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旭終于知道姜藝先前看見自己時那一抹古怪是從何而來了。
姜藝方才出來得急,大門只是虛虛掩着,漏出一道細細的光線。
估摸着是裏邊的人聽見外邊的動靜,家裏的阿姨捧着水果從門後經過,順手将門推開。
“小江,怎麽今天回來了?”
阿姨的聲音不小,頃刻間,客廳相談甚歡的兩人都望了過來。
玄關處。
阿姨還不知曉姜藝的心思,只當江旭出差回來,忙側過身子讓人進屋。
“今晚不用加班吧?我剛熬了烏雞湯,你……”
姜藝:“用。”
江旭:“不用。”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阿姨明顯呆住,目光在姜藝和江旭兩人之間打轉。
她喃喃:“這……”
沒等姜藝開口,江旭已經先一步踏進屋。
修長手指解開胸前一枚紐扣,再一擡眸,卻見母親從身側經過,還偷偷瞪了自己一眼。
可能是心情不錯,又或者是難得看姜藝吃癟,江旭彎了彎嘴角,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那抹清淺的笑意還未消失時,江旭忽的察覺到臉上有一道炙熱的視線。
一擡頭,果不其然是沈知夏。
很多次,沈知夏都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其中有期待,有愛慕,還有幾分江旭看不懂的情緒。
像是……愧疚。
這個念頭在心底冒出來時,江旭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他下意識斂了笑意,再擡眸時,沈知夏的視線還停留在自己臉上。
女孩的眼睛很亮,好似剛才的愧疚只是江旭的錯覺。
他狐疑皺了皺眉,沈知夏卻已經揚起了笑臉。
和之前見過千百次那般,言笑晏晏跑了上來。
“阿旭,你回來啦!”
和五分鐘前還在和談明侃侃而談的沈知夏不同,現在的沈知夏帶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雀躍。
姜藝默默圍觀了全程,又一次為沈知夏的愛而不得嘆氣。
計劃全盤落空,然而客人卻還在。
姜藝在中間為兩人介紹。
“江旭,這是談明,小的時候你們還一起玩過。”
“小談,這是我兒子,江旭。”
和江旭不同,談明是大學教授,銀色眼鏡端得溫文爾雅,是很多女孩子都會喜歡的類型。
可惜沈知夏卻不是。
從江旭出現的那一刻,沈知夏的注意力明顯跑偏。
談及之前要和談明一起去的海洋館時,還側身看了江旭一眼。
“阿旭,你喜歡海豚嗎,我聽說那個海洋館……”
“沒興趣。”
江旭眸光淡漠,沈知夏也不生氣,唇角依舊噙笑。
“那植物園呢?我還沒去過植物園,之前……”
“沒興趣。”
一連幾個提議被否決,沈知夏終于讪讪閉上嘴。
姜藝早就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談明卻是第一回 見。
比起之前的應付,談明這回終于提了興趣,他好整以暇看着沈知夏。
難得開口:“江先生如果沒興趣,就算了吧,我和知夏去就行。”
先前還是沈小姐,現在卻換了稱呼。
江旭終于擡頭,目光和談明對上。
銀色眼鏡後的一雙茶色眸子淡淡,隐隐盛着笑意。
江旭攏了攏眉。
這頓飯注定吃得不太平。
姜藝莫名後悔為自己攬了這樣一個艱難的私活。
江旭依舊維持着沉默寡言的角色,沈知夏也是一如既往,就差直接将“喜歡”兩個字刻在臉上。
“阿旭,你要喝蓮藕排骨湯嗎?我幫你盛。”
江旭:“不喝。”
沈知夏:“那我……”
沈知夏話音未落,手邊忽然多出了一個青瓷小碗。
一側身,正好撞上談明一雙笑眼。
他眉眼彎彎,頭頂昏黃光線柔和了男人的輪廓。
“……可以幫我盛一碗嗎?”
沈知夏讷讷點了點頭。
本來還以為沒戲的姜藝瞬間來了精神。
“小談也喜歡喝湯嗎?廚房還有,你多喝一點,我記得你媽媽以前也喜歡煲湯。”
談明笑着點頭:“她是喜歡煲湯,不過我學了幾次,都沒學會。”
姜藝莞爾:“知知以前也學過。”
談明一驚:“……是嗎?”
