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隐禍【四更】

那一刻她真覺得自己可能立馬就會被發現,她骨節分明的手指還壓在面具的下方,将自己的下半張臉遮住,側對着劉徹,她心裏浮起來的東西又沉下去,那一瞬間,她眼前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男子,是不會明白深埋在她內心之中那些刻骨的、蒼涼着的傷痕。

劉徹倒是沒有注意許多,因為是只看着陳阿嬌的側臉,而且男女有別,他也不敢太過接近,本身皇家的教養還是有的,這大庭廣衆之下自己一個青年男子去與一婦道人家交談,本來就不算是很好。

他也不好多看,只覺得眼前這女子那隐約露出來的一節尖尖的下颌很是白皙,一雙鳳眼,側看上去更帶着幾分威勢和貴氣,能夠給他這種感覺的人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他已經是這世上九五之尊,何人能夠比他還尊貴?

若論貴氣,是沒能能比得過他的。可是劉徹的貴,是由身份帶來的,本質上帶着一種刻骨的冷意,而眼前這婦人打扮的女子,那種貴氣卻讓人覺得很舒服。

那是一種從通身的氣質上體現出來的,必然有良好的教養,還要有超凡的心境。

他展開自己的手掌,掌心躺着那系着紅繩的玉墜子,等着陳阿嬌說話。

李氏看着隐約覺得不妥。

不過陳阿嬌卻很聰明地直接用面具遮了自己的一半的臉,空着的右手卻捏着袖口,對着身後的李氏一揮,示意她上去。

李氏連忙上去,“謝謝這位公子了。”

劉徹斜着眼,眼中閃過幾分玩味,随手将東西放入了李氏雙掌之中,又看向了陳阿嬌。

熟悉,一種隐約着的熟悉和親近。

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就在他的心底跳躍着,似乎下一刻那心髒就要出來,只是他絞緊了腦汁地想,目光鎖住了陳阿嬌的那一雙眼,陳阿嬌卻輕輕地一轉身,完全像是教管很嚴的人家的婦人羞怯的模樣,“謝過公子。”

劉徹聞言,這才有一種從夢中醒來的感覺,他退了一步,看着陳阿嬌要走,卻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不知夫人這玉墜子是在何處購得?”

李氏倒是熱心得很,“就在前方那小攤鋪上。”

她說着手一指,卻不妨看到了站在旁邊竊笑的郭舍人和李陵,隐約之間只覺得頭皮發麻,這不是宮裏的郭舍人嗎?!

不過這個時候劉徹已經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就是他們剛剛過來時候的那個攤鋪。

陳阿嬌微微咳嗽了一聲,已經往前走了幾步,李氏這才醒悟,連忙跟上,二人很快地走遠了。

劉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又凝望了她的背影一陣,一顆心卻更加躁動不安。

郭舍人促狹地上來:“喲,九哥這魂兒都沒了啊……”

劉徹回眼,卻是輕哼了一聲,本來疑問就郭舍人一個這麽不正經,沒有想到回過頭看到李陵跟灌夫也在笑,頓時有些着惱:“诶,我說你們幾個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怎麽連我也敢笑?”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李陵幾個笑得更厲害了,兄弟幾個難得出來逛逛,卻不想劉徹看到個婦人就移不開目光了。

李陵向來是很活潑,膽子比較大的,當下壞笑道:“九哥是看到什麽美人兒了?”

劉徹是滿腹的心思直接被這幾個活寶給鬧散了,原本有那麽幾分的頭緒,都忽然之間消失了個幹幹淨淨,當下再想也想不起來,只好放棄,一邊走,一邊沒好氣道:“我看你們幾個就是這樣了,那位夫人還捏着面具呢,我怎麽看得見?”

“我看那通身的氣度就不是什麽普通人家的人。”灌夫咂了咂嘴,又自己點了點頭,“這長安富商大賈這麽多,多半是哪家的——”

“啪”地一聲,劉徹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走了吧,哪兒來那麽多的廢話。”

這天下漂亮的人多了去了,長安更是美女如雲,他劉徹見過的更多,街上随便見到一個有夫之婦也肖想什麽的,實在是太過誇張。

郭舍人一邊摸下巴一邊擠過來,“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你也覺得眼熟?”劉徹頓了一下腳步,看向郭舍人。

郭舍人奇怪:“那仆婦的确是眼熟啊,不過我老郭見到的人太多,實在是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了,也許根本不是什麽重要的人吧……”

他這倒是大實話,不過說了也跟沒說一樣,更何況他說的是那仆婦,劉徹是對那婦人感興趣,當下翻了個白眼,卻是被郭舍人這沒頭腦給折騰得沒脾氣了,他無奈極了,當下走到之前李氏說的攤鋪上,拿起了一只同樣的玉墜子,放在陽光下一看,冷峻的側臉線條勾出來,倒是吸引了這過往路上一些少女的目光。

灌夫抱着手,很是看不上這玉墜子:“這東西有什麽好的?一眼就知道是次品啊……”

那賣這小玩意兒的老板一聽,立刻一拍攤位,就要跟灌夫理論,灌夫被他吓了一跳,“啊呀——”

——怎麽感覺自己不該跟這群活寶出來呢?

