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彼時衛若漓十五歲那一年, 是?她第一次見?到師泱。

隔着長門,她匍匐在地,在昏迷之際的最後一刻,望見?的那一雙漂亮眼眸, 從此多年, 她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她是?十二歲時入南玥為質的, 而後在夜幽殿裏整整待了三年, 那三年裏,她受了許多非人的遭遇。

被黃門折磨地不人不鬼,被穿琵琶骨,右膝骨斷裂, 後來她終于忍受不了那樣的痛楚, 昏了過去。在意識渙散的最後一瞬,她望見?了朝她而來的師泱。

她不記得?那張臉, 可?唯獨對那雙眼睛印象深刻。

醒來之後, 師泱對她很好, 請了太醫為她診治, 用最名貴的藥材, 親自貼身的照料她。她也以為那樣非人的日子終于結束了,異國?他鄉, 她遇見?了生命裏唯一的救贖。

可?後來, 她才知道, 一切不過是?開始。

師泱看上了她,更要強迫于她,她不願意, 她便?用盡一切卑劣的手段折磨她。她被關在暗室裏,整整三天三夜, 她對她下了藥,那三天三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熬過來的。

她拼盡性命也不肯屈服的尊嚴與驕傲,在那些藥物的作?用下,成了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恨麽,怎麽會?不恨。

她恨不得?即刻手刃了師泱,叫她萬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

可?她什麽也沒有,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就連那憐憫而來的東宮太子也成了笑話。她自認平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可?到頭來為何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發誓要報仇,要報複這一切,叫害她的人一個個全都十倍百倍嘗受下她所?受過的痛和?苦。

漸漸地,她學會?了乖巧,學會?了丢棄她生而為人的尊嚴與驕傲,更學會?了用身體去讨好取悅師泱,從她身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清楚地知道師泱的每一個喜怒哀樂,在她那淺薄的愛意裏,她學會?了游刃有餘與曲意逢迎。

這樣的過程有多煎熬,沒有人能夠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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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想,是?不是?麻木的日子過得?久了,就連情感?也變得?麻木了。

那整整七年裏的日日夜夜,幾乎成了她生命裏的所?有。

在她一無所?有的七年歲月裏,她唯一能夠擁有的,竟然只有一個師泱。

可?仇恨到底不能忘,她們注定是?仇人。

她曾經受到的一切,必得?全部?加注在師泱的身上,才能對得?起她失去的那些煎熬歲月。

所?以,她折磨師泱,侮辱她,叫她痛不欲生,可?到底卻殺不了她。

“陛下……”身後懷則看向站在窗前?發愣的人,連着叫了她好幾聲都未應。

衛若漓思緒從回憶裏抽離,她看向窗外漆黑一片,不知不覺竟變天了,白日裏烈日炎炎,到了晚間竟然飄起了細雨,微風輕輕吹進來,身上不禁帶上寒意。

她輕輕揚眉,問道:“興德宮內,怎麽樣了?”

晌午過後,懷則就去了璇玑殿傳旨,将師泱送進了興德宮,派給了慕容筝做貼身婢女。

出乎于衛若漓的意料,是?師泱沒有任何的反抗,便?就乖乖地聽話,去了興德宮。

衛若漓隐約察覺出來,師泱想效仿當年她的隐忍,借機複仇。

在她的記憶裏,那是?一個從不會?服軟的人。

天之驕女在雲端上的日子過得?久了,是?被所?有人奉為神祇的存在。她不懂得?底層人的日子有多悲哀和?痛苦,更接受不了受人侮辱和?欺淩的滋味。

所?以,師泱這番舉動,叫衛若漓驚訝。

她想證明些什麽……無非是?認為自己還在意她,舍不得?她死。

這是?她們之間的一場博弈,誰也沒有提出來,卻彼此心知肚明。誰若是?先低頭,便?就輸了。

比起師泱,衛若漓或許比她自己還要了解她。

她篤定自己會?出手,可?她偏要看看,結局究竟是?什麽樣的。

鐘懷則如實和?她彙報:“人已經進了興德宮,白日裏慕容筝并未對她如何,只是?晚膳過後,宮內傳來杯盞碎地的聲音,現下人正跪在殿外廊庑內。”

