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崔一大早打開晟陽大門,發現翟浩已經端坐在辦公室開始工作了。看看表,才八點半。
可怕。
“浩浩,侬今朝哪能來噶早?”
“困伐色。爺叔早。”
“早。”崔叔脫下外套打開暖氣。時值仲秋,翟浩只穿着襯衫坐在辦公室也不曉得開個空調,很是不對頭。“侬近腔爺老頭子那裏也勿去了哦。”
“去額去額,個禮拜就去。”翟浩開始緊張。崔叔基本就是他第二個爹了,專門負責管自己的。他一打小報告自己準沒戲唱。翟浩瞧見他西裝一脫裏面還有件馬甲背心,跟襯衫一套頭,風度翩翩俨然老克勒派頭趕緊去拍馬屁:“喲,爺叔今朝也老帥額嘛,夜裏相去百樂門跳舞啊?”崔叔笑罵了兩聲,提醒他周末記得回家看看便去工作了。
翟浩不是不想去看爸媽,最近破事一大堆,去了老頭子肯定也不給好臉色。昨晚回家之後他輾轉反側到淩晨,周禿不聲不響帶男人回家的事情帶給他沖擊太大,他完全沒做好心理準備。跟海魂周的事也沒有想好。海魂周是個男人,無論自己有多麽沉迷與他的交往,哪怕相處時忘記,事後他總是會驚醒,這是一個男人,一個不願意讓別人聽見真實嗓音的異裝癖。他那麽迫切地想要周實秋見見海魂周,就是希望周禿可以給點意見,讓他來分析分析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
他是動了心的,但對走後門沒有一點興趣。
一團亂麻。
“爺叔,今朝上海廠是勿是要開季度調整會議?”
“是額。”
“侬幫小王講一聲。”翟浩拿起風衣,戴上眼鏡,朝崔叔喊了聲“吾晚歇再回來”之後便直接走出了晟陽。上海廠會議結果出來之前供應商基本沒什麽事可做,他想趁此出去呼吸兩口新鮮空氣。
打車去了市中心,街道兩旁賣月餅的商鋪小販噱頭十足地打廣告,翟浩看到光明邨門口又開始排隊,猛然想起過兩天就是中秋節了。阿姨爺叔為了買幾袋鮮肉月餅也是蠻拼的,隊伍直接通到雁蕩路了。
翟浩沿着馬路無所事事地閑逛,記得自己在曼哈頓念書的時候最喜歡一個人這樣亂逛,有次誤入黑人街區差點跟人打架,驚險刺激。
他大學的時候不是沒接觸過男同,相反還有很多追求者是男人。潘莉莉的哥哥,他寝室的室友,那會兒兩個人一起打街邊籃球,經常遇到local挑釁,其中有一個不打不相識,追了他一年多。翟浩比較反感這類男人,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每天過來跟他噓寒問暖的,令人非常不舒服。他在紐約男人緣出奇好,搞得自己的大學生涯都快成為不可為人道之的黑歷史了。回國之後子承父業專心坐班,才稍微回到正軌,跌入脂粉溫柔鄉。
他生活過的城市均以快節奏為名,國金中心與時代廣場在他眼裏沒什麽區別。神色匆匆的行人腳步如飛,他擦肩而過那些陌生人,風衣的下擺随風擺動描摹不出一絲好奇與留戀。風流纨绔,游戲人間,癡男怨女,人間百态。人們不停重複一首歌,喝一種飲料,回憶一個場景,念一位故人,眼眶濕潤,情感衰竭,那每次一觸即發的孤獨是大雨般磅礴又狼狽的都市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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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浩坦白地承認:自己不擅長戀愛。他渴望愛,不懂愛。他愛高中的初戀,愛那位固定炮友,愛沁怡,愛海魂周……愛得很模糊,力不從心,沒有什麽可說。
前面花壇處有位女郎拿着高跟鞋發愣。一只鞋的鞋跟卡在人行道地磚不平處,應該是斷了。街上人來來往往,沒有誰露出好奇的目光。翟浩從她身邊經過。
風衣的下擺随風擺動描摹不出一絲好奇與留戀。風流纨绔,游戲人間,癡男怨女,人間百态。你看,沒有任何改變,哪怕心裏已經貧瘠地快要死去,人們的表情還是那樣精致高傲,一邊跋山涉水地追求幸福,一邊冷酷提醒自己:永遠不要有所期待。美好只能站在回首處,這是永恒的、一錯再錯的真理。
翟浩停住腳步,回頭望向那個無助的漂亮女人。
“小姐。”他折返了回去走到她跟前,彎下身輕柔開口,“你需要幫忙嗎?”
