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宮
長門宮廢後陳氏,飲鸩自戕,禦史張湯斷為畏罪自殺,消息上報之時,武帝正在未央宮同衛貴妃飲酒。
聽到陳阿嬌的死訊,劉徹無比平靜。
一身黑底金文的黃袍,帶着無比的華貴,只是在郭舍人遲遲疑疑地說出了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那狹長的眼忍不住眯了一下,一雙墨眸之中暗光微閃,俊朗的面容之上,卻似乎染着化不去的霜雪之色,帝王的冷峻與威嚴并存,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着難言的氣度。木簪束起來的頭發披落在肩頭,卻更襯托了他此刻的閑雅和尊貴。
似乎天生就有那樣一種人是受人尊敬,要高高在上俯視衆生的。
“她……去了麽……”
低沉喑啞的聲音,像是在努力地壓抑着什麽,最後卻像是湖面上的水波,輕輕地蕩開了,化作一聲從喉嚨裏冒出來的輕笑,含糊極了,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以翁主之禮,葬于灞陵,其餘的不必請示朕了,皆有太常負責。”
劉徹的冷淡,讓人心驚。
坐在一旁的衛子夫,忽然手一抖,差點将酒撒了,她定了定心神,也不知道自己四肢百骸的寒氣是哪裏冒出來的,就那樣忽然蹿進了心底。
那一晚,心如死灰的陳阿嬌低着頭,用和此刻的劉徹一樣模糊的聲音說:“今時吾之下場,他日奉還爾身。”
這話就像是一句詛咒,讓她徹夜難安。
郭舍人沒有想到劉徹就這樣淡淡的一句話,甚至沒有一點傷心的表情,他愣了片刻,才領命告退。
他跟張湯布置了許多,今日怕是用不着了,陳皇後詐死離宮之路,似乎真是順利極了,莫不是連老天都在幫她?
這念頭升起來,便再也壓不下去。
郭舍人匆匆去了。
未央宮中,衛子夫一雙柔荑将酒尊端起,嬌笑着送到了劉徹的唇邊,這個年輕的帝王——
抓住了她的手,将被杯中酒一飲而盡,劉徹站起來,忽然走到了殿前。
衛子夫不明白這是怎麽了,軟着身子貼上去:“皇上,您怎麽了?”
本來已經走到了近前,卻忽然不敢靠過去,因為他看到了劉徹的表情。
平靜,平靜得讓人害怕。
她沒靠近,劉徹卻回身,一把将她拉進懷裏:“你怎麽了?怕什麽?貴妃絕不會是下一個……陳氏的……”
劉徹耳邊總有什麽聲音,恍惚間覺得哪裏的喪歌唱起來了。
嬌既已不是他幼時要藏的那個,為了帝王霸業,又為什麽不能斷情絕愛呢?
只是——依舊心痛難當。
劉徹想着,終究是會過去的,慢慢地就會過去的。
擁着衛子夫,劉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卻不知在衛子夫眼中,此刻的他,渾身都帶着一種孤絕和苦痛。
衛子夫低頭,掩飾了自己眼中瘋狂的嫉恨,手指掐緊,哼,舊情不了嗎?那又怎樣?她會讓劉徹,逐漸沉溺于自己的溫柔之中,她終究會登上皇後寶座的……
這樣想着,她露出了幾分甜蜜的笑意,小鳥依人地倚在劉徹懷中。
劉徹覺得自己的心空了,仰頭看着未央宮的宮頂,笑了一聲。
進冬了,大雁早就飛走。
廢後陳氏以翁主之禮擇吉日,葬于距未央宮近六十裏的灞陵,這一日,長安城的天空是鉛灰色的,黑雲壓城,天氣似乎不是很好。
陳阿嬌躺在棺材裏,穿着一身喪服,啃了一口梨,悠閑極了,秋季摘下來的梨子,現在還算是鮮嫩多汁,一口下去,滿口的香甜,很是脆爽。
想到出殡之前,她拉着張湯的袖子問他要幾個貢梨時候張湯的表情,啧,爽啊……
雖然還有挺多的遺憾,但是只要能夠離開那深宮,對陳阿嬌來說,一切都足夠了。