慕容筝是?一個單純的人,單純到有些愚蠢了。

她不明白,即便?是?一個人人可?欺的亡國?公主,可?那處置的抉擇,從頭到尾都在衛若漓的手中。

沒有她的吩咐,誰也不敢這樣任意地欺辱師泱。

可?也是?正是?這樣的愚蠢,才會?叫衛若漓将人送進興德宮。

這些天來,慕容筝得?到了許多衛若漓的特權,滿禁宮獨一份的寵愛,連宮中的規制也因為她,一次又一次的破例。

她自認為,在衛若漓那裏,除了她,沒有人再比她更重要了。

或許白日裏還有些忌憚,可?到了晚上,就按捺不住了。

人都會?嫉妒,不論容貌,還是?衛若漓的特別對待,都會?引起一個失了理智的人的嫉妒和?仇恨。

衛若漓看向窗外,屋外的風雨漸大,刮得?院子裏的樹梢嘩嘩作?響。

“雨下大了。”她淡淡呢喃。

鐘懷則不明白衛若漓的做法,明明她是?在意師泱的,可?又偏偏換着方式去折磨人,到頭來,不也還是?忍不下心麽。

鐘懷則順着她的視線也看向窗外,雨聲沙沙,她輕睨衛若漓的側臉,試探性地問她:“陛下要過去麽?”

衛若漓靜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不了,下窗戶吧。”

懷則見?狀輕抿唇,也沒有再多說什麽,轉身去叫外面随侍的宮娥,進來關上房間裏所?有的窗戶。

衛若漓不喜黑,所?以寝殿內的燭火會?徹夜亮着。

這是?她在南玥時落下的毛病。

鐘懷則一直守在屏風外,直到聽見?裏面平緩的呼吸聲傳來,她才關上房門離開。

雨越下越大,鐘懷則站在廊庑內,看着頭頂上的紅燈籠被風吹得?飄搖。大梁的春天來得?很晚,這才不過三月份,白日裏的那點?暖意,叫人一瞬忘了,冬日其實還并未結束。

有宮娥提燈而來,手裏還撐着一把?油紙傘,走至她身旁,恭敬道:“大人,雨漸大了,奴婢送您回寝宮吧。”

鐘懷則只接過她手裏的油紙傘,淡聲朝她吩咐:“不必了,你去帶一塊烤紅薯來。”

宮娥疑愣住,擡頭看了她片刻,确認沒有自己沒有聽錯,才恍惚說是?,忙轉身朝後廚走去。

兩刻鐘後,宮娥提着食盒走過來。

鐘懷則沒有接,只彎身将裏面還熱騰的紅薯拿了出來,拿油紙包後,揣進了懷裏,然後道:“這樣就行了,你回去吧,今夜涼。”

鐘懷則對待下人向來友善,貼身伺候陛下的人,都知曉,女帝喜怒無常,在璇玑殿當差,都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但好在鐘統領心善人好,常常會?關心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因此大夥兒也都很喜歡她。

那宮娥見?狀,也笑着和?她打?趣:“大人這是?送給懷珍姐姐的吧,懷珍姐姐有鐘大人做姐姐,可?真好。”

鐘懷則輕怔,反應過來是?她誤以為自己要給懷珍送紅薯,愣怔片刻,她牽唇輕笑,沒有多說,只曼聲道:“回去吧。”

今夜有雨,出了東六宮,長長的東一長街甬道上空無一人,細雨蕭瑟被風吹得?斜過來,飄進傘內,倒也不覺得?冷,只剩下胸口那烤紅薯的溫暖。

出了東直門,便?是?兵仗司。

也是?林葉被關押的地方。

自那日青華山上埋伏過後,林葉被俘,就一直被關押在了兵仗司內。兵仗司是?內設的監牢,守有三十二地煞,全副只聽從于女帝衛若漓一人的命令。将林葉關在這裏,她便?是?插上翅膀,也難逃離。