于是乎,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完全成了談明和沈知夏的你問我答。
畢竟是姜藝的客人,沈知夏不可能不給對方的面子。
何況談明人是真的不錯,謙遜有禮,先前說去海洋館,也是因為沈知夏下一個綜藝有相關內容出現。
而談明恰好學的生物專業。
……
沈知夏手上的傷還需要在家靜養,姜藝心疼她家裏沒長輩在,故留了她在老宅。
客房東西一應俱全,姜藝吩咐家裏阿姨,送了幹淨的被褥枕套過去。
自己則拉着人在書房聊天。
夜色四合,清冷的月光為大地鍍上一層銀輝,樓下蟬聲連連。
書房點了一盞橘紅色的小燈,暖融光影映照出姜藝溫柔的眉眼。
“江旭他爸爸這個月都在外地出差,家裏就我一個,老沈他們都不在,要不你這幾天都住這邊,反正也方便。”
姜藝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将好話說了個盡,最後還來了一招以退為進。
“而且之前你不是還說要教我刺繡嗎?正好這幾天有空,你也可以教教我。”
阿姨忙着整理被褥,手上不得空。
恰好江旭得空,便幫忙将母親要的人物傳記送上樓。
人未近書房,就先聽見了母親游說人的聲音。
“知知,你覺得談明……怎麽樣?”
捧着的茶杯還冒着氤氲熱氣,姜藝唇角微彎,靜靜等着沈知夏的回答。
“挺好的呀。”
“那……和江旭比起來呢?”
無端聽見自己的名字,江旭下意識放輕了腳步。
書房內,本來還在幫姜藝翻找詩集的沈知夏終于覺察出不對勁。
她“啊”了一聲,一轉身,卻見姜藝倚在書櫃旁,欲言又止。
“江旭這孩子從小性子就冷,我就想着……”
餘下的話姜藝沒挑明,沈知夏卻心知肚明。
捧着詩集的右手慢慢垂了下去,沈知夏眉眼低低,光影氤氲,姜藝看不清女孩臉上的神色。
卻聽沈知夏忽然道。
“不會了。”
一直垂着自己眉眼終于擡起,只是一瞬,那雙茶色眼眸又恢複到往日的清明。
像是記起了什麽,沈知夏忽的笑了一聲。
“除了他,我不會再喜歡別人了。”
……
那本人物傳記最後也沒能到姜藝手上。
一直到第二天,姜藝才在客廳茶幾上看見。
問了問,阿姨也奇怪:“嗳,昨晚小江不是拿上樓了嗎?”
頓了頓,她又自己補上後半句:“可能是忙忘了,我現在拿去書房。”
一段小插曲而已,算不上大事,姜藝很快抛在腦後。
不過随即,卻見沈知夏出現在樓梯轉角。
米色棉麻裙,蕾絲罩衫擋住了手臂上的傷痕,黃色漁夫帽襯得女孩一張小臉越發精致。
先前姜藝還想着撮合沈知夏和談明,不過有了昨晚那樣一段對話。
她也就歇了心思,只想着順其自然。
“知知,怎麽不多睡會?不是和談明約了十點嗎?”
才八點半,沈知夏已經全副武裝,墨鏡口罩都準備就緒。
只可惜着實不巧,本來約好的第二天去海洋館,結果沈知夏一大早,就接到了談明的電話。
同事臨時有事,談明被當作壯丁臨時頂替,只能下次再約。
姜藝好奇:“所以你打算一個人去?”
沈知夏點點頭:“對呀。”
前一秒還想着順其自然的姜藝瞬間改了想法。
她今天有攝影課要上,陪不了沈知夏,好在家裏還有一個閑人。
她笑盈盈将自己的兒子打包推銷出去。
“那正好,江旭今天在家,可以陪你一起過去。”
“何況你手臂的傷還沒好全,多個人在身邊我也放心。”
沈知夏手上有傷是鐵板釘釘的事,江旭猶豫片刻,最後還是皺眉答應了。
今天是周末,海洋館的游客明顯比平時多了好幾倍。
人潮洶湧,有夫妻倆帶着小孩出來,孩童手上系着的紅氣球随風飄動,和底下小主人的笑顏一般燦爛。
沈知夏盯着那紅氣球看了許久,直至江旭找到車位停完車。
沈知夏還站在原地,眉宇還蘊着一層淡淡的失落。
江旭順着人視線望去,那一家三口已然行至拐角處。
紅氣球落後一步飄在後面,不過很快就消失。
沈知夏的目光也随之收回,望向江旭的目光又重新染上笑意。
“阿旭,你來啦!”
