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鬥狠
林子森只幹活,不說話,蒼白着臉佝偻着腰,是罪孽深重、萬死莫贖的模樣。
葉雪山起初也是恨惱交加,恨不能打他一頓。不過林子森現在已經成了“家裏人”,對于家裏人,他總是怒不持久。當初顧雄飛把他翻來覆去的譏諷謾罵了三四年,他好了傷疤忘了疼,還賊心不死的想要和人家做親兄弟;如今林子森是他從小就認識的人,又任勞任怨的伺候着他,所以他思來想去的,只覺無可奈何。
晚飯過後,林子森拿着一本簿子來見葉雪山。葉雪山躺在床上,枕邊已然擺好煙具,林子森在床邊坐下了,翻開簿子開始念賬,念完一頁又翻一頁。一番長篇大論過後,他合了簿子,低頭說道:“另有一箱子銀元,依着少爺的吩咐,送給賀師長了。”
葉雪山豎着耳朵細細的聽,沒有聽出纰漏,就在枕上點了點頭:“好,記着今天的日子,下個月的這個時候,再給他送一箱子。”
林子森收起簿子,然後微微偏過頭來,垂下眼簾望了床單:“少爺,我燒煙了。”
葉雪山向床裏挪了挪,給林子森騰出位置。
在林子森專心燒制煙泡的時候,葉雪山心思澄明,還是感覺兩人嘴對嘴的喂煙不大好,起碼是很別扭;不過他原來說過自己對林子森是既不嫌、也不怕,所以現在如果又拒絕,反倒是不妥當,恐怕要傷感情。林子森已經是夠垂頭喪氣了,他不想再刺激對方。好在親嘴不好,抽大煙更不好,兩壞湊一壞,也算般配。對于壞事,也就別多挑剔了。
吸煙之前,他想的頭頭是道;及至幾口煙進了嘴,他就什麽都不想了,什麽都無所謂了。林子森是空中的繩索,是海中的浮木。他下意識的摟抱了對方,嘴唇親熱相觸的時候,感覺也很溫暖。林子森的懷抱變成了溫柔鄉,比他所經歷的一切溫柔鄉都更旖旎,都更溫柔。
沒有什麽游戲能比鴉片煙更讓他舒适快活,他在林子森的擁抱中閉了眼睛。眼前黑了,身子卻飄了,飄飄蕩蕩無邊無岸,像是在游,像是在飛。不由自主的長長呻吟了一聲,他低沉的笑出了聲音,什麽都不要了,只要林子森別松手,讓他把美夢長長久久的做下去。
葉雪山是夜貓子,即便如今行動不便了,也不肯早睡。在林子森的懷中不知迷糊了多久,他像醒酒似的,漸漸醒了過來。
醒過來後,人也是懶的,癱在原地不願動彈。睜眼望向上方的林子森,他發現林子森低着頭,也在看他。
雙方對視片刻,林子森面無表情的把目光移開。于是葉雪山說道:“子森,沒什麽的。”
林子森依舊是不看他:“連着辦砸了兩件事,全是害少爺的,我沒臉多說。”
葉雪山笑了一下:“知道你是無心的,我不怪你。再說你也沒害死了我,大煙可以戒掉,腿疼可以養好,不算大事。”
然後他側身翻出了林子森的懷抱:“餓了,你跟我走,吃點夜宵。”
林子森見他離開了自己,下意識的就想伸手把他拽回來:“少爺——想吃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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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雪山坐了起來,扭頭看他:“不用你做,我們出去吃。”
葉雪山換了衣裳,因為右腿還是有一點瘸,所以扶着林子森慢慢向外走。汽車夫早睡了,林子森沒驚動他,自己開了汽車駛上大街,在租界裏面找了一家通宵營業的俄國館子。此刻正是電影散場的時候,館子裏面坐着三三五五的食客,并不冷清。葉雪山點了幾樣清淡飲食,慢條斯理的吃了個沒完沒了。待到他喝下最後一口菜湯時,館子裏就剩下他這一桌了。
心滿意足的結賬上車,他向後一仰閉了眼睛,肚裏飽足、身上溫暖,惬意的無法言喻。汽車也好,又快又穩,偶爾發生一點颠簸,也是類似搖籃,并不會把人颠散了架。
正在他昏昏欲睡之際,林子森忽然一腳踩了剎車!