但好在衛若漓并未叫人折磨林葉,也沒有傷她性命。

只是?囚禁了她,連武功都未廢。

鐘懷則撐傘進了兵仗司,門口有守衛,見?是?她來,沒有多疑,只當是?衛若漓的授意,只稍稍問了兩句,便?就放人入內了。

牢房內昏暗一片,只有微弱的燭火光芒,只是?不見?天日的潮濕下,就連腳步聲也覺得?駭然。

鐘懷則順着長道走到最後一間,看見?被困在房內的人。

蓬頭垢面,一身白衣也漸顯狼狽。

“你來了。”林葉垂眸靠在牆邊,只露出一道瘦削的側臉。

從鐘懷則走近的那一刻起,林葉便?就察覺出來了是?她。

她們師從同門多年,對彼此的輕功,全都了如指掌。

那日青華山上,如若不是?鐘懷則親自帶兵抓捕,知曉她丹田歸虛之處,她未必就會?那樣輕易地被困在殿內。

鐘懷則站在牢房前?,看着眼前?那人,心裏浮起陣陣愧疚,她垂下長睫,曼聲道:“我只是?來看看你。”

林葉半勾唇,露出無聲的嘲諷,道:“這還是?我知曉你是?大梁奸細之後,你第一次來看我。”

鐘懷則身形微怔,聽出她話裏的嘲諷。

也知曉她知道,她們當初自師從同門之時,她就騙了她。

她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也有太多的苦衷不能言語。

十年倥偬,同門情誼,其實她最不想欺騙的,就是?她。

十年的時間啊,比她陪着懷珍的時間還要長,她們朝夕相伴,一同吃一同睡。可?這樣深厚的情誼,中間卻隔着家國?之仇。

所?以,沒有人會?比她更理解衛若漓的感?受。那些感?受,那些發生的一點?一滴,如何就能夠輕易地抹去。

她做不到,衛若漓也做不到。

鐘懷則蹲下來,她掏出懷裏的烤紅薯,還熱騰地飄着香味,她從牢房外遞進去,放在地上的稻草上,慢慢開口:“我知道你怪我,更恨我。我有我的苦衷與責任,正如你無法背叛師泱,我也無法背叛我的主子一樣。阿葉,我們同門多年,我不怪你恨我。我不想你淪落至此,也不想勸你妥協棄主,因為我知道你做不到。這麽多年,我們彼此相互了解,如果……如果萬不得?已終究有那麽一天,我會?來送送你。”

這世上,沒有人再比鐘懷則更了解林葉了。

她們不會?勸解彼此妥協,丢棄尊嚴。倘若順途,她們會?是?這個世上最合拍的人。可?偏偏是?孽緣,偏偏彼此都有太多要堅守的東西。

除了嘆一句無緣無份,別無他法。

興德宮中,師泱孤身跪在廊庑下。

身上襦裙被廊外吹進來的雨水打?濕,她垂眸跪在那裏,渾身像掉進冰窖之中,冷得?幾欲麻木,她目光盯着地上跪着的雙膝,一動不動。

由春心疼她,跪在她身後替她遮風擋雨。

可?她小小身軀,如何能夠抵擋得?住這寒冽的風雨。

師泱眼中沒有感?情,只剩下冷冰冰的凝滞與絕望,雨水沾濕了她的長睫,她淡聲道:“由春,你回去吧,雨大了。”

由春眼眶發紅,直搖頭哭着說:“由春不走,都是?因為我,才連累的公主受罰。”

所?有人都以為事故源于一晚羊奶珍珠丸子,女帝因為在乎慕容筝,所?以,便?會?毫不問緣由處置下人。由春也以為,都是?因為自己與慕容筝的婢女起沖突,才惹惱了衛若漓。

可?只有師泱清楚地知道,是?衛若漓故意要折磨她,不與任何人相關。

衛若漓不殺她,可?卻并不代表着她不會?折磨她。

起初她如何對待她的,如今全都還了回來。

她沒有退路,更沒有任何依靠,她能賭的,也只有自己這條命。

所?以,不能放棄,也不可?以放棄。

殿內暖意如春,慕容筝長發披散,穿着寝衣坐在妝臺前?,開口問:“人還跪在外面麽?”

“是?,還跪在殿外。”回複慕容筝的丫鬟是?一個臉生的面孔。

小盈是?她的貼身婢女,自八歲就跟着她,可?衛若漓一句話,就叫她連命也沒了。

這一切都是?外面那個女人造成的,如果不是?她,就不會?有這一場禍亂。

可?偏偏那人是?師泱,她還不清楚衛若漓到底是?什麽意思?

如果她在意師泱,又為什麽還要将人送給她做丫鬟;可?如果不在意,白日裏那一番舉動,又是?因為什麽?

