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華宮外。
天幕晦暗陰沉沉的,廊庑外騰起霧白色的水汽,連帶着空氣裏也浮沉着潮濕。
衛若漓擡眼看過去,金色輝煌的琉璃宮闕,隐在那霧白之中,像是被一張大網牢牢網住,已然窮盡末路的困獸,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瞧着這樣的天兒,衛若漓猜測,入夜時分,該有一場細雨。
今日是大玥一年一度的中元節,這樣煞風景的天兒,也不知還能不能趕得上放一場宮燈。
“阿漓,過來。”
內室裏傳來一道輕飄飄慵懶的聲音,在寂靜的宮殿裏,襯得有些微弱。
衛若漓輕垂下眸,長睫蓋住眼底的神色,靜怔片刻,随即踅身繞過山水屏風,走向內室。
伸手拂起罩簾,一陣暖香撲至而來,床帏四周下了湖青色的帷幔,将裏面的人遮擋了嚴嚴實實。
一只素白纖細的手從帷幔裏伸出來,手腕彎出溫婉的弧度,朝着她的方向,輕輕勾了勾指頭,再次溫聲,道:“過來,阿漓。”
似乎知道衛若漓就站在床外,帶着一絲的急切。
衛若漓站在那裏,有片刻的靜默,随後聽話地走過去,勾住她的手指,俯身貼了過去。
帳內一片春意盎然,與殿外的冷冽寒冬,像是兩個世界。
往常也是這樣,只要師泱要,她就會給。
沒有例外,也從沒有拒絕的餘地。
一道微微壓抑的聲音從唇邊溢出,師泱輕笑出聲,伸腿輕踹在衛若漓肩頭,将人從身下踹開,嗔怪道:“誰許你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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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若漓輕踉跄了下,手掌撐在床邊,擡起眉梢看她,勾唇笑着反問:“公主不喜歡嗎?”
沒有等師泱開口,衛若漓複又俯身壓上去,低眉打量着這張面容,額間因為隐忍,浮起細密的汗珠子,細碎的發絲潮濕地貼在鬓邊,櫻紅的唇瓣一張一合,氣息裏盡是誘人的馨甜。
衛若漓伸手輕輕替她拂開發絲,露出這張布滿情|欲的臉龐。
顏色昳麗,燦若桃李,風華絕代。
指尖勾勒,衛若漓輕輕擒起師泱下颌,凝着那張豔麗的唇瓣,正要低頭吻上去,兩肩被人一抵,整個人被推開了。
師泱順勢坐起身,伸手撈起旁邊的罩衫披在身上,掀開床邊的帷幔,聲音冷下來,“我說了,不許你做的事情,就不要做。怎麽,又忘了麽?”
衛若漓未語,她靠着床帏跪坐在腳踏上,長睫輕垂,遮住那抹不達眼底的笑意。
忘了……又怎麽會忘呢。
她只不過是一個替身,沒有資格在她那裏得到什麽,這麽多年了,師泱許她靠近她,親近取悅她,可就是從不允許她吻她。
因為,一個替身,沒有資格。她能做的,只不過是一個聊以慰藉的工具。
師泱穿好衣裙,衛若漓順勢替她穿上一雙寶相花紋的緞面皂靴。
穿好皂靴,師泱重新看向跪在腳邊的人,輕笑着伸手勾起衛若漓的下颌,吝啬地給了她一抹笑容,難得好脾氣地哄着她:“聽話些,晚間我陪你放宮燈,好麽?”
衛若漓沒有多語,仰面笑着應她:“好。”
見人溫順,師泱滿意地起身,未做停留,只身離開了大殿。
大殿裏重又恢複寂靜,有種沉積已久的壓抑。
今日是中元節,不用猜也知道師泱會去哪裏。
無非是去見那個叫做雲榮的人了。
說起來,她還未曾見過那個叫做雲榮的人。
聽說,與她有幾分相似。
只是不知道,到底哪裏相似。是眉眼相似,還是身形相似,亦或是性情……衛若漓全都不知道。
每年上元燈節,師泱都會去陪着那位小郡主。
大玥長公主戀慕雲榮郡主,是天下盡人皆知的事情。
可卻鮮有人知曉,衛若漓做了那位小郡主的替身,已然近七個年頭了。
縱然高傲九重天的人,終究也有得不到的人。
遠處游廊外,有人提燈而來。
叢華行至重華殿內,觑見床前腳踏上的那道青影,衣衫飄散,長發淩亂披在肩頭,身子稍稍俯低下去,惶惶開口喚她:“大人。”
衛若漓跪坐在腳踏之上,聽見她的聲音并未動彈,案幾上有宮燈瑩然,被簾外帶進來的風吹得搖曳,無端生出一種飄零的味道。
叢華沒有聽見眼前人的聲音,因此并不敢擡頭,只看得見一道颀長的背影立在餘光之外。
“公主出宮了麽?”一道清冷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那道聲音淡淡的,卻帶着不容人探究的肅寂。
叢華未多言,只應聲道:“是。”
今夜是中元節,滿宮都盈着熱鬧,宮燈璀璨,十裏潋滟。
只有這重華殿裏,走了公主,倒顯得清冷寂靜許多。
“還是國公府麽?”衛若漓不死心地多問了一句,連期待都變得奢侈。
叢華依舊和聲說是。
衛若漓抿唇沒有開口,整座宮殿裏,透着死了一般的寂靜。
“派人去承和門上候着,記得多點幾盞宮燈,公主夜裏回來,會怕黑。”衛若漓開口,聲音依舊冷冷淡淡的,難得露出的關懷,像是修羅偶然間釋放出的悲天憫人。
叢華複聲應是,退身離開。
待人影離去,殿內捎間的人才走出來,她看着腳踏上的淩亂身影,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衛若漓微仰起頭看窗外陰沉天幕,那一抹微弱的宮燈光影映在她的側臉輪廓上,勾出一抹絕然的肅殺。
懷則看向她,躊躇了片刻,終于開口問道:“少主不先離開麽?”
今夜宮變,勢必阖宮慌亂,此時再不離開,屆時難免會麻煩許多。
衛若漓沒有應她,沉默良久,才循聲問:“幸柏歸來了麽?”
懷則道:“幸柏将軍已帶軍駐紮在洛城之外,只等子時,少主一聲令下,便會攻城進來。”
籌謀蟄伏十年,終于在這一刻如願以償。
這些年來的搓磨侮辱,也終于得以仇報了。
衛若漓垂眸,長睫輕蓋,遮住眼底的神色,無情無欲,她冷淡開口:“知道了,你帶着懷珍先走吧,等子時過了約莫一刻鐘之後,再攻城進來。”
懷則輕怔,與姜幸柏将軍約定的攻城時間是今夜子時,也是此前早就定下了的,城中所有禁衛軍全都安排妥當,整個大玥,全都是囊中之物,要攻進的,也無非只是這最後的玥朝禁宮。
多年籌謀,只在此一瞬,便可一勞永逸,班師回朝。
可為何,此刻又要再多等一刻鐘。
懷則抿了下唇,想問及她緣由,可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只躬身說了聲是,便從大殿中隐身離開。
重華殿裏的宮娥黃門全都遣散了,偌大的宮殿裏,沒有月光的夜晚,只剩下幾盞在風中搖曳漂浮的宮燈,終究是暗沉許多。
衛若漓起身,望見銅臺上放着的那盞宮燈,想起那人說,今夜要陪着她一起放中元節的祈願宮燈。
也不知,還能不能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