“我剛剛問了下,今天深海館第一天營業,我們等會可以過去看看。”
沈知夏絲毫不提剛才的異樣,江旭也懶得問。
只默不作聲走在一邊,聽着沈知夏眉飛色舞向自己介紹各處館子,熱情的态度堪比工作人員。
即便身邊跟着江旭一言不發,沈知夏也熱情依舊,半點也沒被打擊積極性。
陽光從頭頂傾洩而下,落了一地的金光。
人多有人多的好處,至少給了沈知夏一個保護殼,不至于一出現就被長槍短炮團團圍住。
壞處也不少。
正值大夏天,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空氣中混着某種不知名的花香,以及盛夏特有的氣味。
江旭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他本來就腿長走得快,又加上沒考慮到跟不上的沈知夏。
沒兩分鐘就将人抛在身後。
等察覺到身邊少了一個人影時,沈知夏已經被擠在人群外。
人多擁擠,潮湧人群像是史萊姆一般,黏糊糊的粘在一處。
沈知夏裹在最中間,被迫跟着人流往前。
倏然,後面不知有誰推了自己一下,沈知夏只覺得重心不穩,整個身子都往前傾。
好在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沈知夏及時穩住身子,避免摔成一個大馬趴的結局。
待一回頭時,身後卻跟着好幾個陌生面孔。
戴着太陽鏡的婦女見沈知夏停下,不滿皺眉催促。
“還走不走啊!”
“對不起對不起。”
沈知夏連連道歉,目光快速在人群逡巡一圈,卻什麽也沒看出來。
她只能壓下心底的異樣,繼續往前走。
行至分岔口時,人群終于由稠變稀,螞蟻似的四處亂竄。
沈知夏也看見了樹蔭下的江旭。
濃密樹冠下,江旭一臉的不耐。
長得好看的人永遠都是人群的焦點,即便是最簡單襯衫黑褲,還是引得不少人趨之若鹜。
單是剛剛等沈知夏的十分鐘,就已經有三五個女孩過來讨要微信。
可惜卻沒有得到江旭的青睐。
江旭至始至終連眼皮都懶得擡。
那女孩愈戰愈勇,還想着再接再厲時,忽的卻見旁邊雕塑一般的男人有了動作。
“阿旭!”
沈知夏早就知道江旭長得好看,所以看見他身邊有人搭讪時,沈知夏也不意外。
帥哥有主,女孩忙不疊道歉,深怕沈知夏誤會。
“沒事,我們也不是……”
“情侶”二字還未出口,江旭已經開口攔斷,嗓音明晃晃帶着不悅:“……還走嗎?”
女孩無意插足別人的感情,又低頭和沈知夏說了句抱歉,急匆匆跑向自己的同夥。
“阿旭,她剛剛好像誤會我們……”
“……重要嗎?”
江旭冷冷瞥過來一眼,沈知夏讪讪閉上嘴。
只是在離開大榕樹不久,心底那股異樣的感覺又湧了出來。
和剛才自己被推時差不多。
那道目光黏糊潮濕,混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惡心。
有人在盯着自己。
有了上回的經驗,沈知夏這次聰明不少,她刻意放慢了腳步。
待後面那人放松警惕時,才猛地一回頭。
目光所及,卻依然只有一棵蓬勃發展的大榕樹。
空蕩蕩的樹蔭下,枝葉搖曳,攪亂了一地的日光。
再無其他。
……
前方就是深海館,驗票入館後,還需再通過一條長長的甬道。
有陽光偷偷溜進去,不過也是照亮了一隅角落,再往前,視線依然找不到落腳點。
沈知夏的腳步無意識放慢。
兒時的記憶重現,甬道好似成了時光機,一點點,一點點将那段記憶重新輸送到沈知夏眼前。
那是恐懼,是不安,是刻在心底的害怕和驚恐。
冷氣從頭頂往下,将沈知夏完完全全罩在其中。
心跳漏了半拍,前邊的小孩估計因為害怕,抱着大人的手臂哇哇大哭。
那哭聲由遠及近,一一點點滲透進沈知夏的耳膜。
沈知夏渾身發冷,置身于冰館一般。
記憶在這時出現了短暫的卡殼。
和所有溺水的人一樣,沈知夏下意識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只可惜不到一秒鐘,那株救命稻香被人為割斷。
江旭低頭看人,他聲音微冷,是命令,也是警告。
“沈知夏。”
“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