慕容筝不明白衛若漓的意圖,所?以也并不敢輕舉妄動做出過分的舉動來。

她惡狠狠地吩咐:“去叫她回去吧,什麽都不許給她。”

慕容筝跋扈慣了,殿內侍候的丫鬟都極害怕她,所?以沒有人敢說什麽,全都聽她吩咐照做,把?師泱和?由春安排在了一間下等房裏,連炭火茶水都沒有。

最後還是?由春苦苦哀求,才留下了一盞燭火。

師泱跪得?久了,之前?受的箭傷複發,兩條腿險些連路都走不了。

由春扶着她回了房間,坐在床邊,撩開她的裙擺,看見?雪白的膝蓋上滿是?淤青和?疤痕,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往日連天地都不跪的人,如今卻要受這樣的侮辱。

由春眼眶酸澀,逐漸模糊,眼淚砸在師泱的膝蓋上,師泱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了下,這一刻,那溫熱的眼淚,是?她入大梁後最溫暖的東西。

師泱雙手捧起由春的臉龐,替她擦幹了眼淚,心中動容地問她:“由春,你信我麽?”

由春微怔,随後便?堅定地點?頭,說:“由春相信公主,不管什麽時候,由春都相信公主。”

師泱勾起唇瓣,欣慰地笑道:“信就好,由春,我們不會?一直這樣的,不論發生什麽,你都要相信,我會?帶你出去的。”

由春隐忍着顫抖的唇瓣,眼淚再也忍不住,決堤湧了出來,她埋頭撲進師泱懷裏,嚎啕地哭着。

她一生沒有遇上什麽好人,或許公主在世人心中不算好人,可?在她的心裏,卻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

師泱嘴角浮起苦澀的笑容,輕輕低頭摸了摸由春的頭發。

這一刻,她們主仆二人,擁有的只有彼此。

她此生也從未想過,淪落至這樣不堪的境地,到頭來,身邊留下來的,居然只有一個由春。

由春抽噎地忍住了眼淚,她擡起頭來,擡起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道:“我去給公主找個暖爐來,公主你等我回來。”

師泱忙拉住她,焦急問:“外面在下雨,你去哪兒找?”

由春笑了笑,睫毛上的眼淚還未幹,就又恢複了往日的嬉笑,道:“我去找巧銀,巧銀在薪造司當值,那兒都是?炭火,我找幾個暖爐。”

說着,也不等師泱再開口,提裙就冒雨跑了出去。

師泱看着大開的房門,屋外風雨肆虐,吹得?旁邊棂窗吱呀作?響。她忽然不覺得?冷了,因為第一次明白,人的心也是?暖的。

唇瓣勾起無聲的笑容,她擡頭打?量着這房間內的陳設,這裏什麽都沒有,棂窗下只有一張細長的桌案,上面擺着一只最簡易的燭臺。

曾經擁有過的全都丢棄了,她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的一國?公主,她什麽也沒有,只有這一間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房子,可?不知為何,連日而來的彷徨和?恐懼,卻在這一刻,全都沒有了,出奇的心安。

或許是?由春的真心叫她感?動,又或許此刻只有她一個人,她不用再強撐着去面對,去掙紮着那些不甘和?痛苦。

一無所?有,便?不再計較失去的滋味。

因為,她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由春回來之後,推門發現師泱已然合身躺在床上睡着了。

那破舊又小的床榻,被子薄得?幾欲不能蔽體,棂窗下風雨嘩嘩,拍打?在窗格下,連桌案上的燭火也不知何時被吹滅了。

這樣簡陋的地方,只怕她從前?連見?都沒有見?過,可?此刻,由春卻看見?她安靜地合衣而眠,那肩背雖然瘦削,可?卻并不軟弱。

國?君死社稷,是?每一個官家皇族的肩頭責任。

由春沒有念過書,不曉得?大義小義,可?這一刻,卻也明白,活着比死去要難。她為了保住想要保住的人,忍辱受難地在這大梁禁宮裏生存,要付出的,豈止是?一身皮肉那樣簡單,她失去的,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自尊,是?她身為大玥公主的尊嚴。