只是……旦白終究是沒走的。
她将自己的計劃告訴旦白的時候,旦白竟然說她怯懦,她改了主意要帶旦白走,卻不想旦白站在殿門口,咬着牙朝她大喊,她死也不走,她要留在宮中,看着衛子夫,等着她還有貴枝有一日大廈突傾,她要看着他們痛苦不堪……
那個時候,陳阿嬌無法說一句話。
她只能眼看着旦白跪下來,痛哭流涕,給她磕了三個響頭,伏在地上不起來了。
躺在舒适的棺材裏,手邊就是金銀財寶,随手拿起來一支玉釵,暗道皇家腐敗,這都是民脂民膏啊。
孤獨地,一個人上路。
陳阿嬌看着手裏已經啃了一半的梨,忽然很想敲敲棺材板,問問送葬的張湯,她什麽時候才能出去,可是一想到張湯那死人臉,她又收回了手。
送葬的隊伍走得不太穩,颠颠簸簸地。
張湯騎在馬上,看着飄白的一路,看了一眼那厚重的棺椁,轉身策馬,綠水青山,天地蒼茫,如此景致,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陳阿嬌累了,将那沒啃完的梨子扔到了自己腳邊,還留了一些空餘的位置,不至于讓她跟垃圾待在一起。
睜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她伸出手,觸摸着棺材蓋,心下平靜極了。荒唐了這麽久,總算是要解脫了。
這一年,是公元前130年,劉徹二十七歲,而歷史上,卻從來沒有關于她年齡的記載。正史說,陳阿嬌與劉徹乃表姐弟,她大約是比劉徹大一些的吧?在她沒失憶之前,劉徹叫她“阿嬌姐”,她穿過來的時候,恰好是虛歲二十九,竟然是驚人地吻合。
她至今不知道,自己是穿到了歷史,還是穿到了什麽奇怪的地方來。歷史的話,那種強大的慣性,陳阿嬌大約是不會這麽快死的。
棺材底板就算是墊了錦被也硬得很,陳阿嬌渾身都疼,腦海裏轉着奇怪的念頭,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醒了,隊伍竟然還在行進。
她不知道白天還是黑夜,正在掰着手指數心跳的時候,她感覺隊伍一下停了,接着外面有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折騰了好一陣,接着她又被擡了起來,然後又走了一段路,陳阿嬌的世界安靜極了。
她再次被放下了,棺材觸底的聲音是比較脆的,像是放在了石臺上。
大約是到了墓室吧?
陳阿嬌在黑暗裏,将眼睛睜了很久,餓了,又摸出一塊糕點啃了一口,睡一覺起來,還是沒人給她開倌。
她躺得渾身都疼,“滾尼瑪的張湯,該不會直接這樣将計就計弄死我了吧?”
這個念頭讓陳阿嬌心中一冷,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她賭的是張湯會幫自己,可是張湯會幫嗎?欺君之罪,他豈能如此輕而易舉不分輕重地就答應了自己?
陳阿嬌忽然有些絕望,她推了推棺蓋,推不動,她躺在棺材裏,也只有手能夠使上力,甚至根本坐不起來。身上繁重的繡衣讓她很快覺得雙手沉重。
不,她躺了那麽久了,棺材裏放着的糕點也快吃完,張湯如果遵守約定,早就該來陵寝将自己從棺材裏放出來!
張湯沒來。他失信了。
她眼前一陣發黑,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眼角竟然掉下淚來,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自己竟然算錯了張湯!
她真是太蠢,雖則死馬當做活馬醫,本來就是生不如死,可張湯萬萬不該給了她離宮的生的希望,又親手将這微薄的希望打碎——從天堂到地獄,怕也就是如此了吧?
