魏風林被小妖魔冰了一下,“你身上怎麽這麽涼?”他都懷疑屋裏的溫度是被家夥物理降的溫。
小妖魔埋首他的脖頸,搖了搖頭。
魏風林無聲地嘆氣,反手在對方的後背輕撫了兩下。
小妖魔從魏風林的懷抱裏渡來了熱度,情緒平複,眼底暗金消散。小聲說了句魏風林聽不懂的話音,不過魏風林很快就懂了他想表達的意思。
小妖魔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
這小家夥自從空降現世後就一直沒吃過東西,魏風林的腦子裏同時确認了一個念頭,這家夥原來也要進食。
他将小妖魔當成虛拟寵物在養,可對方是人,會哭、會笑,有情感,再如何化妖千年,來路不善,這會兒只是個因為,更确切地說是為了他來到這個世界,将他當做全部的依附者。
被邪神奉為真理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魏風林的三觀得到重塑。
開啓帶娃人生新篇章的魏風林是個主張培養孩子自理能力的家長,指導小妖魔洗臉,教他穿衣服。
外形“縮水”後對自己身高不自知的小妖魔,對新衣服并不買賬,抱着魏風林的衣服不撒手。
“你穿這個太大了。”
小妖魔用自己的語言嘟囔,搜索腦海中的詞庫,據理力争,“我,會高。”
魏風林将這個豆丁從頭打量到腳,一把拿過衣服,拿出對待客戶的語言迂回,“好好好,你會,等你長高就給你穿。”
小妖魔滿意地點頭,好像馬上就會心願達成,獲得這件衣服的使用權似的。
魏風林聽不慣他所謂的前世的名字,糾正道:“我現在叫魏風林。”
小妖魔跟着重複了一遍,但他大抵是個念舊的人,看起來不太開心。
這貨真實年齡當他八輩祖宗都綽綽有餘,魏風林默認了對方的點名道姓,為了方便溝通和同他人介紹,為這名祖宗冠上了自己的姓。
“我叫你魏桀怎麽樣?”
因為與魏風林的小關聯,小妖魔看起來又開心了些,下樓吃飯時一路都在念自己的新名字。
魏風林想起對方在夢境裏說過,“桀”這個字是世人對邪神帶有貶義意味的代稱,不過小妖魔看起來并不介意,仿佛只要是他起的名字,哪怕是叫狗蛋也沒什麽異議。
魏風林特意選擇出餐快速的快餐店,入座等待的間隙,在四周人員投來的視線洗禮下,魏風林有些後悔沒給這崽子買頂帽子。
魏桀眼下約莫六七歲的個頭,容貌已經初顯棱角,衣着飒立,卻有一頭直垂到腰際的長發,趕上晚間用餐時間,快餐店裏人滿為患,年輕顧客居多,一部分食客無獎競猜着魏桀的性別,引發連鎖反應,引得其他食客也跟着紛紛側目。
比外形更惹眼的是小妖魔“妖顏惑衆”的臉,和他不分場合哼唧撒嬌非要與魏風林貼貼、抱抱,至少扯着衣角的親密舉止。
魏風林好言制止邊上一名偷拍的食客,覺得魏桀一時半會還不适合與外界接軌,将餐品轉為外帶,領着颠颠跟在他身側的魏桀回了家。
魏風林端正魏桀的坐姿,以現代人的處事标準和他約法三章。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即使關系再親密的人,也要為彼此留下私人的空間,至少在外時,要保持着适當的社交距離,知道了嗎?”
語言方面天賦異禀的魏桀能理解魏風林的新穎用詞,但說不出沒聽過的詞語,很想據理力争一番,奈何詞彙量過于貧乏,哼哧半晌,不情不願地點頭答應。
聽話的孩子有獎勵,魏風林在魏桀的頭上揉了揉,拆開一個蜜汁雞腿,投喂給這家夥。
魏桀以進食習慣先确認味道般嗅了嗅,吐出舌尖在食物上舔了舔,咬了一口,滿臉驚喜,被調味豐富的現代食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眼睛都亮了起來。
魏風林将雞腿下方用紙巾包好,讓魏桀自己拿着,看着對方狼吞虎咽,挑眉笑道:“好吃嗎?”
魏桀兩頰鼓得跟囤食的倉鼠似的,連連點頭。
“骨頭不能咽,吐出來。”
魏風林将熱牛奶插上吸管,喊他慢點吃別噎到了,飲食作息并不怎麽健康的某家長自己喝着一杯加了冰塊的可樂。
魏風林杵着下巴,看着謎團一樣的小妖魔,腦中也發散出更多的謎團。
這家夥被關押千年,在那個虛無的空間裏大概是無法進食的,那麽他會餓嗎?
在身處那樣絕望的境地下,忍受孤獨,忍受空寂,忍受枷鎖的灼身,還要忍受饑餓嗎?
這是個過于殘忍的話題,魏風林的內心甚至在抵觸自己去了解他的過往種種。
便是在想到這一層之後,魏風林突然清楚了自己将這個“麻煩”領回家最重要的原由。
因為對方受過的那些苦難和他之間存在着未解開的聯系——或許因他而起。
魏風林被遞到他嘴邊的雞翅喚回了神。
“這個,好吃,給你吃。”
魏風林道謝後接過,心情複雜,換了種問話方式。
“你在來這裏之前需要吃東西嗎?”
“嗯。”魏桀垂下眼,用他的散裝普通話回道:“可以吃這個,但少。”
魏風林覺得有必要将教這貨說話提上日程。
邪祟可以不用人類的方式進食,他生于災厄之年,是負面情緒的幻化,可以感知到人心的惡念,亦可以以惡念為食。大災之年,人如蜉蝣心亦如鬼,無窮無盡的罪惡情緒為他所驅使,與黑暗并存的邪神,強大到無法被直接誅殺。
術士們設計圈套,将他放逐到長眠的夢境裏,邪神以痛苦,絕望,悲鳴為果腹之物,在被封禁的千年裏,他以自己的情緒為支撐得以存活。
彼時,睥睨衆生的邪神極少以食物果腹,魏桀舔了舔唇角的沙拉醬,直視着魏風林的眼睛,“我之前吃你。”
你個小王八犢子胡說八道什麽呢?
這是什麽危險發言?
魏風林突然想起,這家夥先前的中二臺詞,對他的用詞是“祭品”。
魏風林的良心突然不會痛了——這麽個危險的東西還是趁早扔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