暖了幾日,天陡然變得?冷了起來,像是?一瞬間又回到了冬天。

三月份的寒天,叫倒春寒。

細雨連綿下了好幾日,一直都沒有停歇,直到慕容筝冊封之日的前?一日,天空忽然放晴了。

師泱受命成了慕容筝的貼身婢女,但慕容筝卻也沒有叫她在近身伺候,也變着法,大大小小地折磨了她好幾回。

因為到底忌憚衛若漓的态度,所?以慕容筝也沒有太過放肆。

這幾日,慕容筝每日都會?派人去請衛若漓來殿中用膳,不似往常偶有推辭,倒是?很好說話,衛若漓一日早晚會?過來兩次。

只是?,沒有留在殿中過夜。

晚間,衛若漓在興德宮用完晚膳,出門離開。

師泱垂頭候在殿外,衛若漓走過她的時候,稍駐足了下,側眼睨向她,見?她低頭不語,忽然開口道:“來璇玑殿內,替朕磨墨。”

師泱垂眸,看見?腳邊玄色的衣擺,神色淡然,漠聲說是?。

随後,她便?跟着衛若漓一同出了興德宮。

身後慕容筝緊緊攥住拳頭,捏得?骨節泛白。

待人離開之後,才氣得?将桌上的碗盞全都掃在了地上。

細雨乍歇,宮道上的地磚還未幹,偶有低窪的地方,聚起一個個小水塘。

衛若漓沒有乘轎攆,只徒步往璇玑殿走。師泱無聲跟在她身後,一路上彼此無言,連天地間都靜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從興德宮到璇玑殿,這條路似乎很長,衛若漓帶着她從這個門走到那個門,然後又拐了好幾個夾道,她心裏一時緊張,全副身心都在衛若漓的身上,全然沒有記着路。

她來了大梁雖有兩個多月,可?卻沒有什麽機會?出去,這裏和?南玥不同,一時之間,沒有太陽的日子,她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天不好,連入夜也比往常來得?早,才将将過了申時,天就已經黑透了。

衛若漓走在前?面,忽然停住腳,師泱跟在她身後,見?她一下停下來,忙止住了腳步,一時猝不及防,差點?撞了上去。

師泱在她身後站定,垂着頭沒有動。

長長的甬道上沒有人,連宮娥黃門都沒有,來的時候衛若漓帶了兩個随從,可?現下,也不知去了哪裏。

忽然,師泱聽見?前?面的人開口吩咐:“去找盞燈籠來,朕不喜歡黑的地方。”

師泱微怔,知曉四下無人,她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輕咬了下唇瓣,低聲說是?,踅身就要往回走。

可?走出去兩步,她就迷了路。

連剛剛走的路也全都忘記了,她怔站在那兩道門之間,正猶豫着不知道該往哪邊走。她能感?受到,身後衛若漓正站在那裏注視着她,她一咬牙,憑着感?覺轉身邁進右邊那道宮門,頭也未回。

衛若漓站在那裏,漆黑的夜勾勒出她颀長身形,她淡淡看着不遠處的人,思慮再三,最後走了一條往興德宮反方向的路。

她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夜色愈發漆黑了,天幕上流雲四散,不知何時,居然能夠看得?清隐約的月亮輪廓。

師泱從東門出去,一個人在漆黑蜿蜒的內宮之中走了很久,一道一道的宮門,永遠走不完似得?,擡頭看過去,一小塊四四方方的天空,仿佛都是?一樣的地方。

她有些着急,走得?後背都浮起一層細汗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自己徹底迷路了。

來時的路忘記了,現在連剛剛衛若漓在等她的地方也不記得?了。

申時二刻,各宮道上開始有小太監提着油桶,順着東西長街點?燃羊角亭內的燭火,一路長長走過去,才漸顯看見?些許光亮。

師泱無法,只得?過去問路。

找回了興德宮的路,師泱提着燈籠,滿禁宮地去找衛若漓,可?找了許久,也沒有見?到她的蹤影。

想起衛若漓臨行前?要她磨墨的事情,她尋了半晌未果,最後只好先去了璇玑點?。

到了璇玑殿門口,她這才記起來那日去興德宮的路。

人剛進二門,她就看見?站在門口的鐘懷則。

殿內燈火通明,她對這裏還算熟悉,看見?西偏房的窗下被燭火照亮着的人影,就知道,衛若漓已經回來了。

她躊躇了片刻,随後提着手上的燈籠往殿內走去。

殿內沒有其他人,只有衛若漓一個人,她站在燈下桌案旁,手中執筆,在宣紙上漫不經心地來回寫?着字。

不知回來了多久,她換了一身衣裳,大概是?沐浴過了,身上穿着粉白色的錦衫,三千發絲只在耳後挽成一個流雲髻,斜斜披散在胸前?,臉上未染粉黛,在昏黃的燭火映襯下,比平日裏添了一絲溫婉。