陳阿嬌忽然就放棄了,規規矩矩死屍一樣躺在棺材裏,像是認命了一般。
命運戲弄,辛辛苦苦來這盛世走一遭,穿成陳阿嬌也就罷了,穿越的半路上丢失了記憶當了回愚蠢的古人也不說了,好不容易恢複了記憶,千方百計要離開是非之地,竟然還錯信了張湯那死人臉傻叉,真不知該說張湯傻叉還是自己傻叉——哎,也許命運就一傻叉吧。
唇邊,帶着笑;陳阿嬌想,自己不是被皇帝賜死,也不是被衛子夫害死,更不是老死,竟然是餓死的。
墓室裏的長明燈還亮着,墓道幽長,灞陵面積廣大,除了張湯,怕是沒人知道,死寂的陵寝之中還躺着個活人吧。
一天了,張湯站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想着。
欺君之罪,背信棄義,忘恩負義,陰險狡詐……
他親自護送那滿心期待的女子,扶着一個活人的靈柩,送往灞陵,親自看着那些人将她送入冰冷的墓室……
他與郭舍人其實已經商量好了,将計就計,旦白自然是不知道的。
“現在後位空懸,老臣建議,還是早立皇後,母儀天下,統帥中宮——”
腦海裏一直是陳阿嬌躺在棺材裏,在封棺之前悄悄推開棺蓋,一雙鳳眼波光潋滟,語帶笑意地問他要幾顆梨子的場景。
張湯大人,我想吃梨。
他忽然伸手按住自己的額頭,搖了搖頭。
不能想。
一想就全完了。
“禦史張湯,何故搖頭?”
劉徹高坐明堂之上,隔着珠玉冠簾看着百官隊列之中的張湯。
張湯一驚,出列,才驚覺自己走神已久。幸而站在上面的郭舍人悄悄給他指了指皇帝身邊的位置,然後伸出中指。
中宮。
“回陛下,臣以為皇後一位,既必母儀天下,還是慎重一些的好,此時廢後不久,陳氏方葬,也無吉日,頗為避諱,還是緩一緩的好。”
聞言,劉徹的表情一下沉下來,又有人提到了陳阿嬌。
他心裏提着一口氣,手一揮,廣袖揚起,示意張湯可以歸列了。
朝事結束,百官們才發現,張湯今日的話,格外地少。
出了宮門,李陵追上張湯,“大哥,你今日是怎麽了?看上去垂頭喪氣——”
李陵是才追上來,這個時候才看到張湯的表情,卻為之心驚,張湯一臉的陰鹜,卻像是在腦海裏轉着什麽念頭一般,眼底盤着血絲,隐約透出幾分猙獰恐怖來。
張湯吐出一口氣,放松下來之後才發覺自己的手掌心已經被掐痛了,透明的指甲染着淡紅的血液,他低眸一看,卻道:“無事。”
“張湯大人。”
一道妖巧的身影出現在兩人身後,那聲音輕柔極了,帶着若有若無的媚意。
張湯轉身,然後行禮:“下臣參見貴妃娘娘。”
李陵年少,面如冠玉,風流倜傥,也是潇灑一拜:“參見貴妃娘娘。”
衛子夫笑道:“二位請起,本宮只是有事詢問張大人,聽聞張大人為廢後陳氏扶靈,不知——”
張湯那心裏又陰郁起來了,不冷不熱道:“已送陳氏葬入灞陵。”
衛子夫只當張湯一直都這不冷不熱、油鹽不進的性子,也不介意,掩唇一笑,“還是皇上讓本宮來問的,既然已經無誤,那本宮便不打擾了,張大人,告辭。”
“恭送娘娘。”
張湯再次長身而拜,待衛子夫離開,卻是狠狠一拂袖,咬牙大步離開。
李陵真是快給張湯這古怪模樣折騰瘋了:“張湯——張湯,你走那麽快幹什麽啊?”
作者有話要說:你猜o( ̄︶ ̄)n
順便說一下本文的時間安排,大概是從大漢天子28集開始走,但是這個時候的張湯還沒有與劉陵有染,館陶公主還沒有找董偃幫忙陷害衛子夫,東方朔和念奴嬌還沒跑路,只是把陳阿嬌倒黴的日子提前了,劇情肯定有颠覆……這個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