劉徹将這玉墜子握在掌心,只覺得那白玉被冬日裏的陽光曬得溫溫熱,有一種心底都暖起來的錯覺,他一身華袍站在那裏,眼底忽然帶着玉色般的溫潤,表情又變得渺遠起來。

郭舍人扭過頭去跟李陵咬耳朵,“上個月就這樣了,我總覺得九哥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李陵噴笑,灌夫擠過來聽,幾個人鬧成一團。

張湯就在這個時候姍姍來遲,他公務繁重,一點也不想跟劉徹這群閑人出來晃悠,劉徹本來是很忙的,最近忽然就閑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這個時候劉徹正在讓郭舍人付錢,把玩着那玉墜子一轉過身來就看到張湯臭着一張臉,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知道張湯是又對自己不滿了。他一臉的笑意,“張湯啊,誰又欠了你多少錢了嗎?”

張湯雙手交在一起,低着眼,一貫的油鹽不進之态,“回陛下,沒有。”

劉徹忍不住要翻白眼,轉身就走,揮着手道:“得得得,跟你也沒話說,我們找老桑說的那個一杯酒樓喝酒去,你總這麽沒趣兒。”

其實以往劉徹是有些怕張湯的,張湯年長一些,又修習律法,總是鐵面無情的樣子,見着他就有一種約束的感覺,現在劉徹是皇帝了,很多事情其實也有了細微的改變,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

于是一行人向着一杯酒樓走去,張湯這心裏總是沒底,他走在後面也不說話,郭舍人悄悄地溜了過來,一拍張湯,張湯看了他一眼,又埋着頭繼續走路。

“嘿——”郭舍人有些無語了,繼續拉張湯的袖子,“我說你……”

“有話就說。”他聲音壓得有些低,郭舍人這鬼鬼祟祟跑到後面來,還不知道是要說些什麽呢。

前面劉徹、李陵跟灌夫正說得熱鬧,沒有注意到他們後面的事情。

郭舍人皺着眉,難得地正了臉色:“你最近是不是犯什麽事兒了?”

張湯不動聲色:“我是為律者,怎麽會知法犯法?”

“那這不對啊,你要沒犯事兒陛下幹什麽讓我查你啊?”郭舍人百思不得其解,幹脆勸道,“老張你要有什麽事兒直接說了吧,我這也不知道從哪裏查啊。”

張湯聽出點味道來了,只是他心裏卻鋪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看着前面跟普通人一樣走在前面的帝王,雖則一身常服,卻已經是一身的天潢貴胄的氣勢,那雙眼之中暗藏着機鋒,能夠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看破你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他慢慢地揣着手走着,安慰郭舍人道:“大概是因為我沒找到東方朔,陛下有些惱怒吧。”

郭舍人這一想也是,多半還是因為東方朔的事情,還不是一個念奴嬌?他本來準備走過去了,可是這忽然想到什麽,停下來看張湯:“對了,那次長門的事情……”

“都處理好了,你怎麽突然問起來?”張湯壓低的聲音裏帶上了絲絲縷縷的戾氣,可是他的眼卻還平視着前方,像是什麽都沒有說。

郭舍人也低聲一哼:“我看着陛下最近對陳皇後……”

他後面的沒說了,最後還是跟上去,繼續什麽事兒也沒發生一樣跟衆人笑鬧起來。

張湯當初跟陳阿嬌訂協議,說帶她出去,其實後來張湯将自己的計劃給郭舍人說了,他說将錯就錯,直接葬了她,郭舍人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嘆口氣,說這事兒他不參與。

其實參與不參與的,根本沒什麽意義,因為本來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結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只是張湯都不知道,自己最後會——心軟。

他甚至現在還不知道那種感情就是心軟。

幾人去一杯酒樓上面坐下,要了幾壇好酒,張湯千擔心萬擔心,就怕陳阿嬌也在這裏,還好在從門裏過去的時候看到了正倚着酒壇打呵欠的齊鑒,他使了個眼色,齊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微微搖頭。