往常她大多穿男裝,束發戴冠,一襲暗色長袍,比男子還俊美許多。

可?卻忘了,她着女裝時,才像個溫婉多情的女子。

只是?她不常穿,即便?在南玥重華宮之時,她也多着男裝。

殿內燃了銀骨炭,一絲灰塵也無,暖意如春中和?了師泱身上在外游蕩奔波的寒意。

師泱捏着手裏燈籠長柄,心裏隐隐有氣。

她既然早就回來了,為什麽還叫她像個傻子一樣,滿禁宮地去找她。說好在原地等她,可?又一個人走了。

如果等不了,又為什麽不派個人告訴她。

衛若漓沒有擡頭,手中筆也未停下,知道來人是?她似的,低聲暗諷:“朕還以為,你要誠心爽朕的約,故意叫朕在寒風中等你。”

瞧,她明明沒有等,還要倒打?一耙。

師泱捏着手中細柄,緊緊攥着力,連骨節都捏得?泛白。

師泱心裏一時有氣,也嘲弄地一哂:“陛下要是?早些派人告訴我,也不必在此苦等。”

衛若漓手中筆鋒頓住,在潔白的宣紙上暈染出一個鬥大的墨點?,她望着眼前?寫?廢了的紙張,臉色漸冷,随後擡起頭來看向她:“在興德宮裏做了這麽多天的貼身女婢,就學會?了這樣和?朕說話麽?”

師泱盯着她,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她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孔,明明什麽也沒有變,可?她總忘了,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個重華宮裏任她擺布的衛若漓了。

她搖身一變成了大梁的皇帝,成了一個随時可?以主宰她性命的人。

“過來,替朕研墨。”衛若漓冷冷地說道。

師泱躊躇,将手裏的燈籠放在一旁地上,然後朝桌案走過去。

長案上有一方好硯,師泱只瞥了眼,就知道是?最上等的歙硯。

去年這個時候,她就曾得?到過一塊方歙硯。後來,她将那塊硯送給了桦兒,可?桦兒不喜文墨,總愛貪玩,那塊歙硯,他到最後也沒有用過。

“阿嚏——”師泱忽然猝不及防地打?了一個噴嚏。

她在外面奔波了太久,殿內又太過溫暖,一冷一熱,一時沖過了頭,她沒防住。

其實從入大梁以後,她的身體一直都沒有好,身體很虛弱。再加上沒有了武功和?內力,對大梁的飲食水土都不習慣,所?以她很容易傷風受寒。

寂靜無聲的大殿內,彼此兩人一時劍拔弩張,可?猛然冷不丁的這一聲噴嚏,倒叫這不明言語的堅硬氣勢,一時變得?有些變了味。

衛若漓默默擡眼看了她一眼,師泱也心虛地擡頭看她,四目相對的瞬間,氣氛有些尴尬。

師泱重新低下頭去不再看她,手上的動作?也未停歇,像是?帶了氣似的,比剛剛還要賣力上幾分。

将人踩在腳底,看着那人漸漸沒有了脾氣,亦或者,有了脾氣也憋在心裏頭,不敢發出來半分。

和?從前?那個不肯吃半點?虧,嘴上也不肯讨饒的姿态,一下子全然對調了過來,判若兩人。

忽然,就有了敗興。

衛若漓寫?了好幾張字帖,都不滿意。

不是?寫?錯了,就是?寫?漏了。

她的字不好看,小時候在東宮時,沒有好師傅願意教?她,她索性也不願意好好耐下心來學。

還是?很後來,無意之中,師泱教?她的。

師泱字寫?得?很好,一勾一勒間,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連一品大學士也稱贊過。

後來,師泱問她會?不會?寫?字,她說會?,師泱便?讓她臨摹寫?了一篇洛神賦。那篇洛神賦太長,她寫?得?歪歪曲曲,師泱皺着眉頭,笑了很長時間。

再之後,便?是?她親自教?她寫?字,寫?的是?最嚴謹工整的楷書。

回想起來,她與師泱練字的光景足足有大半年的時間。

最過分一次,是?她拿着毛筆,與她做不正經的事情。

往事實在太多,多到幾乎占據了衛若漓所?有的記憶。

她忽然扔掉了手裏的筆,負氣似的說:“不用磨了,朕要去沐浴。”

說完,末了擡頭看向一旁的師泱,盯着她道:“你來伺候朕。”

師泱手裏動作?頓住,臉色一時難堪,最後冷着臉與她反駁:“你只說讓我來替你研墨的。”

衛若漓寡淡地勾唇一笑,像耍無賴似的,告訴她:“我現下又改了主意,怎麽,朕要一個宮娥伺候我沐浴,難道你要拒絕麽?!”