衣服下擺終于停止了擺動,腳邊的灰塵歇在了午後時光。
周實秋一上午沒有看見翟浩心裏有些不踏實。莉莉看師傅狀态不對,默默幫他處理了三兩個小投訴,他完全沒有發現。上海廠全體員工被召集到食堂開會,高層老外坐前兩排,質量部靠最邊。周實秋靠在牆壁給翟浩打電話,沒人接。
翟浩手機設了靜音,跟女人在電影院看電影。
那位姑娘與朋友相約采風游玩,誰料自己的鞋跟突然斷在路上,她打電話給朋友想讓對方給自己帶雙鞋,哪想禍不單行,朋友遇上封路跟堵車,一時半會來不了需要自己再等兩個小時。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翟浩向她伸出了援手。
她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男人公主抱着走在路上,光着腳,手上提着一雙高跟鞋。
這個男人對她說:“既然要等那麽久,不如看場電影吧。”說完便不由分說地抱起了自己,然後才問“願意麽”,她只能點頭。男人很高,留着個平頭一臉的漫不經心,但她能透過那緊實的胸膛,感受到男人危險的控制欲。他低頭同自己講話的樣子聰明又神秘,但卻同時給人安全感,男人是無害的,他真誠地想要幫助自己。
女人看不進一點電影情節,滿腦子全是翟浩的臉與他風度翩翩的孤獨腔調。工作日電影院沒多少人,她偷瞄着翟浩的側臉,高挺的鼻梁被銀幕打亮,嘴唇在黑暗中閃爍。
“你偷看我?”翟浩盯着銀幕冷不防開口。
“沒……沒有。”女人收起目光悻悻看電影。
“看完你朋友要是還沒來,就帶你去買鞋。”
女人沒有回答。她很漂亮,早已習慣了被各種男人獻殷勤,然而翟浩是個特例。她從沒遇上過如此自說自話卻不令人反感的強勢男人,相反,這份不可把控的氣質讓翟浩顯得很性感。女人又忍不住扭頭在黑暗中觀察起了翟浩。翟浩輕輕嘆了口氣,對上她的眼神:“電影就這麽不好看嗎?”接着便探過身子吻了過去。唇齒分開之際,女人內心隐秘的窺私燒成了甜美的愛欲。
“喜歡麽?”翟浩用鼻子輕輕蹭着她的。
“喜歡。”
“師傅,會開好啦。”莉莉戳戳周實秋。周實秋回過神,起身随着散會的人流走回辦公室。他又用海魂周的號給翟浩發了兩條消息,依舊沒有回複。這死人去哪裏了?怎麽突然失聯了?
“工作人員其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翟浩啃咬着女人的脖子。女人氣息不穩地說了句“沒關系“,他便不由分說地分開了對方的雙腿。
在黑暗中,在理智全無的喘息中,翟浩漠不關心的現實世界被隔絕在牆的另一邊。這是他熟悉的自己,浪蕩又簡單。他一下下在女人體內沖刺,享受對方迷亂含混的呻吟。荷爾蒙濃烈又催情,翟浩一遍遍親吻着女人柔軟的身體,他覺得此刻他是愛她的。他的愛便是這樣簡單,他無法分清這感情到底是不是愛。愛是什麽?他提起姑娘的大腿換個角度用力地抽送,對方很快又有了一次高潮,內壁猛烈收縮将翟浩夾緊。愛是什麽?翟浩的喘息越來越急促,抽插速度逐漸加快……愛是什麽?
“王拓,看到你姐夫沒有?”周實秋再次晃去晟陽。
“沒,姐夫說晚些回來。”
“他有說去哪兒了麽?”
“沒說。”
周實秋一聲不響把點心放在翟浩桌上,回去繼續工作。
女人走出電影院的時候覺得有些恍如隔世。朋友已經在門口候着了,她有些戀戀不舍地牽着翟浩的手。翟浩留了他的手機號碼給她,給了一個深吻,微笑着說“可以随時打給我”。
“再見。”
“再見。”
很難再見了。激情過後,一切照舊。翟浩與豔遇道別後,又獨自漫步在這溫柔而冷冽的城市,感覺時光好似古老的輪回。他正走在多年前的昨天,他還是那麽年輕,他沒有遇上沁怡,父親沒有離婚,沒有娶一個比自己只大五歲的女人。這是哪一天?是高一跟隔壁班女孩表白的那天?還是17歲在美國高中跑道上跑贏了黑人的那天?是翹掉畢業舞會跟哥們逃去喝酒的那天?還是在總部咖啡室遇上周實秋的那天?他重複地走着自己走過的路,繞了一圈與光陰重疊。
而再仔細地看一眼,距離卻有幾千萬光年那麽遠。
正如方才那女人充滿愛的懷抱。那麽遠。
翟浩此刻尤為空虛。為了狂歡去狂歡的人更容易為了散場後空空如也的舞池而落寞,為了愛而去愛的人會特別記得說再見時的那首離歌。他看看表決定早點打車回上海廠,再過不久就是人們下班的時候,街上會突然人潮擁擠,行人或許會有說有笑地結伴商量着晚餐,再之後便是漫長的黑夜了。
出去走走的一天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翟浩踏上熟悉的布滿灰塵的工廠大道, 落寞的腳步印下一個又一個潮濕又冷酷的心腸,走一步,便少一份溫度。員工陸陸續續地下班走向班車點,翟浩逆着人流回晟陽,天邊醞釀的夕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将空氣醞成孤獨的煙,連背影都跟随得很艱難。
辦公室門口,周實秋正靠在牆壁等着他。
“你回來了?”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嗯。”
周實秋顯然是等了自己好一會兒,手指都是涼涼的。“你去哪兒了?”他取下翟浩外套上粘連的雜物。
翟浩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
“周禿。”他的心情突然一片晴朗,恍然大悟。剛剛自己好像翻山越嶺,最後在另一邊遇上了周實秋,一直靜靜地等着他。“周禿,我今朝心情勿好。”翟浩一耷拉眉毛,那麽大一個人彎下來将腦袋擱上周實秋的肩。
瞧把他給委屈的。德行!下次不帶白晨陽回家還不行麽?周實秋撓撓翟浩的小平頭:“走了,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