他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撲去,同時通過擋風玻璃,發現前方道路已被幾根圓木攔住。林子森顯然是急了,手腳并用的倒車調頭,然而已經晚了,幾名手持鋼刀棍棒的青年從暗處躍了出來。舉目向遠方再望,一輛沉重的大馬車被人趕到路上,顯然是要把他兩頭堵死,來個甕中捉鼈。
在短暫的慌亂過後,林子森回頭對着後排的葉雪山說道:“少爺,別下車。”
然後他推開車門,跳了下去。葉雪山打開車窗,就聽他對前方一人說道:“你不是官溝街的王二爺嗎?聽說你現在跟着李鳳池發財了?”
王二爺愣了一下,随即也認清了他:“你……你不是那個誰嗎?”
林子森一點頭:“我猜你也該認識我。我和你徒弟打過一架,我打贏了,你徒弟夜裏過來,往我院門上潑了一桶大糞。”
王二爺掂着手裏的鋼刀,聽了這話,倒是一笑:“我知道這事,李三兒那小子是不地道,贏得起輸不起。”
林子森說道:“李三兒不地道,王二爺你地不地道?”
王二爺收斂笑容,一字一句的答道:“你王二爺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今天就要教訓教訓你車裏的那位,你說我地不地道?”
林子森不急不緩的正色說道:“我車裏那位是個少爺,禁不住打。你要打他就不用這麽興師動衆,一拳就能打沒他半條性命。你打他,不算本事。”
王二爺拎着鋼刀,把頭一歪:“那怎麽着算本事?你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我聽聽。”
林子森正視着他,開口答道:“李鳳池不是第一次打我家少爺的主意了,無非就是為了錢。現在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把我打服了,鴉片生意我們不做了,別看我是個夥計,我敢說這個話,我說了也肯定算數!可你要是打不服我,你就得放我們走。回頭我也不找你的麻煩,我找李鳳池去!”
王二爺頓了一下,随即一揚頭:“嚯!你這口氣可是不小哇!”
林子森的話,是有來歷有緣由的。葉雪山坐在車裏聽得一清二楚,知道天津衛裏的流氓們,講的就是這一套規矩。流氓們比的就是一個“狠”,未必非要砍殺的血肉橫飛,只要在“狠”字上面比出高下了,就可以分出輸贏。
這個時候,前面動起手了。
王二爺扔了鋼刀,一腳把林子森踹倒在地。林子森順勢側身抱住了頭,又微微彎腰蜷腿,護住了下身。王二爺身後的小子們也過來了,開始圍着林子森拳打腳踢。林子森是個瘦高身量,薄薄的皮肉下面就是骨頭。拳腳虎虎生風的落下去,先還能夠結結實實的打出聲音;打着打着聲音就變了,因為裏面已經碎了骨頭。林子森抱着腦袋一聲不吭——他只要出了一聲,就算輸了!
打人的狠,挨打的更要狠。葉雪山坐在車內,起初是心如止水的,因為林子森的确是犯下兩樁大罪,一是害他染上瘾頭,二是害他瘸了幾天。他沒法子懲罰林子森,也不想懲罰,可是看到林子森吃點苦頭,他心裏還是痛快。
但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就坐不住了。兩只手攥成拳頭縮進袖子裏,他知道自己下車也是于事無補,可是林子森無聲無息的縮在地上,如今到底是死是活?
如果林子森死了……
葉雪山不敢再想,如果林子森死了,家裏就又剩下他一個人了!
然而外面依舊在打。
王二爺打着打着,心裏也有點犯嘀咕。好勇鬥狠沒什麽的,可是自己這麽一大幫人,要是把林子森活活打死了,那可是好說不好聽。
猶猶豫豫的收了拳腳,他一伸手,止住了身邊小子。彎腰向下一看,他發現林子森口鼻上面糊滿了鮮血,一雙眼睛卻還睜着,往外放着冷森森的光。顫巍巍的吸了一口氣,林子森斷斷續續的開了口:“打、打啊,你要是打不動、動了,老子掏錢請你吃頓飯,吃飽了回來接、接着打……”
他這一說話,濃血順着嘴角一股一股的往外流,登時就流了一大灘。王二爺早就聽說他是個難纏的,如今一見,果然是真不要命。為今之計,要麽把他綁塊石頭扔河裏去,要麽放他一條性命,将來見面客客氣氣。王二爺把這兩條道路擺在眼前比較了一番,末了決定按規矩辦事。林子森拿規矩來待自己了,自己也得按規矩說話算話。
扔下一灘爛泥似的林子森,王二爺帶着人坐上大馬車,順着道路遠去了。葉雪山這時跳下汽車跑上前去,發現林子森已經被人打得沒了形狀,周身不知骨折了多少處,自己連扶都沒法扶,只能抓着衣裳把他往車裏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