一句話裏,她一會?“朕”,又一會?“我”的,語氣說得?氣急敗壞,像是?被人戳中了難堪的事情,不自覺連聲音也大了起來,似在故意遮掩自己的心虛。

師泱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她盯着她的臉氣得?緊緊咬住牙。

她如今還能有什麽權利,無非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沐浴池在璇玑殿後殿,是?一處天然的溫泉,又在此基礎上砌起了一座宮殿。

殿內極大,池子也很大,渾濁一眼看不到底。

殿內無人,衛若漓遣散了所?有的下人,獨留了師泱一個人。

滿室裏水汽氤氲,比之剛剛前?殿裏的炭火還要火熱,冬日衣裳穿得?多,沒一會?兒後背上就一陣汗津津了。

衛若漓起先是?沐浴過了的,可?練了一會?的字,又覺得?渾身黏膩起來。

她站在池邊,沖着師泱張開了雙臂,見?人久久無動于衷,有些不耐煩地說:“學了這麽多天的規矩,伺候人不會?麽?”

師泱咬牙,忍着怒意上前?,伸手替她解去了外面的錦衫。

然後是?白色中單寝衣,再之後……

是?她的小衣。

縱然坦誠相待過無數次,可?如今這樣的境地,依舊叫她覺得?難堪。

師泱垂下長睫,不去看她,一副殺身成仁的就義神情,伸手就脫去了衛若漓身上所?有的衣服。

她依舊沒有擡頭看她,可?即便?不看,閉上眼睛,她也能清楚地知曉衛若漓身體的每一寸。

甚至,每一處敏感?。

耳邊是?水聲嘩嘩的聲音,師泱知道,衛若漓進了浴池裏。

她不愛這些偏大的浴池,因為太過空曠,又太深,腳尖夠不到地面,像掉進了池塘河水之中。

師泱怕水,所?以她從不會?在浴池裏沐浴。

“過來。”身後傳來一道淡漠的聲音。

師泱還沉浸在自己胡亂的思緒之中,等到返過神來,才發現,整個人大殿內全是?氤氲水霧,幾乎看不見?浴池裏的人。

她依稀辨清衛若漓的方向,又依稀看見?她的輪廓,她咬着牙躊躇了一會?,忐忑地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朝着池邊走去。

人還未來得?及蹲下來,忽然池中伸出一只手來,抓住她的手腕,一陣抓力,将她整個人拉了下去。

耳腔一陣雷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只剩下鋪天蓋地而來的水流聲,将她所?有的感?官都淹沒了。

她不會?水,突如其來的窒息叫她慌亂了,她掙紮亂抓,只攀住一具柔軟的身體,滑的叫人抓不住。

突然,有柔軟覆上她的唇瓣,一道氣息猛地渡進來,她大口地喘息着,像掉進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中,遇見?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緊緊攀住眼前?的人。

翻騰地水波,叫一切都失了力道。

師泱裙擺全都漂浮起來,删減。

師泱忽然驚訝地瞠大了眼,手指緊緊掐住她的胳膊,因為緊張,身體變得?僵硬,可?衛若漓絲毫沒有留情。

她咬住口中的唇舌,用了十分的力氣,可?卻因為疼痛,那十分的力氣也打?了折扣。

删減,她掙紮着嗚咽,可?全都無濟于事。

終于,衛若漓撈起她的身體,與她一起浮起了水面。

師泱臉憋得?通紅,她靠在池壁上大口的呼吸,還不等她開口叫罵,眼前?的人再次攀附上來,壓身堵住她的唇瓣。

或許是?從前?師泱從不允許衛若漓吻她,所?以她像是?報複似的,偏要攻略她的唇舌。

不知過了多久,師泱無力地靠在那裏,一雙濕潤的眸子裏迷蒙着水霧,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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