于是張湯安下心來,也上樓去坐下了,跟着慢慢地喝酒。

他不愛說話,只是灌夫幾人常常整他,讓他喝酒,張湯喝了幾杯,這邊的酒太厚易醉人,喝得他皺眉,“陛下,您還要處理政事。”

劉徹端着酒杯差點沒噴出來,說他一句“無趣”卻也不怎麽喝了,然後讓端上來幾盤點心,時間已經是下午,阮月款款進來,上了茶,甜美一笑:“這是本酒樓的特色茶點,保管是全長安最好的,請幾位貴客享用。”

特色茶點?

劉徹心想這能特色到哪裏去?還全長安最好的?

他不在意地一笑:“你們是不知道這全長安最好的糕點餅餌都在館陶公主府嗎?竟然敢自稱最好?”

阮月不知道還有這一茬兒,可是別人都問上門了,她總不能回去再問問趙婉畫吧?不說允不允許,她反正是不想拿這事兒來問趙婉畫的,于是只好硬着頭皮回答道:“好不好,吃了才知道,貴客請用。”

“這做得還挺好看的嘛。”郭舍人贊了一句。

劉徹低眼,看向其中一盤紅豆糕,夾起一塊兒來,用很挑剔的眼光看了,卻才有幾分驚訝來,咬了一口,那紅豆糕竟然是入口即化,幾分甜,卻不膩,帶着幾分清爽,有一種紅豆本身的質感,一口下去竟然是欲爸不能。

只是他畢竟還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看着這箸間的紅豆糕,竟然有幾分悵然若失的感覺。

李陵覺得劉徹此刻的表情很奇怪,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九哥,怎麽了?”

劉徹慢慢地放下了筷子,低笑了一聲,卻有着化不開的積分苦澀:“我原本以為,這世上再沒有比館陶公主府最好的糕點餅餌了。”

張湯卻接了一句:“也就是以為而已。”

劉徹眼底劃過幾分冷意,立時想要發作,可是看着張湯那波瀾不驚的模樣,只能氣得一摔筷子,拂袖而去。

郭舍人趕忙追下去,李陵一看也要跑,灌夫聳了聳肩膀,吃了一塊那紅豆糕,一瞪眼:“這味道還真是好。”

他說完直接連漆盤一起端走了,看得阮月是一陣汗顏。

可憐的張湯留下來付賬,一臉的淡然,他自然是知道劉徹是在惱什麽的,以張湯的穩重本來不該說出那些話來的,可是話到嘴邊了就忍不住了,索性說了。

他真是越來越不懂自己了。

這個時候劉徹他們已經是走到了街上,郭舍人他們連忙順撫劉徹,劉徹卻冷着一張臉,咬牙道:“張湯這人!”

其餘的卻沒了。衆人是面面相觑,又不知道說什麽,郭舍人在聽到劉徹說館陶公主府的時候心裏就有些發虛,這個時候小聲為張湯分辨了一句:“九哥你這是遷怒他沒有找到念奴嬌嗎?”

劉徹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朕是找東方朔,不是念奴嬌!”

得得得,您是皇帝您怎麽說都對。

郭舍人頓時什麽也不說了,心裏卻這樣認為了。

而一杯酒樓樓下大堂裏,陳阿嬌卻慢慢地走進來,看着已經過了最熱鬧的時候,開始冷清下來的店面,松了一口氣,冷不防看到張湯,她腦海之中又浮現出街上那一幕,頓時頭大極了,“張湯你怎麽又在這兒?”

早說了要劃清界限,可是卻碰到許多次。

張湯已經付訖了銀錢,心裏正叨咕着這錢一定要讨回來,看到陳阿嬌,他不知道有之前街上的事兒,淡淡說了一句:“他也來了。”

她卻怔住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張湯往前走幾步,像是要出去,只是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停下來,就那樣站在她的身邊,微微一側眼,順帶着微微側過身子,那腰上素白的玉佩晃了一下,卻還是那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他聲音淡淡地:“夫人不是答應張湯深居簡出嗎?”

陳阿嬌臉上的表情變幻了幾分,最後卻歸于平靜,她緩緩地轉身,卻面對她,像是又站在了高高的殿堂上,背後是長門宮的華麗背景,那尖尖的下颌擡起來一點,勾勒出幾許不刻意的孤高可冷傲,鳳眼微眯:“你是在質問我嗎?”

張湯長長一嘆氣,雙手放在身前,低着頭一彎唇:“總之夫人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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