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雙方簽訂文書那日, 天色陰沉。梁霄托中人向明家提出最後一個請求,說想見見明筝,親自将放妻書與她。

話傳到明筝處, 她默了半晌。她與梁霄, 早就無話可說,梁霄想說什麽,她大抵也能猜到。

梁霄一早就到了前院, 見證的中人等候在耳房中。梁霄幾日來頭回刮淨了胡茬,刻意打扮了一番,叫自己看來沒那麽憔悴。

翡翠杜鵑分別站在兩旁, 手捧厚厚的單冊, 當年明府嫁女,四十二臺嫁妝,堆滿了明淨堂的庫房,雖多年來已經花用了不少?, 但仍是一筆可觀之數, 昨晚連夜點算完畢,梁霄親手在外院書房壁上摘去那幅二十一國海域圖,細細卷放好,放入沉重的木箱中。

做這一切之時,他?幾番淚灑前襟。過去點點滴滴恍如昨日, 他?發現自己是如此不舍。她的體貼能幹, 她的各樣的好, 似乎在離別前這瞬,才被他陡然想起,可悔之晚矣,覆水難收。

在和離書上蓋下朱漆紅印, 他?悲怆得?哭倒在炕前。安如雪受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心裏只有安如雪一個,可如今明筝要離去,他?又?驟然發覺自己其實深愛着明筝。

他?在屋中來回踱着步子,聽得外頭傳來細微的聲響,他?知道明家人到了。

雙方各自托請了中人,見證文書簽訂過程,并要在文書上一并落印,更為兩家理清嫁妝聘禮,各自原路歸還?。

“明大人,這邊請。”

是梁霁的聲音,梁霄有些緊張地攥了攥衣袖,明筝不肯單獨來見他?,要明轍陪伴着,也算合情。

門被從外推開,幾人走入進來。

梁霄一怔,“舅兄,只有你??阿筝她?”

明轍不茍言笑道:“消息遞給阿筝,她說,事到如今,便不要再拖泥帶水,她不會?見你?,如今不會?,往後更不會?。好了,咱們各自落印吧,我還?有公務在身,希望梁世子不要再拖延了。”

他?招招手,外頭久候的中人步入進來,梁霁無奈遞上簽好的文書,中人各自執筆落款,蓋上私印。明轍點點頭,将屬于明家的那份裝好塞進?衣兜,轉過臉來,敷衍地抱了抱拳,“梁世子保重。”

梁霄一言不發,默默目視明轍走遠。

明家為怕明筝與梁家再有牽扯,此事從頭到尾都沒有叫明筝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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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家她事事出頭操勞,而在娘家,她幾乎不必為任何事勞心勞力,今日之前,她回過頭去身後落落一空,今日之後,她無需轉身,整個明家上下皆是護佑她的力量。

明轍握着文書走出梁家庭院。立在門楣前,他?舉目望向身後承寧伯府四個大字的匾額。

他?心中很沉重,并沒有覺得?寬心,前頭什麽樣的未來在等待着明筝?

身後,明家陪嫁來的仆役各捧箱籠将屬于明筝的物件擡上馬車,八年間,許多年輕婢子許給了梁家的仆人,如今已經牽兒帶女,明筝将他?們的身契各自還與,給他?們自由來去的機會。此刻那些不能回去故主身邊的下人,不約而同地啜泣着。

明轍沒有久候,将諸事交托于随從,他?跨上駿馬,先一步回家報信……

**

次日,明筝和離一事傳遍整個京城。

兩家的友人分別上門關懷寬慰,自也有那瞧熱鬧的人,側面打聽着內情。

兩家顯然溝通得?不錯,沒有将事情鬧到不可開交的餘地,只說小夫妻感情不睦,為保兩家體面,友好議離。

外人探不到消息,自然有所猜測,也有人斷言是明筝善妒,謀害了庶子,才為梁家所不容。也有人聲稱,是梁霄寵妾滅妻,一面花用妻子嫁妝,命妻子為自家賣命,一面不把明氏嫡女當人看,百樣锉磨。也有人透過此事猜測是不是梁家要倒大黴了,明家為求自保,才出此下策。說什麽的都有,但不論是什麽聲音,都傳不到明筝耳中。

家裏為讓她散心,允她帶着六妹明菀離京,前往明太太娘家鳳城,對外宣稱是去赴舅母四十壽辰。

在她出城當日,宮中下了旨意,——經吏部兵部聯合查實,梁少?輕父子賣爵鬻官,中飽私囊,賄賂武将,假造軍功;梁霄違逆軍令,倒行逆施,為一己之私,謀害一百二十餘名婦孺性命;于營中公開宿娼,擾亂軍心,上瞞下騙,影響極惡…… 經文武大臣公請,即日起,褫奪梁霄伯世子爵(注7)、革除衛指揮佥事職務。從寬敕令梁少?輕去官停俸,暫留爵等,家中反省,非召不得?入朝,觀其後效……(注8)

至于牽連其中的大大小小官員,各按罪責輕重予以懲處。有人說梁霄沒有下入大獄,是其前任親家明思海入宮為之求情,皇上不忍駁其顏面,故而從輕發落。

也有人說,因事情牽連甚廣,興許嘉遠侯陸筠等皇帝親信都參與其中,為保這些皇親國戚無虞,自然不能深究。

但傳言就是傳言,傳上三五日,衆人的熱情也就散了。

承寧伯府高挂三代的牌匾從門上摘取下來那天,梁氏一門老小抱頭痛哭。

舉一家之力送梁霄入軍營歷練,因沒處理好那個從西邊帶回來的女人,而被挖出了這麽多?的罪狀,梁老?太太豈能不恨,豈能不怨?

但這一切都和明筝沒有幹系了。

她在明轸的護送下,與六妹明菀踏上旅程,一路游山玩水,緩行慢走,用時六七日,方來到鳳城。

婚後八年,她從沒離開過京城半步,最?出格不過是上回在京郊小住了兩天。

舅父舅母早就派人在城前相迎,表兄夏嵊親自等在驿館,見面後熱情寒暄。及至來到府上,明筝等與內宅女眷們相見,各自序齒見禮,十分親熱。衆人絕口不提明筝和離一事,舅母只言鳳城夏景可觀,來日由表姊妹們各自陪伴游玩。

稍事歇息後,明轸因公務在身提前動身回京,明筝則會?在此地逗留二十天左右,直待七夕前後方回明府。

頭三日随意逛了逛鳳城街巷,品嘗美食,了解些風土人情。第四日上,表姐夏绫在夫家許府花園設宴,力邀明筝明菀出席。

次日于許府賞花吃酒,聽了出折子戲,等到明菀等人被帶去劃船游玩時,夏绫才委婉說明真意。

“……我家二叔未成過親,早年訂下的姑娘,不到十三歲上就意外身故了,後來醉心讀書,考取功名,這才蹉跎了幾年。我已将你?的情況與他?說了,他?跟我婆母公爹都不介意你是婦人身,若當真?成了良緣,你?我姊妹做了妯娌,一并管着公中諸事,不分主次。也不必擔憂拌嘴龃龉,誰家妯娌親的過咱們?你?若不介意,待會?兒借着逛園子的功夫,你?倆隔牆說說話先了解一二?若你覺着還?成,下回還?是這般治宴,在水榭外頭設個屏風,你?只管隔着屏紗瞧上幾眼。我知道說這些話未免唐突冒進?,實在覺着你?二人才貌性情樣樣相稱,才起了撮合之心……”

表姐固然句句肺腑,聲聲殷切,可明筝才和離數日,哪想到要這麽快議婚,她不由想起當日母親提議要她前來鳳城時的模樣表情,大抵是早安排了這回相看,單瞞着她一人。

她還沒準備好再次步入婚姻。

剛結束一段令人倍覺疲倦的感情,她通身都是不見瘡疤的傷痛。雖她表現得?雲淡風輕,可那到底是挖魂蝕骨的一段回憶。

母親口口聲聲說支持她的選擇,其實還?是會為她擔憂的吧?怕她一蹶不振,栽在過去的失敗裏不肯再朝前看。怕她獨身一人,多?思多?想徒惹傷心。

可她當真?不想,至少此時還不想去接觸任何男人。

明筝婉拒了夏绫好意,下午的戲沒瞧完,便告辭離開了許府。

與此同時,城內長街東側一座樓上,郭遜指着下頭經過的馬車道:“侯爺,人到了。”

陸筠靠坐在側旁椅中,聞言轉過頭來。

街心行過一輛青帏馬車,快速地自樓下掠過。

郭遜握緊腰刀,問他:“侯爺,這就跟上去麽?”

陸筠面沉如水,搖了搖頭。

郭遜道:“侯爺,蹲守了三天了,您不是要追查哈薩圖的蹤跡?若疑心他?與夏家勾連,為什麽不去探探?咱們每日只在這裏瞧着他?們家的馬車經過,……侯爺深意,屬下實在不明。”

陸筠握拳湊唇咳了一聲,沒有回答這句問話。

他?還?在猶豫。

她才和離,貿然接近,她會怎麽想?

若見了面,第一句該說什麽?

他?什麽部署都沒有想好,只因她在鳳城,便暫卸去職責跟了過來。

他?想靠近她多一點,也讓她了解自己多?一點。

剛結束一段姻緣,她應當對男人是很抗拒的。他?知道自己要更有耐心,不可放任渴望去驚吓着她。

正思索着,驟聞郭遜道:“侯爺您瞧,夏家的車後跟着個男人,好像跟夏家的車把式認識?但據屬下所知,他?應當不是夏家人。”

車在街上,四周有人不足為奇,可奇就奇在,适才那車走快了,男人招了招手,車把式就回頭跟他?比個手勢将車又慢下來以保證他?時刻能跟得?上。

陸筠面色不虞,抿住薄唇。

眼見到了一間香鋪門口,夏家那輛馬車停下,明筝遮面撩簾與六妹攙扶而下,适才跟在車後的男人一撩袍,緊跟着下馬貼了上去。

眼見一行人都走入了鋪中,陸筠抿抿唇,拾起桌上那把佩刀,朝郭遜揚了揚下巴。

郭遜會?意,“侯爺,咱們跟去瞧瞧?”

話音未落,陸筠人已行至門前。

他?快步走下樓梯,滿腹狐疑。

一個陌生男子偷偷摸摸跟着她的車,還?尾随她進了鋪子。買通她家車把式,是要對她不利,還?是也如他?一般,另有目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了三個版本,可能是太困了,完全找不到感覺。先貼上來吧,讓你們久等,失言了,沒能按時更,真的對不起了。給我留言,我給小可愛們發紅包。

注7:伯世子算不算“爵”我不是很确定,沒有查到相關的文獻。

注8: 參考了一點弘曕降爵時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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